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边一棵椿树下,几张简易的桌凳摆成两排。
秋梨头顶白帽子,戴一副白套袖,正满脸谦笑地忙着给顾客盛豆腐脑。他那粗壮的腰上系着一块小白围裙,一眼看上去样子有几分滑稽。秋梨盛豆腐脑很有节奏感,一只大手托着碗底,另一只手用铁片舀子唰地盛上白豆腐,当当在碗里横竖切两下,又唰地浇上一勺卤汤,然后抬头问客人:
蒜--?
酱油--?
酱豆腐--?
辣椒--?
随问随舀,唰--唰--唰--唰,投好佐料砰地朝台子上一放,再伸手接过客人的钱,说一声谢谢,前后不到10秒钟。
秋梨的早点摊干净整洁,豆腐脑投料讲究,所以生意一向很好。
早晨的阳光透过椿树浓密的枝叶,斜着洒落下来,变成星星点点的黄色。
一阵春风拂过,椿树叶沙沙摇动,地上星星点点的阳光也随之闪烁变幻着。
街上人流车流叮叮当当熙熙攘攘,不时有人匆匆过来买一碗豆腐脑,几根油条,站在桌前匆匆吃罢又匆匆赶路。秋梨喜欢这早晨的节奏。他觉得自己摆了这路边摊,便也融进这匆匆的节奏里了。这种节奏让他感受到生活的愉快和振奋。
生意出现短暂的空闲。秋梨趁这间隙赶忙去收拾餐桌上的碗筷,抱到旁边的一只红塑料盆里去刷洗。正在这时,就见京叭儿睡眼腥松地举着传呼机跑过来。
京叭儿问,你呼我有事?
秋梨冲他笑笑说,今天人多,我实在忙不开,叫你过来帮把手。
京叭儿一听嘟囔道,我当什么事呢,一大早觉也睡不安生,差点把机器都呼炸了!然后接过秋梨扔来的套袖围裙穿戴上,就动手帮着洗碗。
这时,旁边餐桌上有几个人叮叮哐哐地扔下碗站起身就走。秋梨连忙过去叫住他们,客气地说,哎,几位兄弟,忘事了吧?
其中一个圆脑袋圆身子的黑黄脸儿回头看看秋梨问,忘什么事了?
秋梨笑笑说,几位是不是……忘给钱了?
黑黄脸儿一听反倒噗哧乐了,回头看看那几个同伴说,你们找他要钱了?
那几个人都摇摇头。
秋梨就耐心地说,不是你们找我要钱,是你们吃了东西,应该给钱。
黑黄脸儿眯起眼说,你不提钱我倒忘了,你在这街上做买卖儿,跟谁打招呼了?
秋梨一笑说,我在这里摆摊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街办事处的市场科登过记。
黑黄脸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黑黄脸儿说,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秋梨说,我不明白。
黑黄脸儿又回头看看那几个同伴,一下就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这时京叭儿走过来,刚要说什么,却被秋梨用眼色拦住了。秋梨的意思京叭儿当然明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街上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哪天都会遇上的。
黑黄脸儿瞄一眼秋梨,忽然问,你想顺当,还是想别扭?
秋梨说,街上做生意,讲的是和气求财,当然想顺当。
另几个人就走过来,拍拍秋梨的肩膀说,行啊,你拿二百块钱吧,包你以后顺顺当当。
秋梨笑笑问,这算什么钱?
黑黄脸儿说,怎么说都行。
秋梨又问,我要是不拿这个钱呢?
黑黄脸儿说,不拿?那你恐怕就是自找别扭了。
这时,几个正在摊上吃早点的顾客听出话头不对,都纷纷放下碗筷躲开走了。京叭儿觉着这几个人越说越不像话,就走过来问那黑黄脸儿,你们是哪儿的?
黑黄脸儿瞥一眼京叭儿说,站哪儿是哪儿,就这几条街上的。
京叭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问,那你们认识崔秋梨吗?
黑黄脸儿嗤地一笑说,崔秋梨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家排行老三,那是我们三哥!当年他给判刑送去大西北,还是我们哥儿几个去给送的行,现在回来了,就在……京叭儿问,他现在在哪儿?
黑黄脸儿与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京叭儿就大模大样地朝黑黄脸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又把手朝秋梨一指说,那我就给你们介绍介绍吧,这位就是你们三哥,崔秋梨。
黑黄脸儿等人一听先还将信将疑,看看京叭儿,又看看秋梨,跟着脸色陡变,连忙冲秋梨点头哈腰地陪不是,然后放下钱就都红着脸一溜烟儿地走了。
秋梨看了京叭儿一眼,没说话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京叭儿有些讪讪的不自在。京叭儿知道,秋梨不喜欢别人在街上用这种口气介绍自己。秋梨曾对京叭儿说过,街上求财做生意,遇上恶吃恶打的混主儿是常有的事,能吃亏就吃点儿亏,他现在只想安分守己过日子,让人家也让自己干干净净忘了过去那些事。
前不久的一天中午,也是有个顾客在摊儿上犯混,一边吃着饭硬说是菜里有只苍蝇,一怒之下还将桌子掀翻在地上,把杯瓶碗碟摔了一地。秋梨原本不想说话,让人家砸了东西出了气一走了之也就算了。但京叭儿却偏要走上前去告诉这人说,你闯祸了。
这人自然也不示弱,一拧脖子说,你少来这套,拿这种话吓唬谁?!
京叭儿就问他,你是住这一带的么?
这人说,是又怎么样?
京叭儿说,要是就好说了,有个崔秋梨,你认识吗?
这人冷笑一声说,你这套我懂!
然后把手一指秋梨问,他是崔秋梨的表哥还是表弟?实话告诉你,就是崔秋梨本人来了,就算这摊子是他崔秋梨的,我也不含糊他!
京叭儿一笑说,你这话真说巧了,这个摊子还就是崔秋梨的。
跟着又指指秋梨说,认识认识吧,他就是崔秋梨。
这人一听先是仰头哈哈笑了笑,跟着又哼了几声,然后才走上前来压低着声音问秋梨,你……真是崔秋梨?秋梨只好点头承认,但跟着又说,您别听他的,这事都已经过去了,咱算两清,您走您的,没事了。这人却吓得赶紧给秋梨陪不是,又掏出50元钱来,非要留下权当赔偿损失,直弄得秋梨当着一街的人无地自容。
那一次事后,秋梨跟京叭儿发了一回脾气。秋梨问京叭儿,你整天豁腾我过去那点烂事,还嫌知道的人少是怎么着?你让人家当着满街筒子的人给我陪礼,是显着我威风还是显着你威风?以后我这路边摊还摆不摆了,你还让我怎么在这街上做生意?!
当然,秋梨吵过之后也感到后悔。
秋梨明白,京叭儿也是好意。
好在是多年的同学朋友,也算自己兄弟,晚上喝顿酒事情也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秋梨喝了很多的酒。秋梨一向酒量很大,有七、八两“二锅头”放不倒他,但在那一晚,他只喝了半瓶就支撑不住了,最后喝到伤心处,还禁不住潸然泪下。秋梨对京叭儿说,他真没想到,人的名声一但形成竟如同身上的刺青,再想抹掉是如此的不容易,这几年,他一直都在试图改变自己,他不想再被人家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他想变成另一个崔秋梨。可他越来越明白了,这根本不可能。
2
秋梨的身上全无恶习。这些年来,“偷、骗、嫖、赌”一概不沾,只是性情暴躁,爱打架,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动辄就与人家拔拳相见。
秋梨从上技校时,就已在学校有了些名气。那时京叭儿与他同班,经常被一伙高年级学生欺负,每到放学时,那些人就堵在学校门口找京叭儿要钱,还经常翻他的衣兜。京叭儿也曾有两次不堪屈辱,奋起反抗过,却都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后来秋梨知道了此事,一天放学后,就特意和京叭儿一起出来,准备为他打抱不平。
结果由于寡不敌众,秋梨也被人家暴打了一顿。
当时秋梨双手抱头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任由那伙人踢打,待他们刚一停手,他突然从地上跃身而起,随着就从书包里拽出一把半尺多长的“活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快捷而且流畅,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待那伙人看清是怎么回事,秋梨已抡着板子朝领头的一个黑大个儿猛扑过来,那挥舞在半空的板子连同秋梨的身体都速度极快,几乎挂着呼呼的风响,随之发出很沉闷的一声,那黑大个儿哼了一下就咕咚栽倒在地上。
事后据医生说,这件事还是很万幸的,如果秋梨再将活板子多拧出一点,那凸出的部分就会将伤者的脑袋彻底砸开,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
秋梨因此付出的代价是被公安机关拘留三天,却也为自己赢得了心狠手辣的威名。从此不要说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他都怵几分,就是门口一条柳荫街上的人,也都对他敬而远之。秋梨由此也得出一个结论,有些问题仅用道理是讲不通的,对方会跟你翻来复去地胡搅蛮缠软磨硬泡,甚至还会故意戏耍你,但只要一板子砸过去,问题就解决了,大不了再补一下,这时对方大都会捂着脑袋擦着血,对你唯唯喏喏俯首帖耳。
事情就这么简单。
秋梨当年被判刑也是因为打架伤人。尽管这一次情节较为恶劣,但按情理说也本不应判得这样重的,只是因为当时“严打”,正赶在风头上,没办法的事情。
那时秋梨已从技校毕业,被分到一家国营纺织厂当保全工。秋梨在厂里是一个很合格的工人,工作积极,埋头苦干,属于自己份内的事从来都是做得井井有条,时至今日纺织厂的老职工仍然承认,无论业务技术还是工作表现,秋梨在他们那一批进厂的青工中都应是很突出的,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秋梨被提拔起来都说不定。
9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已风起云涌,全民皆商倒物资、办公司的经济大潮方兴未艾。像纺织厂这种国有企业就已逐渐显现出颓势,产值逐年下降,工资发放出现困难,有几个月甚至还给工人发了白布抵偿工资。据说当时有老工人抱着两匹白布到厂办大楼门口示威,扬言领导发这两匹白布的工资意味深长,其实也就暗示给了大家这两匹布的用途,这老工人说,只要厂里下月再发白布,他就要拿第一匹白布搭在厂办门口的横梁上,上吊自尽,然后,再让儿女用第二匹白布权当裹尸布将自己裹了,弄到火葬场去发送。
跟着工人中就有传言,说是目前厂里的产、供、销状况已全线崩溃。
还有人说,再过不久,恐怕就要有大批工人下岗待业。
秋梨听到这样议论,想早点自谋出路,就去找过去的技校同学联系,很快在一家生产食品的合资企业里找到一份修理工的工作,每天上班时间虽比纺织厂长一些,但工资劳保等一应待遇都远比这边要高。但是,当秋梨找到厂方有关领导,将此事一提出来,却立刻遭到对方的严厉批评。这位领导说,秋梨这是逃跑行为,还没到哪里就对国有企业丧失信心,现在一个青年工人应有的态度是坚守,而不应是逃跑。秋梨对领导说,这他就搞不懂了,如果厂里要裁员,让工人下岗,也就面临着一大批工人的出路问题,现在自己自谋出路,应该是为厂领导分忧,怎么能说是逃跑呢?
领导当即反问秋梨说,是谁说的厂里要裁员?是谁说的工人要下岗?
秋梨立刻无言以对。
这位领导说,这件事说轻了,是不负责任地传播小道消息,说重了可就是造谣惑众扰乱人心!现在正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整天想尽办法造谣生事呢!
这位领导又声色俱厉地对秋梨说,崔秋梨,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当时秋梨仍耐着性子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厂里的其他问题是你们当领导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多问,我只是想给自己调动一下工作。
这位领导冷笑一声说,你只想调动工作?就凭这一条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如果全厂工人都一起提出要调动工作,这个纺织厂还办不办了?你这不是破坏生产吗?!
那一次,秋梨的请调报告被厂方驳回,同时还下发了一项处理决定,鉴于崔秋梨这一次的表现以及这件事所产生的恶劣影响,给予警告处分一次,并令其停职一个月,写出一份深刻反省自己错误的检查。这位领导还特意对秋梨说,咱们是正规的国有企业,你身为这样一个企业的工人,应该感到自豪才对,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这个身份!
但是,就在一月之后,当秋梨将一份检查报告交到领导手里时,这位领导却连看也没看就扔进抽屉里,然后对他说,这一次行啦,你可以去联系调动工作的事啦!
秋梨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领导说,意思么,很简单,鉴于目前企业状况,厂里已决定让一批工人暂时从岗位上下来。这位领导又说,你不是早有这样的愿望么,第一批下岗的名单里就有你。
秋梨使劲喘出一口气,问,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领导笑笑说,这种事是保密的,不到最后揭盖子的时候,谁都不能随便乱讲。
秋梨盯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有阴暗心理。
领导听了一愣。
秋梨又说,你是嫉妒。
这位领导仰起头哈哈一笑说,嫉妒,我能嫉妒你什么?
秋梨说,我在这边的月薪是三百元,而到了那边就可以拿到一千多,不要说你,就是比咱们厂的厂长月薪都高,你是心里生气才故意刁难我的。
这位领导依旧笑着,走过来拍拍秋梨的肩膀说,好啊,好好,这一次我不嫉妒了,你只管去那家合资企业联系吧,联系好了就回来办手续,我已跟底下打过招呼了。
秋梨到底还是没能办成手续。那家合资企业等不及,早已另找了一个修理工。那天秋梨拿到下岗通知,就去厂办找那位领导。秋梨说,你们不能让我下岗。
领导问,为什么?
秋梨说,这不公平。
领导笑笑说,是啊,每一个下岗职工都会认为让自己下来不公平,这可以理解。
秋梨说,我的情况你心里清楚,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位领导嘿嘿哈哈地笑着,就连送带推地将秋梨拥出门来。
秋梨临走又看看他说,这个决定,你不准备改了吗?
这位领导说,我为什么要改?
然后,门砰地一声就在秋梨面前关上了。
也就在那天下午,正是下班的时候,那位领导骑着车子刚一出厂门口,秋梨就拎着一根白蜡杆儿面无表情地迎上来。他走到这位领导的自行车跟前,突然如同表演一般,将手里的棍子抡起来又猛地砸下去,“嗡--啪!”地一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位领导兜头打下车来。这领导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秋梨已拎着白蜡杆子扬长而去。从此,每天下午秋梨都等在这里,只要看见那位领导,上来就是一下,然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后来渐渐在厂里传为佳话,有好事者,也有积怨者,每天为看热闹便都早早来到厂门口,专等着欣赏领导挨打这一幕,一时成了件大快人心的奇闻。
那位领导自知理亏,先还做出息事宁人的大度姿态。但后来实在捱不住打了,就将此事报了警。于是,在一个下午,正当秋梨又在一片掌声中拎着白蜡杆子隆重出场时,几个身穿便衣的警察突然出现,二话不说便将秋梨拧着胳膊塞进警车带走了。
秋梨被判刑并送去大西北,是出于两个原因,首先当然是正赶上“严打”,一切刑事案件都要“从重从快”;其次还因为纺织厂被打的那位领导。在秋梨被拘审期间,这位领导已打听清楚秋梨的为人,知道他有一天被放出来,肯定仍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于是便故意借着厂里名义将此事闹大,把秋梨说成是一个一惯工作吊儿郎当,而且还经常在外面打架斗殴、流氓成性的人,这一来也就正撞到“严打”的枪口上。
秋梨一下被判了10年徒刑,并送去大西北劳动改造。
直到1999年的春天,才被提前释放回来。
3
太阳已升至椿树的树梢。人流车流渐渐稀落下去。
街上突然空旷起来,一下显得路面很宽阔。春天的风将春天的阳光吹落下来,洒满椿树街,路边的树叶上也染了一层鲜嫩的金黄。一只喜鹊落在枝头喳喳地叫了几声,一抖翅膀朝春风里飞去。远处,也有几只喜鹊一路叫着飞过椿树街。
秋梨仰头看着,忽然想起上小学时学过的一段课文:春天是喜鹊的节日。
已经没有了客人。秋梨盛了两碗豆腐脑,又拿过几根油条,招呼京叭儿过来一起吃早饭。京叭儿摘下围裙套袖,坐到桌旁一边吃着说,昨天,我看见你们老爷子了。
秋梨低头吃着,没吭声。
京叭儿说,他蹬着一车方便面,纸箱子摞得比人还高。
秋梨看了京叭儿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吃着。
京叭儿又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子都这把年岁了,再出来这样干,让别人看着可是你们做儿女的脸面不好看,工厂还讲个60退休呢,何况这种苦大力的活儿。
秋梨说,我是说不动他,我们爷儿俩没话。
秋梨与崔六爷的疙瘩是判刑那时结下的。秋梨知道,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虽说在柳荫街上只是个蹬三轮车的,但多少年来为人形端影正,街上左邻右舍都要高看他一眼。家里的几个孩子也争气,老大春梨在市直机关开小车,老二夏梨在副食公司当科长,大儿媳月英是医院的护士,二儿媳金玲是副食店的售货员,头些年社会上流行的四大职业:“听诊器,方向盘,机关干部售货员”家里几乎都占全了,尤其后来,东篱又考进了科技大学,让这一条街上的多少人家羡慕不已,崔六爷老两口出来进去也都是挺胸抬头的。
却唯独秋梨,从小就在街上招灾惹祸,好容易从技校毕业进了纺织厂,刚当了几天工人好端端地竟又下岗回来,没过多久还被公安机关抓去判了刑。
秋梨被宣判那天,崔六爷原本不打算去的,嫌丢人,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进过法院,连那种地方的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但六娘流着泪说,如果崔六爷不去,她自己就一定要去,孩子这一判就不知给送到哪去了,兴许十年八年也回不来,总得再去看他一眼。崔六爷自然不能让老伴去那种地方,更不能让她见到那种场面,于是到判决那天一早,就只好硬着头皮去法院坐到旁听席上。那天在法庭上,当法官宣读判决书,念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刑法第多少多少条,多少多少款之规定,判处崔秋梨有期徒刑10年时,秋梨立刻从被告席上站起来,嘴里嚷道:不公平!这不公平!
当时崔六爷肚里的火儿已经顶到了脑门子,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腾地就从旁听席上站起来,径直朝秋梨那边走过去。就这样走到秋梨跟前,突然一伸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嘴里吼道,不知羞耻的东西,判你还说不公平,怎么不公平了?要我说应该枪毙了你!秋梨被打得一愣,用手捂住脸,呆呆地看着爹被两个法警客客气气地“请”到外面去了。
崔六爷一边被法警朝外拥着还回过头来不住地嚷,崔秋梨,你不是我儿子!我崔家世代清清白白,从没出过你这样的忤逆之人!
崔六爷直到门口还喊了一句,从今往后,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
秋梨了解爹的脾气,他知道,爹真要跟自己恩断义绝了。
果然,秋梨服刑这几年,除去娘让东篱偷偷写过一些信,并寄过几次东西,爹竟再没理睬过他,一直到他被提前释放,从大西北回来,爹仍没拿正眼看过他。
秋梨刚回来时,六娘原本打算让他住在家里那间南屋。但崔六爷坚决不同意,为此还跟六娘大吵了一架。六娘这一次却拼死坚持,说她往后再不会对老三撇手不管了,一定要让他住在自己眼前才放心。可是秋梨明白,娘闹也是白闹,爹在家里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决不会更改的。于是,他扛起自己的铺盖卷儿就离开了杨树院。
这几年,除去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什么特殊的事,他再没回去过。
秋梨曾对娘说,他已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秋梨说,自己在外面谋生活,让娘只管放心。
秋梨和京叭儿吃过早饭,看看已近上午,便开始收拾东西。
正这时,东篱骑着车子来了。东篱与京叭儿也相熟,远远就开着玩笑打招呼说,哎,京叭儿,最近听说蝴蝶犬和斑点儿狗更值钱呢,哪天换个名字吧!
京叭儿就半真半假地说,没礼貌,论起来你得叫我哥才对,哪能这样跟我说话?
秋梨就笑着走过来。秋梨一向很疼爱这个妹妹,先问她吃过早饭没有。
东篱嘻嘻地说,吃过了。
秋梨又问,这是要去哪?
东篱说,国展中心有个人才招聘大会,想去那里看一看。
然后才又告诉秋梨,说娘的身体不太舒服,晚上回去看看吧,大哥和二哥他们两家也都去,爹还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大家说呢。
秋梨眨眨眼问,爹说了……也让我回去?
东篱迟疑了一下说,爹倒没这样说,是娘说的,不过爹并没反对。东篱看了秋梨一眼,又说,三哥我劝你一句,爹老了,往后,你别再跟他拧着劲了。
秋梨笑笑,没说话。
东篱说,其实我看得出来,爹的心里还是很疼你的。
秋梨摇摇头,叹口气说,爹最疼的是你,其次是大哥和二哥,我么……
秋梨停住口,把目光朝着街上的远处伸去。
东篱立刻说,三哥,亏你还是个明白人,怎么也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难道你不是爹亲生亲养的不成?你不知道,爹嘴上不说,其实暗地里也挺关心你呢!
秋梨苦笑笑说,爹要真关心我,就不会把我扔的这大街上不闻不问了。
东篱一笑,推上车说,这话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我得赶紧走了。
秋梨掏出些钱,递给东篱说,也是交朋友的人了,两人吃个饭什么的,带上用。
东篱一撇嘴说,谁跟他吃饭,往后还说不准怎么着呢!
秋梨立刻正色说,我看小高人不错,你可要跟人家好好处。
东篱哼一声就蹬上车匆匆地走了。
这时,东篱才忽然想起来,刚才临出门时走得匆忙,大哥春梨的手机号码忘记带了。她想,还应给东湖医院挂个电话,向大嫂月英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