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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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鬼求善求生路——《聂小特》

《画皮》写化成美女的恶鬼害人,《聂小倩》反其道而行之,写本以害人为业的女鬼通过道德修炼改恶向善,最终成为活人之妻。这个聊斋故事也多次被改编成电影。最符合原著精神且演得相当精彩的是1987版(倩女幽魂》,张国荣、王祖贤分别饰演宁采臣、聂小倩。

宁采臣,浙江人,为人慷慨豪爽。洁身自好。他常对人说:“除了妻子之外,我一辈子不会迷恋其他女人。”

宁采臣到金华,在一间寺院放下行李休息。寺院的佛殿、佛塔牙丽宏伟,只是院中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好像早就没人来了。东西僧房的门都虚掩着,只有南边一间小房子的锁像是新的。殿东一角,修长的翠竹长得两只手合把般粗细,台阶下有个巨大的池塘,野生莲花正在盛开。

好幽静的地方啊!宁采臣很喜欢这里的环境。

按朝廷规定,秀刁每年都要参加考试排定等级,决定哪个可以参加三年一度的举人考试,哪个考得不好需要降级。恰好学使来招集秀刁们考试,城里的房子租价都很高,宁采臣想:我干脆留在这寺里读书准备考试算了。他一边散步,一边等待和尚回来。到了傍晚,来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打开南边的小房子。宁采臣快步过去向他施礼,告诉他想租房子的意思。亏生说:“这个寺根本没和尚,也没房主人,我也是房客。你如果不怕荒凉。只管住下,我可以荣幸地向你请教:”

这天夜晚,明月高洁,清光似水,两人在殿廊上自我介绍、促膝交谈,书生自称燕赤霞。宁采臣怀疑他也是参加考试的秀才,但听他的话音,不像是浙江人,而根据朝廷规定,秀刁只能在本地参加考试。宁采臣问:“您是哪儿人?”燕赤霞回答:“我是陕西人。”他说话诚恳朴实。二人聊了一阵,没什么可说了,就拱拱手各自回去睡觉。

宁采臣换了新住处,久久不能入睡。他听到房子北边有低语声,像有人家居住。他起来,趴到北墙石窗下悄悄窥视,只见短墙外有个小院子,院内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还有个穿着褪色红衫的老妇,头匕戴着大银梳,驼背弯腰,老态龙钟,两个人在月光下说话。

妇人问:“小倩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来?”

老妇说:“大概快来了。”

妇人问:“她没有向你发牢骚吗?”

老妇说:“没有,只是看她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

妇人说:“这个丫头不宜给她好脸色瞧。”

话没说完,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了,人长得非常漂亮。老妇人笑道:“背地不要说人,我们两个正谈论你呢,鬼丫头悄没声息地来了,幸亏没说你的坏话。”又说,“小娘子长得这么端庄美丽,像是画上的美人,要是老身是个男人,魂都给你勾走啦。”

少女说:“姥姥不夸奖我,还会有谁来夸奖?”

妇人也和女郎说话,听不到说些什么。宁生猜想:她们大概都是邻居的家人。他不想再听下去,就睡下了。又过了一会儿,外边完全静了下来。宁采臣刚要蒙陇睡去,觉得有人进了房间,急忙起来看,原来就是北院那位美丽的少女!

宁采臣惊讶地问:“你有什么事?”

美女笑道:“月夜难以人睡,想来跟您亲热。”

宁采臣板起面孔说:“你应当提防别人的议论,我也得惧怕他人的闲话,一步走错了,就会丧失廉耳。”

美女说:“黑天半夜,没人知道。”

宁采臣严词训斥她。美女来回徘徊,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宁生呵斥道:“快走!不然,我就喊南边房间的书生啦。”

美女退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拿了锭黄金,放到宁生的褥子上。宁生检起黄金丢到院子里,说:“不义之财,沾脏我的口袋!”

美女惭愧地离去,拾起黄金说:“这汉子真是铁石铸成。”

第二天早上,有个兰溪书生带个仆人来赶考,住在寺院东厢。晚上书生突然死去,尸体脚心上有个小孔,像是用锥子扎的,鲜血沿着小孔泅出,众人都弄不清缘故。又过一夜,他的仆人也死了,症状跟主人一个样儿。傍晚,燕赤霞回寺,宁采臣告诉他兰溪书生和仆人暴死的怪事,燕赤霞猜想是鬼作怪。宁采臣生性耿直,对这事一点儿不在意。

半夜时分,美女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您这样刚强耿直的。您真是个圣贤。小女子不敢欺骗您,我叫聂小倩,十八岁时死的,葬在寺外边,经常被妖物威胁着干下贱勾当,厚着脸皮勾引人,我实在不愿意。现在寺里没有我可以害死的人了,恐怕他们要派夜叉来收拾您了。”

宁采臣害怕了,请教怎么能逃脱。

聂小倩说:“您跟燕生住在同一个屋子就可以免除灾祸。”

宁采臣问:“你为什么不迷惑燕生?”

小倩说:“他是个奇人,我不敢靠近他。”

宁采臣问:“你是怎么迷惑人的?”

小倩说:“哪个人跟我亲热,我就用锥子扎他的脚心,他就昏迷了,我再吸了他的血供妖精喝;如果不受我美色诱惑,我就用金子,其实不是真金子而是罗刹恶鬼的骨头,接受‘金子’的人,心肝就被妖精劫取了。这两种办法,因人而异,投其所好。”

聂小倩这两手真有点现实性、普遍性!现今某些被推上审判台的高官,某些曾为社会做出贡献,但最后却成反贪对象的人,无一例外,都过不了这两关:一是金钱关,二是美色关。而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宁采臣。提前三百年,用自己的“铁石,心肠”,给如何拒腐蚀做出了榜样。

宁采臣感谢小倩,问戒备怪物的时间,回答是:“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哭道:“我堕落到苦海,上不了岸。郎君义气冲云天。一定能挽救生灵,脱离苦难。假如郎君肯收拾我的遗骨,运回去好好安葬,就是给我第二次生命。”

宁采臣毅然答应,问:“你埋葬在什么地方?”小倩说:“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做窝的地方就是。”说完出门,飘然不见。

第二天,宁生怕燕生外出,早早就准备了酒菜邀请燕生对饮。他提出要燕生到自己这边来住。燕生以性格孤僻、喜欢安静推辞,宁生不听,硬带着自己的卧具到燕生的房间。燕生不得已,只好挪动一下自己的床铺,把宁生也安排在自己房间,叮嘱道:“我知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很倾慕你的风范,只是我有些私衷,难以明自告诉你。希望你不要随便翻动我的箱子和被褥,如果不听,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宁生恭恭敬敬地表示一定遵从,然后各自安寝。

燕生把一只箱子放到窗台上,刚刚躺下,就妍声如雷。宁生睡不着。将近一更时分,窗外隐隐有人影。不一会儿,人影走近窗前窥视,黑暗中,魔鬼吓人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宁生很害怕,刚想招呼燕生,忽然有东西从燕生的箱子里闪电一般飞出,像匹光亮的白绢,撞断窗上的石权,飞快地向外一射,又飞快地收回。燕生察觉了,起身下床,宁生假装睡觉观察他。只见燕生捧起箱子查看,拿出一样东西,对着月光看一看,嗅一嗅。那东西白光晶莹,有二寸长,韭菜叶那样宽。燕生看完,把它包了好几层,仍放到破箱子里,自言自语道:“什么老怪物,这么大胆,竟然弄坏了我的筐子。”然后,重新躺下睡觉。

宁生很奇怪,起来问燕生,并告诉他自己看到的情景。燕生说:“既然咱们相知相友爱,我哪敢过分隐瞒?我是个剑客,假女不是碰到窗灵上,妖怪应当立即被杀死;虽然这样。它也受伤了。”

宁生问:“包起来的是什么?”

燕生说:“是剑。刚刁我闻了一下,有妖气。”

宁生想看看,燕生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把荧光闪闪的小剑。宁生更加敬重燕生。

第二天,宁生看看窗外,果然有血迹。走出寺门,见荒坟累累,果然有棵白杨树,鸟巢高踞树顶。

等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宁生打点行装打算回乡。燕生为他设宴送行,将那个装宝剑的破皮袋送给宁生,说:“这是盛剑的袋子,珍藏它可以使妖魔鬼怪不敢靠近你。”

宁生想跟燕生学习剑术。燕生说:“像您这样讲究信义、性格刚直的人,本来是可以学剑术的,但是您毕竟还属于富贵场中,不是这条道上的人哪。”

宁生假托说有个妹妹埋葬在这里,他把聂小倩的遗骨发掘出来,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宁生的书斋紧靠荒野,他把聂小倩的坟墓建在书斋外,建完后祭莫道:“可怜你的魂魄孤苦伶仃,把你安葬在我的书斋旁,互相能听到歌吟悲哭,使你不会受到雄鬼的欺凌。一杯水酒,虽然不很清醇甜美,请不要嫌弃。”

祭奠完,转身回家。后边有人招呼:“请慢点儿,等我一起走!”

回头一看,原来是聂小倩!小倩高高兴兴地说:“您真守信仗义。我就是为你死上十回,也难报答您的恩情。请一让我跟您回家,拜见公婆,我给您做小妾做丫鬓,无怨无悔。”

宁生仔细看她,只见皮肤白里透红,流霞般辉映,娇艳得非同寻常。他们一同来到书房。宁生让小倩等一会儿,先进去向母亲报告,母亲听了,极为惊讶。此时,宁生妻子患病,母亲告诫宁生不要说给她听,怕吓坏她。说话问,小倩已翩翩而人,朝着宁母跪拜行礼。宁生说:“这就是小倩。”

宁母白日见鬼,惊慌得手足无措。小倩对宁母说:“孩儿飘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公子庇护我,像雨露滋润枯草,我情愿做他的小妾,报答他的恩情。”

宁母见小倩长得绰约柔弱,一分可爱,才敢跟她对话。宁母说道:“小娘子愿意照顾我的儿子,老身很高兴。只是我一生只有这一个儿子,还要靠他传宗接代,实在不敢让他娶鬼做妻子。”

小倩说:“孩儿另无他意。我是九泉下的人,既然没得到老母亲的信任,请允许我先把您的儿子当兄长对待、允许我承欢慈母膝下。早晚侍奉嫂子和母亲,如何?”

宁母怜爱小倩心诚,答应了。小倩还想拜见嫂子,宁母推说嫂子生病,才作罢。小倩马上走进厨房,代替母亲做饭,前前后后,穿门人户忙活,好像她早就熟悉这个家似的。晚上,宁母对小倩留宿家中很害怕,不给小倩安排床铺。小倩看透宁母的心思,马上离开宁母的房间。经过宁采臣的书斋时想进去,却又退出来,在书斋外徘徊,好像书斋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害怕。

宁生招呼小倩,小倩说:“书斋里剑气逼人。您带我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跟您见面,就是因为它的缘故。”

宁生恍然大悟:原来小倩怕燕生的革囊!他把革囊取下挂到别的房间,小倩刁进人书斋,靠近灯光坐下,坐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沉闷好久,才问:“您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现在大半都不记得了,请借给我一卷,夜里闲暇时,来向哥哥请教。”

宁生答应了。小倩沉默无语,坐到二更时分,还不说走。宁生催她离去,小倩愁容满面,说:“他乡孤魂,害怕荒凉的墓穴。”

宁生说:“书斋没有其他床铺,兄妹之问也该避嫌。”

小倩紧皱眉头,像要哭出声,想快点儿抬脚离开,却挪不动步,磨蹭好一阵子才走出房门,到台阶就不见了。宁采臣可怜小倩,想把她留下,另铺张床给她住,却又怕母亲责备。

小倩每天早上都来向宁母请安,从捧盆端水,侍候宁母梳洗,到操持各种家务,没有一件事不是千方百计琢磨着按宁母心思去办。傍晚时分向宁母告别,总是经过宁采臣的书斋,在灯下读一阵子佛经,觉得宁采臣快要上床时。才凄凉地离去。

先前,因为宁采臣的妻子长期卧病在床。宁母要亲自承担全部家务。辛苦得不得了,自从小倩来后,宁母很安逸,很感激小倩。等和小倩一天天熟悉起来,感情渐渐深厚,宁母对小倩像对亲生女儿,竟忘记小倩是鬼,晚上不忍心让小倩回到墓穴,留下她跟自己同睡同起。小倩刚来时还不吃人间饮食,半年后渐渐喝点儿稀粥。宁家母子对她极为溺爱,忌讳说小倩是鬼,别人也看不出小倩是鬼。

没多久,宁采臣的妻子病故,宁母私下有续娶小倩为媳的想法,就是怕娶鬼妻对儿子不利。小倩觉察到宁母的心思,找个机会对宁母说:“跟母亲住了一年多,母亲该知道孩儿为人。孩儿不想祸害他人,跟郎君来,没别的想法,只因为公子光明磊落,为老天保佑,受民间敬仰,所以我想依赖、辅助他几年,借郎君的福泽获得朝廷的封号,我在九泉之下,也觉得光彩。”

宁母知道小倩没恶意,却担心她不能传宗接代,接续家族香火。

小倩说:“子女都是上天所赐,郎君已被上天载人多福厚禄的簿册中,命中注定有只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不会因为娶鬼妻就没了。”

宁母相信了小倩的话,跟儿子商量娶小倩的事,宁生很高兴。宁家大摆筵席告诉亲戚朋友。有人要求见宁家的新媳妇,小倩爽快地盛装出来见客,满堂宾客都瞪大眼睛,反而不怀疑小倩是鬼,而怀疑是天仙。于是,远远近近亲戚内眷都拿了礼物来祝贺,争相拜识小倩。小倩善于画兰花、梅花,总是画个小条幅酬谢亲友,得到小倩亲笔画的亲友都将其珍藏起来,引以为荣。

有一天,小倩在窗前怅然若失地问道:“那剑袋在什么地方?”

宁生说:“因为你害怕,我藏到另的地方了。”

小倩说:“我接受活人气息很长时间,应该不再怕这剑袋。该把它挂在床头。”宁生问小倩,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小倩说:“三天来我心惊肉跳,可能金华那妖物会找到这儿。”

宁采臣把剑袋取来,小倩反复查看后说:“这是剑侠用来盛人头的,破败到这种程度,还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我今天看它。还浑身起鸡皮疙瘩。”

聂小倩把剑袋挂到房间里。第二天让宁采臣把它挂到门口。

入夜,小倩对烛而坐,让宁采臣也不要睡觉。突然,院子里像落下飞鸟,小倩害怕地藏到帷幕后边。宁采臣仔细观察,院子里果然来了个夜叉,贼亮的眼睛,血红的长舌,目光闪闪地挥舞着利爪走上前来,到门口,止步,徘徊了许久,渐渐靠近剑袋,用爪子摘下,似乎想撕碎剑袋。剑袋忽然格嘟一声,变得像两只竹筐那样大。恍惚有个鬼物探出半个身子,将夜叉揪进剑袋。接着一切恢复寂静,剑袋也回复到原来大小。

宁生震惊至极。小倩也出来,十分高兴地说:“没事了!”两人一起看那剑袋,里面不过一斗清水而已。

然后,就像童话所说:从此,两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聊斋描绘最有神采的女鬼聂小倩,她的神采不在于多么漂亮,而在于道德修炼。当初聂小倩在妖物胁迫下,投人所好,以美色金钱迷惑年轻男子,是恶的、丑的、可憎的,就像她自己说的,是“历役贱务,靓颜向人”她受正人君子宁采臣感化,弃暗投明,跟宁采臣回家,近未者赤,像璞玉经过琢磨,光彩显露:她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察言观色、善于辞令。对宁母,像时亲生母亲一样孝敬、依恋;对宁采臣,既像叶长兄一样恭敬,又像小鸟依人般可人……蒲松龄用两个细节写聂小倩“人性”复活和“鬼性”消失:第一个细节是,聂小倩从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到能喝点稀粥,跟常人吃饭无异;第二个细节是,聂小倩从惧怕燕生剑袋到主动把剑袋挂到卧室,跟惧怕剑袋的恶鬼彻底划清界限。女鬼聂小倩人性日渐表露,鬼性日渐湮没,终于脱胎换骨,迎来崭新人生。小说开头写聂小倩美,是女鬼祟人之美;结尾聂小倩仍然美,也仍然是鬼,人们却怀疑她是仙。从鬼到仙,从恶到善,一念之差。只要一心向善,邪鬼可以改造成活人妻,这是《聂小倩》这个鬼故事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