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你上四年级那年有天晚上看电视,看见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葬礼,你问我:爸,这是在干啥?我答:他们这是在举办葬礼。你问:为啥要举办葬礼,我说:为了纪念,为了对死者表示尊重。你又问:人啥时候可以办葬礼?我说:死了以后。你紧跟着问:那你啥时候死?我一愣,说:可能在几十年后,不过说不准,也可能很快。你接着说:爸,你死了之后,我要为你举办葬礼!我记得当时我一惊之后又很高兴,一把将你搂到怀里说:谢谢儿子。父亲死了儿子来办葬礼,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事在我身上竟然不能实现,相反的,让我来办你的葬礼!让我来替你选择墓地,让我来替你选择骨灰盒,让我来为你选择墓碑。
做这些事时我的心在滴血,造物主只要耳朵不聋,他应该能听到血的滴嗒声……
爸爸,你心如刀割地去为我选择骨灰盒、墓地、墓碑时我都看见了,我就跟在你的身边。你为我选了样子最好看设计最艺术的骨灰盒。你和妈妈跑了近郊和远郊的几乎所有公墓,才最终选择景致最美管理最好的天寿园来安葬我的骨灰。你在墓碑的设计上也费了苦心。你们为我举办葬礼时我多想上前去搀住你和妈妈。真是抱歉。让你来做这些事太残酷了。可又没人能替代你。这些事本该是我的儿女也就是你的孙子孙女来做的,可上天没给我这福气。罢,罢,罢,还是都承受下来吧,把这一切看成是你命里应该承受的,是你的命运给你的东西,只有这样你才能让心里的伤痛、委曲、怨愤慢慢消去。要不然怎么办?你曾经在你的小说里告诉读者要学会比,你现在也要学会和谁比。你如今不能和那些儿女双全的人比,和他们越比你心里会越不平衡,你会更加痛苦。你可以这样比:我失去儿子时上天总还给了我一段精神上的准备期,总还让我在他的病床前表达了我的爱意,可还有一些父亲,前一小时还和儿子在一起做事,后一小时就由于车祸永远和儿子分开了,像那辆在高速公路追尾翻车的大巴车,车上的十几个大学生猝然间去世,与那些学生的父母相比,上天对你不还是眷顾的?爸爸,就这样比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安慰你了……
学会比吧,与比你的命还苦的人比……
孩子,在你上小学期间,我们家里出了一件大祸事:陷入了一桩可怕的官司中。
为了应对这件祸事,我和你妈不再有时间和精力来管你的学习和吃穿住行,而那几年,正是你身体发育的关健时期。我一直怀疑,就是这个时期,使你的身体受了伤害。官司刚缠上我们时,为了不让你受到惊吓,你秦阿姨和你振江叔专门来南阳接你到了北京。尽管你贾伯伯和你秦阿姨给了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但那毕竟是你第一次远离父母远离家庭,你内心的感受虽从未给我说过,但我想你肯定会感觉痛苦,你又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孩子,家里出的事情你也隐约知道,你不可能不挂念和忧虑我们,你只是不说你的痛苦而已。后来,当官司正进行时,你忽然开始咳嗽,吃了好几种药都不见效,其时,有亲友说你可能是得了肺结核。按说这时该到大医院给你做个仔细检查,把你的病情弄明白。可我和你妈当时都忙于官司,没有时间也没有心绪来管你,只让亲友领着你去小医院查查。医院并没有给一个明确答复,只说是有点像肺结核,于是接下来就让你吃起了治肺结核的药。治疗结核的药既伤胃又伤肝,你的身子很快瘦了下来。这肯定使你身体的免疫力遭到了破坏。更糟糕的是为了观察你的肺部情况,一个在医院放射科工作的朋友不定期的给你照X光,人家当然是好心,可这样频繁照射的结果不可能不伤你的身体。就是这样,当家里的官司打完打胜以后,你的身子已经很瘦很弱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你妈当时真是很蠢,官司和你的身体健康相比,哪个重要?为何要先忙着打官司?为啥不先把你的病治好?今天仔细追究起来可以看清,在我的脑海里,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声誉和家庭的荣誉放在你的健康前边的。其实,只要你的身体不出毛病,我们家人即使被冤枉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让家人坐几年监狱罢了。我那时竟然算不过来这笔账!
我竟然没意识到你才是最金贵的!
我恨我自己!
爸爸,家里遇到的那场官司我记得很清。我那时虽然小,但我能懂得事情的严重性。儿童懂事的时间因人而异,这话是对的。家里遭遇过大祸事的孩子,懂事肯定比过平安日子的孩子早。我记得那个夜晚,一些人突然来到我们家里;也记得那个中午,爷爷奶奶失声痛哭;还记得那个下午,你决定让我随秦阿姨和郑叔叔去北京。这次到北京,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开你们尤其是长时间离开妈妈,虽有秦阿姨和郑叔叔作陪,可我心里明白,我是去避难而不是去作客,因此有说不出的难受。尤其是到了夜晚,胆量小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非常非常想念你和妈妈;有时上厕所小便,不小心把裤子弄湿了,怕给秦阿姨他们再添麻烦,就不好意思说出来,坚持着不换裤子,一直用身子再把湿处暖干……
打官司这桩事让我原先存在心里的优越感一下子没了,我开始有了严重的自卑心理,这就是我后来性格变为内向的原因。人的开朗性格的形成,是需要一个没有歧视存在且经常得到鼓励的宽松外部环境的,而此时,在南阳我们那个生活的圈子里,此种环境已不复存在了。我虽是小孩子,可我已开始注意观察别人的脸色,说话做事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惹住了谁。这种内向性格造成了人心里总有一种压抑感,长久的压抑对人的身体肯定不会有好作用。爸爸,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不是说我们不该陷入那场官司,只是想向你说明我性格变化的原因。好了,咱不谈这些了,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人生中出现的任何事件都不会没有缘由。
那可能就是我命中应该经受的东西!
宁儿,你小时候,你和你妈常抱怨我的一件事,就是我很少陪你们母子外出游玩。我得承认,与其他做父亲的相比,这方面我做得最差。我总是觉得时间少,有点空闲就想看看书写点东西,将时间用在游玩上,我心里总觉得不值。我从没有想到带你外出旅游也是我当父亲的责任之一,没明白旅游会给你带来快乐带来眼界的开阔,没意识到休闲也是人生的重要内容。我那时总以为,以后时间有的是,待我闲下来了再带你们出去玩。我那阵哪知道我们父子相处的时间会这样短?如今,我竟再也不能带你出去玩了!现在回忆起来,你小时候我正式带你和你妈出去旅游也就两次。
一次是去西安。当时我在西安政治学院读书,我让你们母子还有你外公一起到西安看看古都。那一次,我领你们去看了半坡遗址,看了大雁塔和小雁塔,看了兵马俑坑,看了杨贵妃洗浴的华清池。在华清池边,你听了导游的解说后大声问:杨玉环在哪里?我和你妈相视一笑:华清池的水清彻依旧,丰腴美丽的杨玉环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水中了,时间是如此可怕,它会让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变成历史陈迹。在登骊山的山道上,我们一家三口赛跑,你跑得最快,我们三口人的笑声在山间回响,惊得树上的鸟都飞了起来。当年的唐明皇和杨玉环可能走过这条路,后来的蒋中正和他的卫士们也许也在这条路上走过,我们一家把脚印留在这条路上也算有点纪念意义。
另一次是去泰山。我们先坐车到中天门,车在盘山路上行驶时,你不时指着窗外的陡崖、深谷、溪水和奇树发着惊叹,生活在平原上的你,第一次和东岳泰山亲密接触处处觉得新奇。我们原想坐缆车上山顶的,因游客太多,等了很长时间没买到缆车票,加上同去的你外公感到很累,我和你妈就决定这次不上山顶了。我站在中天门指着远处的泰顶给你做了番介绍,哪里是南天门,哪里是天街,哪里是百丈崖,你认真眺望了一阵说:爸,下次我们一定上去。我说行,下次买不到缆车票了我们就步行爬上去!
我这个允诺并没有兑现,我总是在忙,不是忙这篇小说,就是忙那篇散文,就是没有为实现你的心愿去忙,我好后悔……
爸爸,到西安游览那次我只还记得一个场景: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爬骊山前,你买了两瓶饮料。你的原意是我和妈妈一人一瓶,边喝边上山,可我当时因为渴,就把两瓶饮料都拿到了手里。你说:宁呀,给你妈妈一瓶。我不给。我说:两瓶都是我的。妈妈倒没说什么,只是一笑。你当时骂了我一句:这小子太自私!我当时很不高兴,抗议道:你不会再买一瓶给妈妈?!今天回想起来,我心里好愧。连妈妈都不心疼的孩子,还会心疼谁?孩子对爸爸妈妈爱的程度,远远赶不上爸爸妈妈对孩子爱意的一半。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我得病之后,妈妈经常饿着肚子,四处去寻找可以给我补身子增强免疫力的食物和药品。妈妈,在我终于懂得尽孝的时候,却又永远地离开了你,已经无法再尽一点孝心了,对不起呵……
儿子,你上小学时,你妈妈有天急匆匆由办公室回家告诉我,说市体校的人到十五小挑学生,看上了宁儿,现已把他叫到市体育场测试他的跳远能力,如果测试合格,很可能让他上体校,问我行不行。我一听,当即眉头一皱说:咱儿子不能去搞体育,搞竞技体育的人三十岁以后就算老了,那时他怎么办?我希望他将来能当个科学家。说完,我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市体育场。到那里一看,果然有体校老师正在跳远坑前测试几个小学生的跳远能力,你排在被测的队伍里。当前边的一个学生跳完之后,我走到那位体育老师身边说:我的儿子周宁不想上体校,你让他回十五小上学吧。那位老师听了看定我,说:这对你儿子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并不是谁想上体校就能上的,我们有严格的挑选标准。我摇头道:我们不想要这个机会,谢谢你。他遗憾地叹口气,指着你的腿说:你看看这孩子的两条腿,比别的孩子都长,发育得也好,如果能到体校学跳远,肯定是个好苗子,日后极有可能出好成绩,说不定能为你们家争光呢,你最好再想一想。我再一次摇头坚持道:不用想了,我们不当运动员!那位老师这时对你说:周宁,跳一次。你听到这句话后,走到助跑线那儿,先挥胳臂踢腿地做点准备动作,然后快速助跑、起跳,跳得比前几个同学都远。我意外地看定你,没想到你真的能跳这样远。这时那位体校老师又对我说:周宁爸爸,你看你儿子跳得多好,不让他当跳远运动员真是亏了他。我这时仍没征求你的意见,断然地说:不用再讲了,他不当运动员!说完,拉着你就向体育场外走。我听见那位体校老师在身后遗憾地不停叹气。
在回去的路上,你问我:爸,我为啥不能当跳远运动员?我说:当运动员对年龄要求特别严,一般人活到六十岁才算老,可远动员活到三十岁就算老了,到那时,你想改行也难了。你说:到三十岁时我改行当跳远老师不就行了?我被你的话弄得一愣,摇头道:一个跳远老师有啥当头?这个社会谁能看得起你一个跳远老师?你没再回话,只不高兴地跟在我身后踢踢踏踏的走。今天回想起来,我所以不让你去学跳远,是因为在我的内心里,是看不起体育这门专业的,认为跳远算不上一种真本领,我真正看重的,不是身体技能的竞争,而是官场的智谋搏羿。我搞了一辈子文学,研究了一辈子人的心理,我知道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人生的价值通常不是按你的人格和对文明发展的贡献来定,而是按官位大小来衡量的,我虽然想保持清高,想和官场拉开距离,想鄙视官场里的一些作为,可我内心里却也承认,当官才是男人的正业。想让你长大了去当官,想让你去为我们这个家族争得荣誉。我其实还是一个被中国官本位传统浸染透了的俗人!
若当初按你的兴趣去上体校,你整天在运动中煅炼着体魄,说不定会使身体强健起来从而不生疾病。唉,我为何会这样霸道?为何要执意抛弃改变你人生的重要机会?
没有我的这次干涉,你的生命完全可能留下另外的轨迹。在一定意义上说,是我强行改变了你的命运。
仅仅因为我是父亲,我就拥有了这种权力?!
人的兴趣所以会千奇百怪,归根结底和其生理心理状况是紧密联系着的,强行扭转人的兴趣,必会给人的生理和心理造成某种不平衡,从而给疾病的入侵留下机会……
爸爸,你既是帮我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你也是为了我好嘛!今天想想,正是因为你帮我选择了读书,我才在以后见识了书海里的风景。才到了西安通信学院,结识了那么多的好老师和好同学;才到了郑州信息工程大学,接触了那么多与信息安全有关的知识。其实,我真要去搞体育,当运动员,难道就不会感受到压力了?运动员比赛前,为能不能出好成绩,也是思来想去,不能安眠哩;比赛中,一旦失误,就会后悔终生呵;比赛后,即使得了好成绩,也怕不能保持下去。专业运动员的生涯一点也不轻松。何况,以参加比赛为生的专业运动员,其运动强度极大,训练常会超过身体正常的承受能力,极限运动也很容易损害身体的零部件,我真要当了运动员,对我的身体就一定是好事?就一定能保证我不得病?不见得吧。爸爸,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是有失有得,有得有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开吧……
至于你说你未能免俗,也想让我去当官,这我能够理解,你也不必自责。社会上能有几个真正完全看开的雅人?中国真正不想当官的人能有几个?你没有高雅上去,你自己自然有责任,但责任肯定不全在你……
孩子,你小学毕业考试前,我和你妈就给你定了报考初中的目标学校:考上南阳城最好的两所初中里的一所:十三中。
十三中不仅优秀教师多,教育质量好,而且离家也近。
你有点胆怯,说:爸,妈,十三中录取的分数线很高,根据我平日的学习成绩,考上这所学校怕是有点难。
按说听了你的话我们应该问问你想考哪所学校,仔细听听你的意见,可我没有,我只是有些生气,挖苦你道:你小子连这点雄心都没有?世上哪有不难的事?考个十三中都怕了?那你将来还能干成啥大事?你难道愿当一个窝囊废让人看不起?只有考上好初中三年后才能考上好高中,这样才能保证日后考上好大学,一个小伙子应该给自己定一个高目标!考不上十三中,你不嫌丢人,爸爸我还嫌丢人哩!
不上十三中怎么就丢人了?南阳市还有那么多的初中,难道里边的学生都给他们父母丢人?你想驳倒我。
上不了好学校还能算光荣了?你为何不像我和你妈一样,有强烈的上进心?看你现在做事不求上游甘居中游的样子,我真怀疑当初在产院我们是不是抱错了你!你也许是别人家的儿子!不是我们的!
你妈见状急忙阻止我道:你胡说些什么?!
你被我挖苦得脸和脖子通红。
我的一番挖苦令你不敢再说别的话,你只好点点头说:行吧,我一定努力考,争取考上十三中。
我那番挖苦令你的精神压力大增,毕业考试的前几天晚上你就睡不着觉,常常是我们都要睡了而你还睡不着,没办法,你妈妈只好让你吃片安定。你那么小就让你靠吃安定睡眠,我心里当然也着急,可想想是为你的将来好,也就压下那股心疼,没有让你降低考学的目标。
你很快瘦下来了。
考试的结果出来,你被十三中录取了。我和你妈好高兴。我还对你妈表功道:看看,还是给他点压力好,人没压力不行,没有压力他不会考上十三中的!可你却没显出多少欢喜,只说:我想睡几天觉……
你后来得了那病之后,医生说,这种病的病因虽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人不是在短时间就能得此病的,它有一个发展过程,它和长期的精神压力不会没有关系。今天回想起来,我逼你考十三中,可能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一呀!
我为什么要死死逼你?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往死里逼?那其中固然有为你将来考虑的因素在,但归根结底是我的虚荣心和我的功名心在作怪呀!是我害怕你考不上重点初中我丢脸呐!
你上初中以后,我有时发现你爱吐痰,一次吐得也不多,就是一点点,但吐起来有点不由自主,常来不及吐到痰盂里,只好吐到地上。而且痰的粘度很大。我当时以为这是小毛病和坏习惯,便埋怨你不该乱吐。我竟从没去想你爱吐痰的原因,更没想到找个中医给你调理调理。其实南阳是张仲景的故乡,有许多名老中医,当时只要找一名老中医给你把把脉,开几副中药吃吃,可能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粗心的我只偶尔买点西药让你吃,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得病后我请教中医才明白,人若气郁痰结,导致血运不畅,最后就会在颅内造成淤血成块,那便是肿瘤的早期形态。我真笨呵,竟对导致你得大病的萌芽视而不见!
还自以为是个负责任的父亲,经常在心里自我评价为好爸爸,呸!……
爸爸,上十三中的确对我是个挑战。把学习好的中学生都集中到一所学校,其实不是个好主意,学习好的学生集中到一起,又会比出好、中、差来,这里的差生比别的学校的好生成绩都好,可他们照样会感到自卑、羞愧和抑郁,心理会遭到扭曲从而影响他们以后的成才。我刚进十三中时,还能当个课代表,一学年下来,成绩就被别人比了下去。这时,精神上的压力也随之来了。不过在十三中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和同学们去打篮球——我是在十三中才学会打篮球的。放学之后,和几个同学一起抱着篮球去到球场上,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那时的身高长得很快,几乎每周都不一样,身子长高了,打篮球就会有优势,我能明显感到身子矮的同学对我的羡慕。那一段时间,我对打篮球又有些着迷,每逢抱起篮球,心里就快乐无比,每抢到一个篮板球,每一次跨步上篮,每投中一个球,我都会开心地笑起来。那时我最盼你和妈妈给我买双深腰球鞋,你后来从部队里给我带了一双军用深腰胶底鞋,穿上很舒服,弹性也好,适宜我跳起抓球,球友们羡慕得厉害,都叫道:周宁,你小子跳得高完全是因为你的鞋子好!
打篮球和打游戏一样,后来也让我迷得有些忘了学习,周末我们去南阳二高的球场上打篮球,直打得天都黑透了,还借着远处透过来的街灯光继续打,把做作业和吃晚饭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你找到球场上,喊道:你们这几个学生还吃不吃饭了?我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手跟你回家……
儿子,1995年,我们家搬到了北京。这一年,你已初中毕业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我至今还记得我去北京站接你们母子的情景。车到站时,别的乘客都下完了,才看见你来到门口焦虑地说:爸,我妈晕车,不能起身了。我有些意外而吃惊,急忙随你上车,边走边问你:不是坐的软卧车厢吗,怎么还会晕车?你说:妈在车上吃了个水果后开始吐,一直吐了很长时间,这会儿头晕得厉害,还老说心口难受。我走到你们的铺位前,见你妈果然还躺在那儿,脸色煞白。我搀起你妈,你背上几乎所有的行李,我们开始出站。看着你负重前行的样子,我第一次意识到,你已是一个我们在困难中可以依靠的男子汉了。
由河南南阳迁到北京,一开始你们母子都有些不适应。你的不适应首先是对气候的不适应,南阳气候温润,北京天气干燥,你觉得脸上的青春痘多了;然后是人际环境不适应,这边没有你熟习的同学和朋友,在学校见到的都是生面孔,少人聊天,一时也没有球友,你觉得孤单;再就是北京的课程安排和作息时间也和南阳有异,这儿根本没有早自习和晚自习,上学要走很远的路,你觉得很不习惯;还有就是你的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和同学们交流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人的流动迁徙是为了寻找幸福,但幸福是一个刁蛮的女人,你只要稍触一下她的身子就必须付出高额代价。你对北京的不适应可能就是代价之一。好在你很快就让自己融入了京城年轻人的生活中,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后,你就有了要好的同学,有了能在一起痛快打篮球的球友,普通话也说得纯正起来,学习也跟上了北京的同学们。
你上高中时的家长会,基本上都是我去参加的。从家长会上我能感觉到,北京这边的高中老师,教学方法和咱南阳太不一样了,表现在对学生学习时间和学科分数的要求上,远不如咱们家乡高中老师来得严格,这边强调的是教给学生学习方法,然后靠学生自觉地去安排学习。这就使我暗暗有了一种担心:你能自觉地去安排各科的学习吗?我于是开始频繁地去督促你做作业和看书,开始干涉你的日常生活安排。
我变得罗嗦起来,很像一个监工了。
更重要的是,这时你已到了人生的叛逆期,而我和你妈却一点也不懂得男孩子的这种生理和心理变异,根本没做迎接你这种生理心理变化的精神准备。结果我和你妈开始同你在一些很琐碎的问题上发生争执。
你说你想在周六周日看看电视。
我和你妈说:不看或少看最好,学习最重要,迎接考试最要紧!
你说你想在下午放学后先打一阵篮球,放松一会儿。
我和你妈说:放学后应先做作业,然后再去玩!
你说你晚上想读一阵课外书,比如小说什么的,换换脑筋。
我和你妈说:先搞好学业考上大学最要紧,等考上大学后再读小说不迟。
你说你晚上不想睡那么早。
我和你妈说:早点睡好,这样你明天学习才能有精力……
你开始抱怨:我太不自由了。
我开始埋怨:这孩子太不懂高考成功对人生的重要性了。
我们一开始只是互不满意。
渐渐开始有冲突发生了。
你下午放学之后,不理我们“先做作业”的规定,先抱个篮球去球场打起来了。
我一次两次三次警告你不听,气得我在你上学时把你的篮球用锥子扎漏气了,你放学回来看到瘪得打不成的篮球,伤心的流出了眼泪。
你不理我们关于“周一至周五晚上不准看电视”的规定,晚上做完作业后,把自己的房门关上,背对着房门偷偷打开电视并调低音量看起来,还用一把伞放在肩头以遮住电视机屏幕的闪光。
我和你妈以为你一直在房间里安静地学习,很高兴,后来推不开门了才估计有问题,于是我搬来凳子,在你卧室门外站在凳子上,透过门上边的玻璃先作一番侦察,然后才气急败坏地的用钥匙打开门,同你大吵了一顿。
你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部爱情小说,包上书皮放在课本之上看起来,我们以为你在聚精会神地温习课本,挺开心,后来无意中在你的书桌抽屉里才发现它是小说,于是又对你来了一顿训斥。
一连串的冲突让你很生气,也令我和你妈妈很伤心。
进入叛逆期的你不喜欢我们多管你的事,可我们却认为你到了人生的关健期,偏想过问你的所有事情。
你愤怒地提出:再这样下去我不参加高考了。
我带着火气反问:不参加高考你将来干什么?去哪里找工作?凭什么本领挣钱养活你自己?
你说:我可以去地铁口卖光盘。
我道:那能赚几个钱?
你说:够我吃就行了。
我道:你总得结婚,没有钱养自己的女人怎么可以?
你说:我打光棍……
争执迫使我做了些退让,给了你一点自主行事的空间。
做父亲是要懂孩子生理、心理变化规律的,可我不懂,我只知压服,只知使用强力,结果使你的青春期过得磕磕绊绊充满了苦痛,许久许久之后我才懂得,是我让你受苦了。是不是这一段日子让你的身体再次受到了损害?
应该是的!
要是当时有人教教我怎样当高中生的父亲那该多好!
我这又是想借责备社会来推卸自己的责任,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功名心太强!我一心想把你送入名校,有朋友说让周宁读个商学院很好,我颇不屑地答道:我们不读那种学校……
爸爸,上高中那段时间我心情不好的最大的原因是青春痘。我自己感觉,到北京之后我脸上的青春痘明显增多了,而我那时也开始注意自己的形像,知道爱美了,希望给人帅气的感觉。青春痘让我非常苦恼,我用了各种办法想减少它们的出现,把我的零花钱都用到买各种消痘的药品和化妆品上了,可还是没有凑效。在学校,我很害怕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把目光凝聚在我的脸上;上学路上,我也害怕路边的人留意我的面孔。我开始低着头走路,说话的声音变低,不往人多的地方聚,怕引起人们对自己的注意,怕人家笑话我脸上的痘痘太多。我感觉到我的性格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内向了。有时候,班里的同学们为别的事哈哈大笑,我也会蓦然一惊,以为人家是在笑自己脸上的痘痘多。在上下学的路上,我若听到路边有人笑,也会疑神疑鬼地以为人家是在笑自己的脸。那段时间我非常苦恼,也是因此,我特别烦你和妈妈再干涉我做这做那,让我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那些日子,你们关心的事情是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关心的事情是能不能消去痘痘,两者相错十万八千里,冲突怎么可能避免?……
宁儿,在你高中分科时,你说你想学文科,将来能读个历史专业最好。你很小就喜欢看些历史书,经常在饭桌上给我和你妈谈点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看法,曾让我很是意外。按说我应该尊重你的意见,按你的想法办,因为毕竟是你考学,按兴趣发展才能成就人。可我当时认为,史学是和政治靠得很近的一门学问,一个人懂历史太多,就会忍不住要对现实发表议论,这就很可能不自主地被卷进政治旋涡,给自己带来麻烦,不如读理科,将来埋首科学研究,一辈子安安全全。文革时我虽然年轻,但看多了因政治问题惨遭迫害的案例,故对政治充满了恐惧,所以不想让你和政治靠得太近。再说国家的理科大学多,考上的几率大,而且将来毕业后也好找工作,就武断地替你做了决定:学理科。你心里不愿意,可拗不过我,只好报了理科。可以想见,你兴趣不在理科而强学理科,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这也是我做的蠢事之一,使你随后的学习一直不很顺心。高考临近,我陪你复习时我才明白,理科的学习难度的确很大。我平时传给你的,更多的是形象思维的东西,现在让你完全沉浸在逻辑思维中,是一件很不轻松的事情。还好,你艰难地应付了下来,完成了高考。我后来想,如果按你的心意学文科,读历史,你的日子肯定会过得轻松多了,说不定出研究成绩也会早些。我为何要折腾自己的儿子?还不是自以为是?还不是刚愎自用?还不是把你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还不是不懂得尊重你?!
爸爸,别给自己戴那么多可怕的帽子。学理科的确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但兴趣是可以培养的。我后来慢慢也对理科有了兴趣,一个人要全面成长,理科知识是需要具备的。文科知识经过自学就可以获得,而理科知识不经过学校老师传授是很难弄懂的。不学理科,我后来就很难进入军队院校学习,更不可能和战友们一起参与军队科研并获得了奖励。我不后悔我走过的路,你也不要后悔。生病和学习理科不会有联系,那么多理科大学生都没有得病就是很好的证明。我得病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虽然目前医学还不能给出答案,但极可能是在我的体内。我现在还在记着你陪我参加高考时的情景。高考那三天,你专门请了假,帮我检查考试时应带的全部东西,然后和我一起骑车去学校,在校门口,你让我喝了自带的温开水后,目送我进校考试,自己就坐在校门外的街边等待。一直等到我考完,再陪我骑车回家吃饭。天非常热,三十多度的气温加上马路爆晒腾起的热度,让坐在街边的你大汗淋沥,一连三天你都是如此。骑车时,你总是让我靠街边骑,自己在汽车行驶的那一边骑,明显是想护着我。那时刻,我鼻子里也很酸,我当时想,待我将来工作了,我一定要报答爸爸妈妈的这份养育之恩,可没想到,上天没有给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