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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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化身美女的厉鬼——〈画皮〉

2010年电影(画皮》风行中国。首发式前,我接到中央电视台《电影传奇)栏目邀请,到蒲松龄故居跟崔永元及(画皮)剧组主创人员做节目。制片人和导演及周迅、孙俪、陈冲等主演在节目里轮番登场,小崔和我从头到尾待在台上跟他们对话。节目在蒲松龄故居蒲松龄雌像前录制,电影首发式在蒲松龄墓地举行。

我到淄川后,崔永元把他的手提电脑交给我:“看看未经剪裁的《画皮》!”将要公映的《画皮》片长90分钟,小崔电脑里的片长120分钟。看到90分钟,按常规已是电影结束时间,我纳闷:“蒲松龄那张画皮在哪儿啊?”看到100分钟,“画皮”千呼万唤始出来,不是恶鬼的美女画皮。而是白狐狸精的皮;不是恶鬼把猎艳男子的心掏走,而是狐狸精来了番心灵救赎、自我完善。我不禁想:制片方其实只是取材于聊斋,完全是另起炉灶,为什么偏要说“改编自聊斋故事”?当然因为三百多年来聊斋太有名,《画皮》太深入人心。编导打名著旗号,要的只是“聊斋”这张皮。

录制开头我说的话,剧组听着肯定不受用:“我今天见了制片人,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可真敢编啊!”在观众笑声中,我继续说,“今晚的首映式将在蒲松龄墓地举行,如果蒲松龄有灵。他会从坟墓里站起来,好奇地说,现代人喜欢学雷锋,这是什么人编了出这么好玩的剧栽到我头上啦?”台下笑声轰响。

我说的这番话,中央电视台播出时把后半段剪掉了。有几位在场的平面媒体记者把这番话捅到报纸上,有篇文章的标题是《马瑞芳:这不是蒲松龄那张“画皮”》。

平心而论,不管是否忠于聊斋,片子相当好看。录制前我对小崔说:“这片子跟聊斋原文距离真够远的,但我相信能找到他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我估计这片子能拿到票房两亿。”

“票房两亿?”小崔很惊讶。

《画皮》首映前,制片方非常紧张。《画皮》剧组会集当红明星,投资两亿,宁夏电影厂孤注一掷,几乎倾家荡产。万一观众不买账,制片方可惨了。蒲松龄曾记录过他叔祖高超的赌博技巧、也在《聊斋志异》里写过豪赌,没想到他自己成了当代商业片豪赌的对象。他的故居乃至墓地一也变成当代商业片的诱人广告。

我对小崔解释,为什么我认为电影《画皮》肯定有市场,因为儿个原因:第一,有东方魔幻色彩,这本就是聊斋吸引人眼球的法宝;第二,它惩恶扬善,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习惯,所以说,它本质上和聊斋精神相通;第三,采取好莱坞大片模式,大漠、荒野,哥特式故事背景,神秘、诡异,给人惊惊感;第四,在人物关系上采取甲爱乙,乙爱丙,丙爱丁,丁爱甲……转着圈儿爱,这是当代年轻人喜欢看的模式。

小崔说:“如果真的票房两亿,制片方可就高兴了。他们还怕收不回成本呢。”

三个月后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波兰,刚到华沙就接到小崔的短信:“马老师言中,《画皮》票房直奔两亿!”半个月后我回到北京,小崔请吃饭时又说:“《画皮》票房已直奔两亿五。”

电影《画皮》并没有悟守聊斋故事,为何还受到欢迎?聊斋《画皮》本是什么故事?蒲松龄想告诉读者什么人生道理?

太原有位王生,家里有妻子却喜欢拈花惹草。有一天他早上外出,遇到个美女,走得踉踉跄跄。王生疾走几步,赶上她问:“小姐怎么一大早就孤零零一个人走得这么艰难?”

美女说:“你不过是过路人,不能为我分忧,何必寻根问底?”

王生说:“你有什么发愁事?我如果能给您效力,决不推辞。”

美女悲伤地说:“父母贪财,把我卖给有钱人家做妾,大老婆嫉妒得很,对我早骂晚打,我不能忍受,打算逃得远远的。”

王生问:“你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美女说:“仓皇逃走的人,哪儿有固定的目的地?”

王生说:“我的家不远,就请委屈一点儿,跟我回去吧。”

美女高兴地答应。王生替美女提了包袱领她回家。美女看到房间里没有什么人,就问:“先生没家眷吗?”

王生说:“这是我的书斋。”原来,王生除住宅外,还有个带着院落的书斋。

美女说:“这儿挺好。如果先生可怜我,想给我留条活路,就请保守机密,不要泄露出去。”

王生把美女藏在密室,跟她同居,住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王生对妻子透了点口风。王妻陈氏是大家闺秀,可能是遵守妇德或者是已经习惯了,她对丈夫寻花问柳并不大惊小怪,也不吃醋拈酸,只是担心丈夫的安全。她怀疑美女是有钱人家的丫鬓或小老婆,怕收留她给丈夫带来麻烦,劝王生趁早把她送走。王生却被美女迷惑住了,根本不听。

有一天,王生路过集市,有个道士一见王生就惊愕地问:“你遇到什么怪异事没有?”

王生说:“没有啊,我挺好的啊。”

道士说:“你全身被邪气缠绕,怎么还说没有?”

王生竭力辩白,道士说:“鬼迷心窍!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的人!”

王生听了道士的话,有点儿怀疑书房住着的美女,但又想:明明是漂亮姑娘,怎么会是妖怪?肯定是道士想借捉鬼骗饭吃!

王生回到书斋院外,见大门关得紧紧的,从里边上了锁。他纳闷:里边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找了段塌了半截的墙,跳进院子,他看到书斋门也紧闭着,美女在搞什么秘密活动?他蹂手蹂脚走到窗前,从窗缝向房内观瞧。这一看,可不得了啦!

书房里有个狰狞恶鬼,翠绿色的脸,牙齿像尖利的锯齿,铺了张人皮在床上,拿一支彩笔描画。将眉毛画得弯弯曲曲,将嘴唇画得红红艳艳,画完了,把笔一丢,把人皮举起来,像抖衣服似的抖了儿下,披在身上,立即变成那个美女且更加艳丽了!

王生吓得魂飞天外,手脚并用,狗爬一样逃了出来,急忙到处寻找警告他的道士,最后终于在郊外找到,赶紧跪倒在道士跟前求救命。道士说:“这东西修炼到这功力也不容易,不必轻易伤害它的性命,把它轰走算啦!”道士把手中的拂尘交给王生,让他挂在寝室门上,估计恶鬼见了自然会退却。道士约王生第二天到青帝庙见面。

王生回到家,不敢去书斋,睡到内室,把道士的拂尘悬在门外。一更刚过,听到门外沙沙沙响,王生不敢看,让妻子悄悄看一看。陈氏看到,美女来了,看到拂尘不敢前进,咬牙切齿,停了好久才离开。一会儿,又回来,对着房门骂道:“难道我把吃到嘴的东西再吐出来不成!”扯下拂尘,撕个粉碎。撞破房门闯进去,登上王生的床,撕开他的胸膛,掏出心,拿上就走。

陈氏大声号叫,丫鬓拿灯一照,只见王生死了,胸膛血流如注,一片狼藉。陈氏怕极了,眼泪直流,却不敢出声。

第二天,陈氏让小叔二郎跑去报告道士。道士一听大怒,说:“我本来可怜它,这鬼物竟然如此猖狂!”

道士跟着二郎到王家,可是美女已不知到哪里去了。道士抬头向四周瞧瞧,说:“幸亏逃得不远。南院是谁家?”

二郎说:“是我住的地方。”

道士说:“它现在在你家里。你家里有不认识的人来吗?”

二郎回家去问,不一会儿,回来说:“早晨来了个老太婆,愿意做仆人,现在还在。”

道士说:“就是她!”道士走到二郎家,手执木剑,站在庭院中心,喊道:“作孽的鬼东西!还我的拂尘!”

老太婆在房间里听到这话,吓得惊慌失措,面色苍白,跑出门想逃走,道士执剑追击,手起剑落。老太婆应声仆地,人皮哗啦一声从身上脱落,化成绿面撩牙的厉鬼原形,趴在地上像猪一样号叫。道士用木剑砍下它的头,它的身子变作一股浓烟,在地上环绕一周,团成一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将葫芦放到浓烟中,只听到哩哩声响,好像用嘴吹气似的,不一会儿,烟全部被吸进葫芦中。道士塞紧葫芦口,把葫芦收人囊中。

大家一起看那张人皮。眉目手足,无不齐备。道士把人皮卷起来装进囊中,人皮发出像卷画轴的声响。道士告别准备回去,陈氏在大门口拦着道士不让走,拜倒在地,哭着哀求让王生复活的方法。

道士辞谢说:“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陈氏一听,哭得更加悲痛,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道士说:我道行浅,不能让你丈夫起死回生。有个人或许能救活他,你去求他陈氏问:“是什么人?”

道士说:“街市土有个疯子,经常躺在粪土中,你去给他磕头,求他救命,假如他疯狂地侮辱夫人,夫人千万不要生气。”

二郎跟嫂嫂来到市上,看到乞丐正疯疯癫癫地边走边唱,拖了三尺长的鼻涕,脏得谁都不愿意靠近。

陈氏老远就朝着乞丐跪下,膝行到他身边。

乞丐嬉皮笑脸地说:“大美人,你准是爱上我啦。”

一个大家闺秀当众受到乞丐欺负,多尴尬,但陈氏为救丈夫,只好忍气吞声。她把丈夫被杀的缘故述说一番,乞丐又大笑,说:“天下男人,谁给你做丈夫都比他强,你救活他做什么呀?”

乞丐说的话很有道理。但陈氏是格守封建道德的大家闺秀,她只能从一而终,只能千方百计救活喜欢猎艳的丈夫。

陈氏继续向乞丐苦苦哀求,乞丐说:“奇怪呀!人死了乞求我救活,我是阎罗王吗?”遂愤怒地用拐杖打陈氏。陈氏忍痛,一边让他随便打,一边磕头不止。

简直太不可思议!一个本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美丽端庄少妇跑到市场上给个肮脏乞丐磕头!街市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集聚成厚厚的人墙。

乞丐又是吐痰又是揍鼻涕,弄了脏兮兮一大把,举到陈氏脸前说:“吃了吧!”

陈氏羞得满面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想到道士的话,不管乞丐怎样侮辱,都得接受!陈氏硬着头皮吞了下去,她感觉这团秽物像块硬棉絮,停留在胸口间。

乞丐哈哈大笑,说:“大美人当真爱上我啦!”

说完这话,乞丐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氏尾随着乞丐,见他进人一座庙中,忙追上去想再哀求他救命,却不知乞丐到哪里去了。庙前庙后搜寻好几遍,影子都没有!

陈氏愧恨交加地回到家中,既心痛丈夫死得惨,又悔恨自己一个深闺少妇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乞丐痰唾受到羞辱。她前俯后仰,痛哭不已,但愿也立即死了算了!她想擦干王生身上的血迹,将他安葬。面对血肉狼藉的王生,家里人都站在远处观望,谁也不敢走近。陈氏把王生的肠子收进腹腔,边整理边哭,嗓子都哭哑了。她猛然想吐,觉得停留在胸间的那团脏东西突然涌出来,还来不及扭头,那团脏东西已落进王生胸膛!

陈氏惊慌地一看,哪儿是鼻涕和粘痰?分明是颗鲜红的人心在王生胸膛里突突跳动,热气蒸腾,像冒着轻烟。陈氏急忙用两手把王生胸膛合起来,用上吃奶的力气把两边挤压到一起,稍一松劲儿,就有股热气从胸膛缝隙钻出来。陈氏撕来一块丝绸将王生的胸膛扎紧,再用手抚摸尸体,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她给王生盖上被子,守在一边,半夜掀开被子看,王生有了微弱呼吸,天明时分,王生居然复活了!

《画皮》是聊斋鬼故事标,粉性的作品,是最脍炙人口的聊斋篇章。

蒲松龄在《画皮》篇末说,王生猎艳的结果是自己丢了心,妻子劣丫食唾之羞。他想用这个怪异的故事劝诫世人:人必须正心息虑,不要走邪门歪道。

善良的人、幼稚的人常受表面现象迷惑,不知道世界上不仅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更可能有披着美女画皮的罗刹恶鬼。恶鬼披上画皮变成美女,掏走了受迷惑者的心,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对恶鬼的经典性描写。在2008年《画皮》电影大片出世前,这个故事早就被搬上银幕、舞台,制作成动画片。《画皮1》大获成功,四年后《画皮2》突破票房七亿。这些,穷了一辈子的蒲松龄大概做梦也想不到。

法国作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全世界最美的寓言。”

寓言的最终目的,通常是一句道德训示。

聊斋《画皮》却给了世人两句道德训示:一句是一定要警惕披着美女外衣的恶鬼;一句是,花心男人都有颗鼻涕和私疾样肮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