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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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单纯是命中注定——《伍秋月》

(伍秋月)的人鬼恋建立在宿命基础上。王鼎是秋月命定的伴侣,是她脱离阴世的唯一希望。他们与传统小说的男女恋情不同:没有一见钟情,没有青梅竹马,更没有长期了解、心心相印,只是按照命运安排,借助于梦,一下子来到一张床上。

西方理论家有句名言:“小说家总喜欢把男女主人公弄到一张床上结束。”又说,“床是爱情的摇篮,也是爱情的坟墓。”伍秋月和王鼎的合欢床,不是爱情的结束,也不是爱情的坟墓,它,是爱情的摇篮,也是一人一鬼共同与荆天棘地的黑暗社会拼搏的舞台。

故事开头就是带点“色”的人鬼“上床”,我们姑且将之雅化。

江苏高邮王鼎为人慷慨大方,强健有力,喜欢交朋友,常出门远游,整年不回家。他的哥哥王鼎,是江北名士,对兄弟特另好,劝弟弟不要外出游历,打算给弟弟选个好媳妇。王鼎不听,驾船到镇江访友。朋友外出,他租了旅店阁楼住下,凭窗远眺,碧波起伏,金山在望,心情愉快。第二天,友人回来,邀请王鼎搬到他家去住,王鼎贪恋长江美景,谢绝了,继续住在旅店阁楼上。晚_r梦到个美丽端庄的少女,上床跟他亲热,王鼎以为做梦。没想到连续三四夜一直如此王触大为惊异,夜晚不敢熄灭蜡烛,直挺挺躺在床上,时时提防,刚合上眼,少女又来了,两人刚二始亲热。王鼎猛然惊醒,睁开眼,像仙女似的少女,确实被抱在自己的怀里呢!

少女发现王鼎醒了,羞愧胆怯。王鼎知道少女是鬼,却非常喜爱,亢奋地跟她亲热。少女说:“狂暴成这样,难怪别人不敢明白告诉你。”

王鼎这才问少女来历,少女回答:“我叫伍秋月,先父是著名儒生,精于易学八卦,擅长占卜,父亲说我活不长,没许配人家:我十五岁夭亡,父亲就把我埋在阁楼东边,让我的坟墓跟地持平,没有墓碑和其他标志,只立了片,石头在棺材旁边,写着‘女秋月,葬无家,三十年,嫁王鼎’。我死了三十年,您恰好来了。我很高兴,想向您推荐自己,可是又怕又羞,所以假借做梦来找您。”

王鼎很高兴,再次要求秋月跟他尽兴亲热,秋月说:“我需要点儿阳气就可以复活,以后相亲相爱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今天晚上没完没了?”说完,起床离去。

第二天晚上,秋月又来了。坐在桌前跟王鼎说说笑笑,两人像老朋友似的。几天后,明月皎洁明亮,两人在庭院里散步,王鼎问秋月:“阴世间也有城郭吗?”

秋月说:“跟阳世一个样儿。不过把晚上当作白天。”

王触问:“活人能看到吗?”

秋月说:“可以。”

王鼎请求去阴世看看,秋月答应了。二人乘着月色前去,秋月走起来飘飘忽忽,像阵风,王鼎极力追赶刁跟得上。到了一个地方,秋月说:“不远啦。”

王鼎向远处看,却什么也看不见。秋月用唾沫涂抹了他的眼睛,他再睁开眼,眼神比平时明亮几倍。看这夜色跟白天没什么差另11。云雾中有城墙垛口,路上有许多行人,像赶集市。

一会儿,他看见两个黑衣衙役用绳子拴着三四个人过来,最后一个人很像哥哥王卯。王鼎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哥哥!王鼎惊奇地问:“哥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鼎看见王鼎,眼泪哗哗流,说: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硬给拘捕、囚禁起来了。

王鼎愤怒地说:我哥哥是遵守礼法的君子,怎么可以对他绳捆索绑?王鼎请求两个衙役暂且将哥哥松绑,衙役不肯,态度非常蛮横。

王绷说:“他们是官府派的,再说咱们也该守法。他们找我要钱,我没钱,很苦,弟弟回去,想办法弄些钱给我用。”

王鼎抓住哥哥胳膊,失声痛哭,衙役生气了。猛力拉王鼎脖子上的绳索,王期被拉得一头栽到地上。王鼎怒火满胸。解下身上的佩刀,砍掉那个衙役的脑袋,另一个衙役喊叫起来,王鼎一刀将他杀了。

秋月大惊,说:“杀了官差,罪不容赦,跑晚了就大祸临头。请马上找条小船往岸北出发,回到家后,不要摘哥哥的提蟠,关起门来断绝出人。七天后,保证没事。”

提蟠是丧家的标识,丧家将亡人人硷后,以八尺白布书写死者姓名挂在门前。不摘提幅,说明人确实在阴世问。伍秋月教王鼎采用这么简单的花招,能蒙骗阴世的追捕吗?

王鼎挽了哥哥,连夜雇条小船,火速奔向江北。回到家,看到有人登门吊丧,知道哥哥果然死了,进家后闭门上锁,发现同来的哥哥已不见了。进哥哥房内,见哥哥已复活,哥哥叫:“饿死我啦!赶快做些面条来吃!”原来,王鼎带回的是哥哥的灵魂!灵魂附体,死人复活。

王鼎已死两天,家人见他复活,十分惊奇。王鼎一一讲述哥哥复活的缘故。七天后,打开家门,去掉提蟠,人们刁知道王鼎复活的事。亲友纷纷来问,王家的人编些话来应付。

家事安定后,王鼎思念秋月,他重新南下,到了原先的阁楼,殷切盼望秋月,等很长时问,不见人影儿。迷迷糊糊想睡觉,看到一个妇人进来,说:“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因为公差被杀,凶犯逃亡,衙役把小娘子抓去押在监狱里,衙役对她特别恶劣,秋月天天盼着郎君,公子赶快想办法把她救出来。”

王鼎悲愤不已,跟了那位妇人前去,到了一个城郭,进人西关,妇人指着一个大门说:“小娘子暂时被关押在这里。”

王鼎进去。看到监狱里牢房和关押的犯人很多,却没有秋月。又进入一个小门,见一间小牢房有灯光。王鼎走到窗前窥视,看见秋月坐在床上,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哭泣,两个衙役站在她身边,这个摸摸秋月的脸,那个捏捏秋月的脚,嬉皮笑脸地调戏秋月。秋月哭得更厉害。一个衙役搂住秋月的脖子说:“做了囚犯,还守什么贞节呀?”

王鼎大怒,不由分说,拿刀闯进去,像快刀斩乱麻,把两个衙役都杀了,抢了秋月就跑,幸好没被发现。他们才到旅店,王鼎就醒了过来。正奇怪怎么做了个如此凶恶的梦,却见秋月眉目含情站在床前看着他。王鼎拉秋月坐下,告诉她自己做了个噩梦。

秋月说:“这是真事,不是梦。”

王鼎问:“那可怎么办呢?”

秋月叹道:“这是命中注定。我应该到月末复活,事已至此,急切中怎能等待?你立即掘开我的坟墓,把我带回家,每天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三天后我可以复活。因为我复活的法定时日未满,会骨头软,腿脚无力,不能给您操劳家务啦。”

秋月说完,匆匆忙忙想走,又返回身来说:“我几乎忘了,阴司追赶怎么办?我活着时,父亲传给我符书,说三十年后,可以给我们夫妇佩带。”于是,要了纸笔来,急忙写下两道符,说,“一道符,您自己佩戴;一道符,请粘到我的背上。”

王鼎送秋月出门,记清楚埋葬秋月的地方,挖下去一尺多,就看到一具棺木,已经腐烂,旁边有一个小石碑,果然写着“女秋月,葬无家,三十年,嫁王兑”。打开棺材一看,秋月颜色如生,忙将她抱进房中,殉葬的衣服见风后全部化成了灰。王鼎把符粘到秋月的背上,用被褥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起来,背到江边,叫来一条停在江边的小船,假称妹妹得了急病,得送她回江北的家。

爱情可以上人变得聪明。铮铮铁骨的男儿学会了耍小讨反儿,如果王鼎说运尸体,船夫肯定不干,他说送生病的妹子回家,顺理成章。

幸好南风大作,天亮时,已经到家。王鼎把秋月安排到自己房里,才把这件事如实告诉哥哥和嫂子。一家人惊奇地跑来看,都不好意思问:她已经死了三十年,真能复活?

王鼎打开包秋月的被褥一声一声地叫:“秋月!秋月!”夜晚就搂了尸体睡。秋月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温暖起来。

痴爱感天地,定数不作数,违拗定数的伍秋月硬是复活了!

七天后,秋月能走路了。换上新衣服拜见嫂嫂,体态轻盈,风度翩翩,像仙女下凡。但走十步之外,就得有人搀扶,否则就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像要跌倒。看见她的人,认为她身体虚弱,反而更显妩媚。

《伍秋月》借传统人鬼恋负载刺贪刺虐内容。蒲松龄所处的时代,江河日下,人鬼颇同。聊斋新鬼故鬼并非蒲松龄凭空制造的天方夜谭,阴世其实是现实的另一种形式。阴世隶卒索贿枉法,偎衰女囚,是黑暗现实的倒影;王鼎杀隶卒毫不手软,实际是普通百性对黑暗吏治深恶痛绝的想象性惩戒。

“冥追”在传统小说中是冥世不二法则,蒲松龄彻底颠覆了这一模式,冥世出现许多漏洞,丧失了“最后审判”的严肃性和权威性。王兼复活,靠伍秋月简单的骗术竟骗过了明察秋毫的阎王、判官、黑白无常!柔弱女鬼居然玩法力无边的阎王于股掌之上!跟黑恶势力搏斗的勇士王鼎居然可以在人世、冥世任意往来。王鼎靠兄弟之爱将已死的兄长从阴世抢回人间,又让死了三十年的伍秋月枯骨重生春意,回到人间重续爱情神话,实在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