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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的公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桑塔那2000型”轿车。车门大开着,春梨正仰在自己驾驶座位上,酣畅淋漓地呼哈大睡。规划局张处长带着小李站在路边的树底下,一边看着手表急得团团转。张处长忿忿地说,我就不信,咱们局的汽车车质会这么差?!
小李低声告诉张处长,春梨说车坏了,很可能是故意的。
张处长一愣问,故意的?
小李说,春梨这人好喝酒,以往甭管拉哪位领导出来开会或是下去办事,赶在外面吃饭时都要给他酒喝,而且还有规矩,讲的是出门白酒进门啤酒,也就是说,出去的路上喝白酒,这样过瘾也能顶时候,喝啤酒就不行了,啤酒涨肚还总要小解,不方便,所以啤酒要等到回来的路上再喝,回来时反正事情都办完了,正好能塌塌实实地喝个痛快。小李笑笑说,这早已是不成文的惯例,局里领导都知道的。
张处长说,我怎么就不知道?
小李说,所以啊,您今天是第一次用他的车,大概还不太了解情况,中午吃饭时没让他喝酒,到了这会儿,他才故意给您来个样儿瞧瞧。
张处长生气地说,我就是知道也不会让他喝酒的,酒后不能驾车,这是原则问题!
小李一笑说,您刚调来不久,有些事,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张处长问,崔春梨不过是个普通司机,他敢这么干,局里就没人管?
小李摇摇头告诉张处长,崔春梨在局里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资深司机之一,别看人年轻,资格却老得很,几乎给五、六任局长书记开过车,资历一深渐渐脾气也就养得挺大,机关里上上下下没他怕的人,整天像个爷似的看着谁不顺眼张嘴就敢数落。其实他开车喝两口儿这毛病,最早还是老局长给惯出来的,那时老局长出来办事自己就爱喝酒,而且天天喝,顿顿喝,自然也就不能偏了司机,就这样一来二去给崔春梨打下惯例,再没酒喝车就出毛病,就是局长书记他也照样敢在半道儿上给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撂一天,领导生气也拿他没办法,汽车的事又不懂,反正他说坏就是坏了。
张处长气愤地说,这样一个老大难问题,难道局里就听之任之?
小李苦笑笑说,后来的几任领导也都想过要治一治崔春梨,可他除去喝酒这点嗜好,别的也不犯什么大错儿,而且人缘儿不错,平时跟大家的关系都很好,特别在车队和他们小车班里,遇上加班费或出车补贴一类事真敢站出来替大家说话,有一次为给个司机争公里数还跟办公室主任大吵了一架,所以,他在底下的威信一直还挺高,况且又毕竟是局里多年的老司机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领导碍于面子也就不好把他怎么样。
小李叹口气,摇摇头说,就这样,也就一直这样延续下来。
张处长坚决地挥了一下手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说罢就腾腾地朝小车走过去。但走到跟前朝车里看看,又摇头叹息地走回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倘若他硬说车坏了……我还真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汽车里的手机电话响起来。春梨睁开眼,打个哈欠,直起身子让自己坐舒服了,然后才从驾驶室前的仪表台上拿过手机啪地打开盖问,谁呀--?
来电话的是月英。
月英在电话里劈头就问,你中午又喝酒了是不是?
春梨没好气地说,喝什么酒喝酒?连尿都快没了!
月英说,还不承认,我从电话这边都闻到酒味了。
春梨不耐烦地说,告诉你没喝就是没喝!
月英嘟囔着说,哼,没喝没喝,说话还迷迷糊糊呢!
春梨问,你究竟有什么事?一边说着就准备挂电话了。
月英这才说,东篱上午来电话说,娘的身上不舒坦。
春梨一惊,连忙问,娘病了?
月英说,不像是病了,听东篱的意思就是不舒服,让咱晚上过去吃饭。
春梨立刻说,行,行行。然后翻腕看看手表又问,你几点下班?
月英说,下午4点吧。
春梨说,那好,4点你等我,我开车过去接你。
春梨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这时张处长走过来,忍着气问春梨,这车究竟什么时候能走?
春梨摇摇头说,哎呀,这可就难说了,看样子是把轴抱死了,如果硬要走,现在也能走,不过等跑回去这辆车恐怕也就报废了,您说吧,张处长,走还是不走我听您的。
张处长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说,你不是给局里的汽修厂打电话了吗,怎么还不来人?
春梨哼一声说,您问我,我问谁去呀?您刚来没多久,还不太了解咱局里的情况,汽修厂那伙儿人都是大爷,甭说处长在这儿坏了车,就是局长他们也照样敢给你晾着。
张处长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回头看看小李。
小李就走过来,客气地问,崔师付,那你看咱怎么办,反正张处长急着到下面去开一个现场会,不能耽误,咱是不是……再想想办法?
春梨嗯了几声说,办法只有一个,你们先搭出租车去办事,我自己留下来等汽修厂的人,不过看样子,头天黑我是回不去了,你们回去时顺便替我跟小车班打个招呼吧。
张处长一听,气得脸都白了,拉上小李转身就走。
春梨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得意地笑笑,然后才从座位下面拿出一瓶“沽上佳酿”,又掏出一包花生米,随手打开驾驶台上的CD机,一边听着音乐,吹着郊外的野风,舒舒服服悠然自得地对着瓶子一口一口喝起来……
2
春梨斜倚在自己驾驶座位上,不知不觉喝了半瓶白酒。
这时已进入了最佳状态。春梨意识到不能再喝了,于是每喝一口之前,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口了,再喝一口就不能喝了。
就这样,却仍然一口接一口地迷迷糊糊喝下去……
其实喝酒也像抽烟一样,只有开始几口能真正品味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感觉,接下来就不行了,一口接一口地不过是沿着一种机械惯性从事下去,再没有任何愉悦的感觉。所以,曾有人提出,戒烟或戒酒的最佳方法就是先不要彻底戒除,这样在戒者心理上就不会产生失落感,也就不会因为被剥夺了抽烟或喝酒的权力而感到生活索然无味,但每一次只能维持几口的进量,这样待慢慢适应了,患瘾的依赖感觉淡下去,自然也就彻底戒除了。
春梨自从在报纸上看到这篇文章,曾偷偷尝试过很多次,却每一次都没有成功。后来他将此事讲给小车班的班长,班长听了一下大笑起来,然后就给春梨讲了一个笑话。这笑话说,有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戒酒,一连忍了几天没再喝,后来实在瘾得难受了,有一天就来到一家酒馆,要了两副杯筷,然后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扣起来,只给对面的杯里倒上酒,就这样,过一会拿过对面那杯酒朝自己跟前的杯子碰一下,嘴里嘟囔一句什么喝一口,过一会又碰一下,再嘟囔一句什么又喝一口。酒馆老板看着新鲜,当他是跟死去的朋友一起喝酒,就过来劝他说,人死如灯灭,朋友死了心里想着也就是了,用不着这样悲伤。这人却说,我怎么悲伤了,我的朋友还好好儿的呀?酒馆老板说,那你这是……?这人一听就笑了,说是这么回事,我已经戒酒了,所以不能再喝,现在这酒,我是替我朋友喝的。酒馆老板听了觉得有趣,笑过一阵想了想,也为赚他的钱,就说,你要是真想戒酒,我给你出个主意。然后,这酒馆老板便将喝几口就能过瘾的理论给这人讲述了一遍,最后又说,以后你每喝酒之前,可以先在酒瓶上画一道线,喝到线这里就不要再喝了,往后慢慢也就戒掉了。没想到这人这样做了,喝酒却照样还醉,原来他每回都把这道线画得太深,这样还没等喝到线这里人就已经醉了。
这个笑话从此在小车班成了经典,专门用来形容春梨戒酒。
春梨自己也说不清楚喝酒的感觉究竟好在哪里?当初从公用技校毕业时,临出校门老师曾对他们说过,你们干了这一行,就注定今生与酒无缘了,当然,我并不是说一个开车的人就绝对不能饮酒,恰恰相反,在汽车司机中,饮酒者的比例还相当之大,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司机都有饮酒的嗜好,我在这里想说的是,饮酒对一个司机来说,的的确确是极其危险,而且从这个意义来讲,你们对酒的控制会比对汽车更难,一旦喝多了,灾难发生也就在几秒钟之间,但就是这几秒钟造成了多少千古遗恨哪!
春梨在走出校门时,将老师这几句话牢牢记住了。
所以,春梨刚到规划局车队那几年,还真能管住自己。
春梨喝酒成性是从进小车班以后。那一次,局里的几位局长书记一起去参加一个庆典,小车班司机倾巢出动,到中午宴会时,他们司机被单独安排在一桌,上的酒水竟与局长书记那几桌是一样档次。那是春梨第一次大开眼界,他没想到小车班的司机竟然都如此好酒量,每人喝半斤八两还照样谈笑风生。后来喝到酒酣耳热时,小车班的班长搂着春梨肩膀乜斜着眼说,兄弟,干咱这行的好处……你知道在哪儿么?
春梨茫然地摇摇头。
班长说,你给局长开车,你就是局长,给书记开车,你就是书记,谁都不敢小瞧了咱,到哪儿都得把咱跟局长书记一样看待,他们怎么吃喝,咱也跟着怎么吃喝!
春梨问,领导批评怎么办?
班长眨眨眼说,批评什么?
春梨说,喝酒啊,按规定酒后是不能驾车的。
班长哈地一声就大笑起来,说兄弟,你还嫩啊,他们当头儿的敢管咱?
春梨说,当领导的,怎么会不敢管?
班长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头一扬说,有本事让他开除个试试?咱是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他也敢!班长又给自己和春梨各斟满一杯酒,端起来跟他碰一下扬脖一饮而尽,然后才又说,反正方向盘在咱手上,他就是市长来了也得听咱的,小兄弟,往后学着点儿吧!
后来,春梨渐渐就明白了班长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春梨发现,司机的权力果然很大,你说车能走它就能走,你说车坏了,他就是再大的领导坐在这车上也照样没辙!何况这年月,哪位当领导的没一点工作之外的事?说得再具体一点,哪位领导没点私事?这私事的含意说起来就有两种解释了,一是家里的事,比如买东西看电影看戏送人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要用车,是为私事;还有一种私事那就纯属个人行为了,领导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只要性功能正常看见了漂亮女人也喜欢,一喜欢就免不了付诸行动,当领导的跟普通人毕竟不同,他们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一出手漂亮女人大都无路可逃,而这整个过程,以及过程之后的过程,往往都躲不过司机的眼睛,就如同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瞒不过自己的左右脚一样。这就是今天年轻一点的领导为什么都喜欢自己开车的真正原因,说穿了,还不是为的出去办事方便一点?但更多的领导仍然喜欢坐车,因为开车显示才能,而坐车才显示身份。
当领导的宁愿让司机多看见一点,只要司机嘴严。
所以,在喝酒这一点小事上,领导也就不太去计较了。
其实除去喝酒,春梨也从不为难领导。房子问题他不争竞,机关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元够住也就行了,当官也没那奢望,再说一个开车的司机,就是当官还能当到多大去,小车班长,大不了车队队长也就顶头了。据说规划局历史上只有一个车队队长升为局办主任的先例,还是因为他在1958年时发狠节油,一连在勤俭节约方面放了几个著名“卫星”,成为全市“节油标兵”,进而当选为“劳动模范”,才被上级领导破格提拔起来的。当然,这位“节油主任”后来的结局也挺悲惨,局里的大小汽车因他疯狂节油而全部报废,到1960年以后,他就从局办主任的位子上被人拿下来,从此连开车的权力也没有了,就那样像个秃子头顶上的蚤子,一直单摆浮搁到退休,便郁郁地回家去了。
春梨不想当官,更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的念头。
如今的男人动辄都找情人,有钱有势的三五个挂在身边的都有,实在没本事的,还隔三差五地跑歌厅去花钱找小姐。春梨却没有这方面的嗜好,不是性功能不行,而是对自己眼下的性环境还比较满意,老婆月英虽已是三十大几的女人,却依然丰腴滋润光彩照人,在女人当中还算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在春梨看来,最有魅力的女人不是情窦初开的处女,而是熟稔风情的妇人,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妇人,这时的女人已有了丰富的性经验,而且内分泌正在最佳时期,皮肤光泽而细嫩,浑身上下弥散着一股迷人的女人味道,让男人看了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欲望。春梨认为自己的老婆月英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他觉得与月英做爱,也就如同与天下所有的女人做爱了,或者换句话说,天下的女人也都不过如此。春梨与月英的性生活节制而有规律,被月英控制得恰到好处。所以,春梨也就懒怠再出去弄那些烂事,没意思也没那份儿闲心,更重要的一条,春梨说到底还是那种比较正派的男人。
春梨这辈子有几个愿望,第一是开车,第二是有个漂亮而且令自己满意的老婆,第三是有一伙投脾气说得来的好哥们儿当同事,再就是喝两口儿。现在,这几个愿望都已实现了,他别无他求。每天在单位里跟车队的弟兄们凑在一起,大家没事天南地北地随便一聊,赶上机会再放开海量地开怀一喝,天下太平万事如意了。
3
春梨喝到下午3点多钟时,看看腕上的手表才将酒瓶子收起来。摇摇晃晃地从车上下来,走到路旁的小河边洗了把脸,回来啪地打着火儿,一踩油门就朝回去的路上开去。
这时开车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脚踏祥云,耳旁生风,路边的树木如同一团一团绿色的云朵朝车后飘去,迎面驶来的汽车都像流星一样在眼前飞过,而且叫声也非常奇特,“呜--哇”一声,“呜--哇”又一声,转瞬即逝。座下的汽车如同一匹野马在草原上奔驰,又像一架小型飞机,忽忽悠悠似乎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每到这时春梨就会想,为什么不准汽车司机喝酒呢?
春梨觉得,酒后驾车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了,不喝酒的人感受不到,真有些可惜了。
一进市区,路上的车就明显多起来。春梨赶紧让自己精神了精神。他知道,这时千万不能出差迟,只要被交警拦下,过来伸鼻子一闻就麻烦了。快到东湖医院时,春梨用手机给月英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准备一下,说自己马上就到。
月英问,你现在到哪了?
春梨含混地说,门口,已经到门口了。
就在这时,正有一个30来岁的年轻妇女抱着孩子横穿马路。这女人走得很慢,从风档玻璃向外看去,就像一只活动的枪靶缓缓移向马路中间。春梨挂断电话时,再发现情况就已来不及处理。他赶紧朝边上一打方向盘,这辆“桑塔那2000型”小轿车擦着那女人的胳膊一扫而过,然后径直朝着路旁的一棵大树撞去。春梨赶紧又猛地一拨方向盘,汽车又贴着大树的树身颠簸着驶过,这才吱地一下停住了。春梨只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随之腾空而起,朝前面的风档玻璃猛撞了一下,又落到方向盘上。
汽车随之发出一阵没有表情的叫声:嘀--。
春梨已被撞懵了,但心里仍还清楚,在刚才腾空而起撞到前面风档玻璃的一瞬,他看到风档玻璃并没有被撞碎。玻璃没碎就好办,就不算事故,车身蹭的划痕倒无所谓,回到机关只要来个一问三不知,哪天找机会去局里的汽修厂修补一下也就是了。春梨这样想着,心里一放松才有些迷糊起来。懵懵懂懂中只觉自己被一群路人从车里弄出来,然后就招招呼呼地抬进东糊医院。直到躺在急诊室的诊疗床上,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春梨伸头朝左右看看,那些活雷锋们早已都不知了去向。
医生皱起眉问,你是酒后驾车?
春梨答,我没事。
医生说,你是没事,左额上只有一点皮外伤,可要是让交警看见你就该有事了。
春梨一笑说,幸亏你不是交警。
一边说着就从诊疗床上坐起来,像变魔术似地掏出一包“金中华”牌香烟,塞进医生白大褂的衣兜里。医生似乎浑然不觉,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头还晕不晕?
春梨摇头说,不晕了。
医生说,那就去上点药吧。说着随手开了张药单。春梨拿起药单走到门口,医生忽然又叫住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没来这里看过病,我也从没收治过你,明白吗?
春梨冲这医生感激地点点头。
春梨当然明白,在医院里,这样的急诊室收治了这种交通事故的伤者,如果交警来了解情况,按理说是有义务汇报的,这位医生这样说,自然是那包“金中华”起的作用。春梨举着单子来到换药室,里外看看却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小护士从这里经过,认出是春梨,立刻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是怎么啦,出车祸了是不是?
春梨一笑说,蹭破点儿皮。
小护士说,月英姐刚才还在这里,我要是看见了给你叫过来。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春梨在换药室又里外转悠着等了一阵,见还没有月英的人影,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扯开嗓子吼起来:邢月英--!邢月英--!这一喊果然起了作用,月英立刻从不远处的更衣室里走出来,嘴里没好气地嚷嚷着,喊什么?喊什么?邢月英也是你们叫的么?!待走到跟前一见是春梨,才大吃一惊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春梨气呼呼地说,你再晚来一步,我就要流血流死了!
月英闻出春梨身上的酒味,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看他问,出车祸了是不是?
春梨沮丧地点点头。
月英翻他一眼叹口气说,你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罢就扭身走进换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