1
如今的酒楼饭店装修大都是一个样子，走遍大江南北，都是一样颜色的护墙板，一样风格的壁纸壁布，一样磨边倒角的装饰镜，一样的吊灯以及吊灯底下一样蒙了白餐布的餐桌。倘若让你蒙上眼睛走进一家酒楼的单间，你决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哪一座城市！夏梨坐在酒桌跟前感叹说，咱们中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说起来地方可真大呀！
众人立刻应道，是啊是啊，地方真大！
夏梨又说，能做到如此地整齐划一，也实在不容易呀！
众人道，是啊是啊，不容易！
夏梨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难怪人们都喜欢当官，无论官职大小，关键是要有一点实权，这种握有一点实权的感觉可真让人感到舒服啊！
夏梨这时已喝得有些醺醺然。这是夏梨喝酒的一个特点，不了解他的人是决不会知道这个底细的。夏梨在喝过四两白酒之后，喝五两与喝六两是一样的，喝六两与喝八两也是一样的，而喝八两与喝四两又是一样的，这时他总是那样眯着两只细长的眼睛微笑，总是那样有些含混不清地说话，总是那样思维敏捷深不可测，也总是那样的似醉非醉让人捉摸不透。用底下人的话说，崔科长的酒量，就跟他的人一样让人猜不准。
南山基层店的经理老胡再一次举起酒杯说，来来，我提议再敬崔科长一杯。
几个副食门市部的经理就都随着纷纷举起酒杯。
夏梨乜斜着老胡笑笑说，名目呢，总得有个名目吧？
老胡嘿嘿一笑说，名目是现成的，感谢崔科长来我们基层店指导工作！
一阵叮叮哐哐地碰过酒杯之后，就是一片清脆响亮的吸吮声。
夏梨放下酒杯，拿起餐巾纸沾沾嘴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眼下咱们副食公司搞体制改革也是大势所趋，时代潮流嘛，谁不想改也阻挡不住，往后公司下属的所有基层店都要统一模式了，就像这酒楼饭店里的装修，整齐划一。
老胡说，崔科长能给咱透点……具体信息么？
夏梨一笑说，具体信息就是要全部实行基层店法人制，然后基层店的法人再聘任自己下属门市部的经理，所以，将来就要以基层店为基本核算单位了。
老胡和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随之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
沉了沉，老胡才明知故问地说，这样改，好还是不好呢？
夏梨哼一声说，对你们底下当然有好处了，这样一改你们都有了实权，往后全自成体系了上面还怎么办？公司一级的权力岂不等于给架空起来？
老胡哦哦了两声连忙说，不提这个了，来来来，咱喝酒！一边端起酒杯，又朝桌上的人丢了个眼色。几位门市部经理就纷纷拿出各自准备的东西来，每人是两份：一包现金，一包高档食品或烟酒。夏梨立刻掉下脸说，怎么可以这样？
然后又回头看着老胡质问道，胡经理，咱们上一次是怎么说的？
老胡赶紧欠身说，也是大家一点心意，好好好，还是那句话，下不为例！
夏梨的妻子金玲是在莲花副食店，此时莲花副食店的刘经理也在。夏梨就转移话题，向刘经理询问说，刘经理，最近金玲在你们店的表现怎么样啊？
刘经理连忙说，还好，还好，工作挺主动的。
夏梨笑笑说，你可不要因为她是我老婆，就另眼看待哟？
刘经理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然后想了想，又指指桌上的几包礼品说，要不这样吧，这些东西我先带回莲花门市部去，明天交给金玲，正好就让她带回家了。
夏梨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老胡忽然凑近夏梨说，崔科长，最近公司有什么人事变动吗？
夏梨问，胡经理的意思是……？
老胡陪笑说，我总觉得，宁当将尾不当兵头，哪怕是在公司里混个科员呢，也省得在底下管着这几个门市部，整天操心劳神的实在太辛苦。
夏梨立刻拍着老胡的肩膀说，胡经理啊，此言差矣，应该是宁当兵头不当将尾，你以为在公司就好混么？如今县官不如现管，只有实权才是最重要的，实话告诉你，公司如今也不过是个清水衙门，上边的人还都想方设法憋着往下跑呢！
老胡连忙说，我，我的意思是……夏梨摆摆手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在公司兼个副科级的闲差，然后照样还把着底下这个基层店，来个名利双收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吧，你会打这种如意的小算盘，难道别人就不会打？往后再没这么便宜的事喽！
老胡一听如梦方醒，立刻连连点头感谢崔科长的教诲。
眼看已酒足饭饱，夏梨向老胡说，怎么样，胡经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老胡一把按住夏梨说，哪有这种道理，今晚请你夏科长，自然是吃喝玩儿洗一条龙，这才刚到哪呀，走走，待会儿咱们挥师楼上，还有一串节目等着呢！
几个门市部经理就都纷纷站起来，逐个过来与夏梨握手，自然是说不尽的拜年话。夏梨也是大包大揽，叫大家有事只管来公司找他，又说体制改革的事局里一有什么动静，会及时让胡经理通知大家的。正这时，夏梨的手机电话忽然响起来。
夏梨打开电话机，是金玲。
金玲在电话里劈头就问，你在哪儿呢？
夏梨吱唔了一下说，我……我在下面基层店呢。
金玲说，上午东篱来过电话，说是老娘身上不舒服，让咱们晚上到柳荫街那边去吃饭，我往公司打了一天电话也没找到你，打手机又不开，你究竟怎么回事？
夏梨说，今天就算了吧，我这里正吃饭，还没完事呢。
金玲立刻警觉地问，这顿饭……怎么吃到这会儿还没吃完？
夏梨苦起脸说，哎呀，都快忙死我了，你以为吃饭就光是吃饭啊？还要研究工作哪！跟着故意又说，这不，你们莲花门市部的刘经理也在。
说着就将电话交给刘经理。
刘经理立刻乖巧地捧着电话说，我们和胡经理正跟崔科长说体制改革的事呢，形势逼人哪，再借你老公两小时吧，到时候一定完壁归赵。
金玲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形势逼人个屁！我可告诉你刘经理，你们在外面要是敢搞邪的歪的，让我知道了可拿你是问！
刘经理笑着说，好好，保证不会有问题！
然后就赶紧把电话挂断了，又讨好地冲夏梨挤挤眼。
大家纷纷告辞走了，只有老胡和刘经理留下来。
老胡这才说，走吧，上楼去，听说最近新来了几个小姐，都挺漂亮呢，我刚才已跟上边打过招呼了，她们几个还都等着哪。
夏梨朝楼梯那边看看说，这……恐怕不太好吧？
刘经理过来一拉夏梨说，有什么不好？劳逸结合嘛，当年伟人说得好，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么，这可是咱基层店自己开的茶餐歌厅，走，上去吧！
一边说，几个人便轻车熟路地上楼去了……
2
夏梨一直玩到半夜才回家。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才发现屋里竟还灯火通明。
金玲正像个含威待怒的母狮子冲门口站立着，一见夏梨就呜嗷儿地扑上来。
夏梨被金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愣了，也因为多喝了几杯脚下有些站立不稳，一下就被金玲扑倒在地上。金玲压在夏梨身上一边哭闹着连撕带咬又抓又挠，转眼就将个油头粉面西服革履的夏梨撕掳得一塌糊涂。
夏梨用力挣开她，从地上坐起来问，你……你这大半夜犯的是什么疯病？！
金玲蓬乱着头发站起来吼道，伪君子！你崔夏梨是个伪君子！我要去公司举报你，让你身败名裂，让大家都看清你这腐败小官僚的本来面目！
夏梨一下跳起来说，我……我到底怎么了？！
金玲说，你还装洋蒜哪？你跟那个死老胡还有跟屁虫儿老刘刚一离开，我就又把电话打过去了，酒楼服务员说你们根本就没走，又上楼洗嗓拿玩儿小姐去了！
夏梨立刻硬撑着说，胡说八道！服务员是胡说八道！
金玲冷笑一声说，别再跟我来这套假招子了，崔夏梨，崔科长，你可不要忘了，那家酒楼是南山基层店开的，那儿的服务员里有不少我的姐妹呢！跟着又咬牙发狠道，那个死老胡和跟屁虫儿老刘要想拍你的马屁，玩儿小姐只管上别处玩儿去，也给我留点面子，这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看明天上班我不找那个老刘算帐去！
夏梨立刻警告金玲，我可告诉你，刘经理和莲花门市部的人早都对你有看法，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他们才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可不要自己去引火烧身。
这几年金玲仗着老公在公司当科长，自己在门市部里飞扬跋扈惯了，整天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动辄就说这个训那个，比经理都厉害，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前一段有一回店里盘点，帐面与库存怎么也对不拢，众人虽不明说，暗地里却都要揪住此事不放，声称要一查到底，省得让大家跟着一起背黑锅。这样做自然是冲金玲来的，因为金玲管库，而且全店只有她自己拿着库房的钥匙，平时仓库重地就连刘经理都不能随便进。
这样一来，金玲还真有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金玲当然不会吃这哑叭亏，立刻找到刘经理，要求一定要澄清此事，并为自己恢复名誉。刘经理说，这件事当然要澄清，既然与你无关，也应该恢复名誉。
金玲说，那你现在就开会，在会上对大家讲清楚。
刘经理说，你让我讲什么呢？
金玲说，你就告诉大家，短库的事跟我李金玲没任何关系。
刘经理说，可是，咱门市部的仓头库尾确实经常短缺，这大家是早都知道的，你让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难道这些东西都是我这当经理的拿回家去了不成？这时刘经理就又向金玲说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刘经理说，现在有一个事实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掉的，仓库的事从来都是你一个人经手，这让我如何向大家解释呢？
金玲瞪着刘经理，突然哇地大哭起来，说别说了，原来你也怀疑我！
金玲哭闹着说，既然你们都怀疑我，干脆去报案，让公安局来抓我就是了！
刘经理慌了，连忙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可以开会，当然可以替你向大家澄清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说，我要言之有据，这样说了大家才会相信。
那一次事后，刘经理终于还是召开了一次莲花副食门市部的职工全体会，在会上郑重其事替金玲做了解释，并声称帐库已经相符，今后大家谁都不准再提此事。
这时金玲对夏梨说，你用不着吓唬我，门市部的那伙人也不用看你面子，这回我就是要引火烧身，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夏梨哼一声说，你可别闹得不好收拾。
金玲也哼了一声说，我倒要领教领教！
3
第二天早晨，金玲破例很早就到店里来上班。
金玲一进门，看见刘经理正在柜台跟前布置工作，上前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骂他吃人饭不屙人屎，骂他专舔头儿的屁股沟子，骂他是拉皮条的青乌龟，还骂他搅乱人家的正常家庭生活是“坟头上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儿”，直将刘经理骂得狗血喷头。刘经理被这从天而降的污言秽语骂懵了，好半天才转过向来。
他问金玲，这大早晨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金玲气哼哼地说，你们这些当头儿的都是一个粪坑里的屎蛋，装得真像啊！
刘经理说，你先把话说明白了再骂也不迟，我装什么了？
金玲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跟那个死老胡拉着你们崔科长去哪儿了？
刘经理一听这话脸色陡变。他扫一眼店堂，见几个来买东西的顾客早已都吓得躲到一边，站在柜台里面的售货员们也都是一脸冷漠的表情。
刘经理说，咱们……去里面说话好不好？
金玲说，去里边看嘛？就在这儿说！
刘经理凑到金玲跟前低声说，你总得顾及一下崔科长的影响吧？
金玲这时也已骂得有些累了，才哼一声随刘经理来到里面。
一走进办公室，刘经理赶紧就关上门说，哎呀姑奶奶，冲着崔科长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子呢，我好歹也是这门市部经理，你多少总得给我留点面子吧？这当着全店的人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地这么数落我，让我以后还怎么去管别人？真传出去，对崔科长也不好啊！
金玲说，对他好不好，我不在乎！
刘经理说，可你……总得顾及在店里的影响吧？
金玲冷笑一声说，听说，你和咱店里的人都对我有看法？
刘经理赶紧摇头否认道，你这是听谁说的？决无此事！
金玲说，有也没关系，你下次要再敢领崔夏梨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我就不光是在这里骂了，我还要到公司去骂，让大家都看看你们干的这点德行事儿！
说罢就摔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