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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英一早来上班时,就在路上遇到一件不痛快的事。一只乌鸦在她头顶上盘旋着,呱呱地叫个不停,后来还屙下一摊屎,险些落到她头上。
月英想,这种事在城市里可是很少见的。
这座城市的建筑和街道都很不规则,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倘若从空中看,一个人走在街上应该并不容易发现。而这只奇怪的乌鸦居然一眼就盯住了月英,而且还穷追不舍地呱呱乱叫,还准确地抛下一摊屎,月英认为,这确实不太吉利。
月英过去并不迷信。
在月英看来,迷信应该是那些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或老太太们的事,她们整天闲在家里无事可干,自然就会弄一些稀奇古怪或意外巧合的事情来吓唬人,渐渐越说越真切,就连她们自己也坚信不疑了。而像自己这样毕业于护士学校,又在医院工作多年的人,好歹也算个医学工作者,对那些玄而又玄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不应该相信的。
但是月英最近发现,有一些事也由不得你不信。
就在前不久,月英给一位刚出车祸的患者换药。据这患者说,出事前的那几天,经常有几只乌鸦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地叫,直把他叫得心烦意乱却又挥之不去,跟着没过几天,他就在街上被汽车撞了。而另一位女患者说的事则更神乎其神。她说前不久,她也遇到过几只乌鸦在头顶上飞着叫个不停,其中有一只在俯冲下来时还屙了一摊屎,而且,这摊屎竟还准确地落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没过多久,她就被单位领导找去谈话,正式通知她下岗了,随后又没过多久,她便得了这一场大病。
月英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点不塌实。
不管怎样说,大清早的被一只乌鸦追着叫,而且还屙了屎,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月英早先就读于一所大医院附属的护士学校,虽然学习成绩优秀,但在护校和医院方面都没有过硬的关系,自己在政治表现上又无过人之处,毕业时就没被留在本院,而是分来了东湖医院工作。这东湖医院只是一家地段医院,软硬设施和各方面条件都很有限,月英是从大医院下来的,自然看哪里都瞧不上眼。心情一不好,工作中也就难免带出来。
月英刚来医院时,还是很受领导器重的,先被安排到注射室,甚至还经常干一些介乎于医生和护士之间的工作。但她只干了一阵就干不下去了,给患者打针时总打错药,有一回还扎的患者坐骨神经上,险些把人家给扎瘫了,惹得患者家属吵吵嚷嚷闹了很长时间,最后院方赔了人家一些钱才算了事。后来领导一商量,就又把她调到换药室,却也没干长久,她嫌脏,总训斥患者,要么就跟人家发脾气,三天两头在换药室里摔摔打打。领导没办法,又将她调去妇产科,没想到在这边更是整天没好气,还经常跟人家吵架拌嘴,气得那些大肚子孕妇都哭着来向医院投诉。领导看一看科室是实在不好安排了,就只好让她去前厅挂号。就这样,从此前厅里就又经常响起月英的吵嚷声。
但月英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在领导面前嘴甜,能哄人,加上护士的服饰很有特点,女人一穿上它就像个漂亮的白衣天使,所以,甭管月英惹出多大麻烦,只要一哭一笑一撒娇,领导也就没脾气了。就这样,月英在医院里干了一圈,最后在她自己的要求下,还是又调回较为清闲的换药室,而且不管夜间急诊,每天只上正常班。
但这两年不行了,月英眼瞅着已经三十多岁,穿上白衣也不再像天使,再戴了那顶“馄饨皮儿”似的护士帽,更是怎么看着怎么别扭。遇上跟患者吵架拌嘴之类的事,再冲领导撒娇卖嗲来楚楚可怜那一套,也就不怎么灵验了。年轻而且有几分才气的林副院长甚至直截了当就问月英,说生活中有两样事最让人恶心,你知道是哪两样吗?
月英忽闪着眼睛噘着嘴,冲林副院长摇摇头。
林副院长就说,一是美人骂街,再一个就是老太太撒娇。
月英听了想一想,一时吃不准自己占的是哪一样。旁边的人却都忍俊不禁。
如今医院效益越来越不好。人民的生活水平一提高,病源量也就日趋减少,所以,医生护士们每月的收入也越来越低,渐渐除去月薪,奖金已经所剩无几。月英曾对新调来的林副院长说,如今但凡职工表现好的单位,都是高收入,人家拿钱多了才肯服你管,像咱们这样的破医院,每天能坚持上班就已对得起这点薪水了,还要什么好态度?
林副院长听了月英这样的话,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林副院长对月英还是另有一番客观评价的。林副院长曾说过,其实邢月英这个人的身上,缺点和优点同样的突出,她嘴巴厉害,一犯起脾气来不肯饶人,可是又很会说话,只要她愿意,往往能把话说得很是地方,即使不可能的事也能让她说得有了活动气儿,这也是一种才能,可惜咱东湖医院没设公关部门,否则她还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公关人才。林副院长还曾说,你们别看邢月英工作中经常出差,其实她可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而且脑子聪明,反应快,在咱全院护士中,业务应该是最好的。
林副院长对几位护士长说,你们别不服气,不信咱就来一次全院专业技术大赛,邢月英一准是前三名,只是她不肯在工作中多用心思罢了。
林副院长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谓知人善认,真正体现出一个年轻领导者的敏锐洞察力和高超的领导才能。但遗憾的是,月英在听了林副院长这番话时却并没太当一回事。
月英的预感没有错,这一上午果然都是堵心事。
早晨一上班,几个屁股上长疮的患者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来换药,弄得月英连忙带累带恶心,连早点也没心思吃了。好容易忙过这一阵,刚洗了手想歇歇脚喝口水,却突然又来了个痔疮术后换药的。月英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看也没看那患者就朝治疗床一指说,站到那边去,脱掉裤子!
这患者是个40多岁的男人,还有一些羞耻心,犹豫了一下问,现在……就脱?
月英说,我隔着裤子怎么给你换药?你能把屁股伸出来吗?
患者说,我……我是说,你这里,有帘吗?
月英翻他一眼说,换药又不是演节目,要帘干什么?
患者被噎得哏儿喽一声,只好过去脱下裤子,然后撅着站到床边。
月英备好药,举着朝这患者走过来。可是刚给涂抹了没两下,忽听外面有人喊她去接电话。她连忙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药就跑出去。撅在床边的男患者立刻回头嚷起来,哎——哎!护士!你先给我换完了药啊,这让我撅着算怎么回事?!
2
来电话的是东篱。
月英一向与东篱相处很融洽,两人不仅是姑嫂关系,也是朋友。当年月英与春梨结婚时,东篱还是个上中学的小姑娘,这样说起来也算是老嫂子了。月英经常半真半假地跟东篱开玩笑说,老嫂比母,你对我可要尊重哦,不准没礼貌!说完两个人就都笑。但玩笑归玩笑,东篱平时有什么心里话,还是很愿意对这个大嫂说的。
东篱只是对二嫂金玲有看法,觉得二嫂为人过于精明,太会算计,无论什么事都光沾便宜不吃亏,待人也不实在。月英总劝东篱,说十根手指伸出来还不一般齐,人也是各有长短,怎么会是一样呢。东篱倒也不在意,对大嫂月英说,姑嫂关系就是这样,和则聚,不和则散,大不了彼此少来往就是,无所谓的。
月英问东篱,你这会儿不跟小高在一起,怎么想起我来了?
东篱在电话里嘻地一笑说,你跟我大哥,天天这会儿在一起呀?
月英骂了一句,死丫头,不知羞!
东篱就又问月英,大哥春梨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月英问,找你大哥有事吗?
东篱这才告诉月英,说娘的身体不太好,叫你们晚上回去吃饭。
月英想想说,电话我来打吧,打手机挺贵,我用医院的电话不用花钱。
东篱缩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大哥找你可算找对了,真会过日子呀!
月英哼一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眼下还在父母月儿里,等将来自己过日子就知道了,到那时大手大脚乱花钱,看小高不打你的屁股!
一说到小高,东篱显然就没兴致了,又跟月英聊了两句便挂断电话。
月英一回到换药室,那个40多岁的男患者立刻褪着裤子光着下身冲她蹦起来,说有你这样的服务态度吗?一边给病人上着药就跑去接电话,弄得我在这里撅了半小时!人家进来一个病人看看我,进来一个看看我,让我在这儿展览哪是怎么着?!
这男患者一说一蹦,一说一蹦,下身也随着一抖一抖的。月英立刻涨红着脸转过身去,说提上提上,你这叫个什么样子?先把裤子提上再说话!
男患者说,我可得提得上裤子呀?!
正这时,老院长闻声赶过来,进门看了看,让那男患者先把裤子穿好。
男患者委屈地说,您以为我愿意这么亮着哪?她给我抹了半截药膏就跑出去接电话,你可先给我处理一下呀,哪怕擦一擦,弄得我提上裤子怕蹭脏衣服,不提上这么光着又不像话,傻了巴叽地在这儿撅了半天!现在的医院里,还有这样的服务态度吗?!
老院长跟这男患者说了一阵道歉的话,又叫护士长来亲自给换了药,才将人家好言好语地劝走了。然后,老院长就将月英叫到自己办公室来,正色警告她说,最近患者到院里医政科投诉的越来越多,主要说的都是换药室这边的问题,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老院长意味深长地对月英说,自己是这医院的老领导,跟大家一起这么多年了,有些事多少还可以担待,但人家新来的年轻领导可不管这一套,真遇上事肯定会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敢切敢拉决不含糊,到那时再有什么事,说别的可就都没用了。
月英心里自然明白,老院长指的是林副院长。
老院长又说,如今的医院不比过去了,人家患者来看病,也是消费者,过去讲的是咱救死扶伤,给人家第二次生命,医生护士都是天使,医院是上帝,现在倒过来了,人们患者才是上帝,不是咱救人家,而是人家养活咱们。
月英一笑说,老院长,听您这话,以后我们做护士的也得讲究“跪式服务”啦?
老院长有些不悦,看一眼月英说,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
月英一撇嘴说,我也不是跟您开玩笑啊?
老院长说,反正我今天把话都说在这里了,如今医院效益越来越差,为什么?这就说明眼下的体制和制度还有不合理的地方,既然有,就得改。老院长看着月英,很认真地说,我马上就要退了,往后改革力度还会不断加大,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月英一笑说,难道咱医院,也有下岗不成?
老院长说,那可也说不定!
月英说,行啊,到时候我真下岗了,就上您老院长家吃饭去,把我们一家子都带上,两天非把您吃穷了不可!一边说,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月英走在楼道里才忽然想起来,还没给丈夫春梨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