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鬼常常阴森可怕。有的聊斋女鬼却像平常少女一样,顽皮可爱、重情重义。《小谢》里出现的两个小女鬼,都跟正直的书生峋三望交往,且在跟黑暗社会的搏斗中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她们采取借体还魂方式重回人间。爱情有着起生死、肉白骨的力量,向来是古代作家的拿手好戏,而蒲松龄做绝了。蒲松龄那个时代,“二美共一夫”是封建文人共同的理想,也是聊斋故事经常采用的构思方式。
陕西渭南有位姓姜的官员,因曾在京城部中做官,人称“姜部郎”。他家常有鬼怪出来迷惑人,姜部郎迁走,留了几个看门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于是房子闲置起来,没人敢住。
风流调悦的书生陶三望曾在姜部郎家住过,有个鬓半夜跑去找他私奔,他坚决拒绝,姜部郎因此敬重他。陶生家境贫寒,刚死了妻子,天气闷热,家中潮湿,就向姜部郎借房子。姜部郎因自家房子是凶宅,不同意陶生借住。陶生就模仿晋代阮瞻写过的名篇《无鬼论》,写了篇《续无鬼论》交给姜部郎,并说:“就是有鬼,它能怎么样!”姜部郎遂同意把房子借给陶生住。
陶生前往姜部郎住宅打扫。天刚刚黑时放了本书在厅堂里,等他返回家取来其他物钻,再回到姜家厅堂,那本书已不翼而飞。他很奇怪,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候,想看看到底能发生什么事。
躺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陶生听到有脚步声,斜着眼一瞅,看见两个少女从内房拿出他丢的书,送还书案上。一个大约二十岁,一个十七八岁,都十分漂亮。两人推推操操地站到陶生的床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陶生一动也不敢动。年龄大一点儿的少女跷起一只脚,瑞陶生的肚子,年纪小一点儿的捂着嘴偷偷笑。陶生心神摇荡,好像受到二女的诱惑,快要控制不住感情了,他立即端正心思,屏除杂念,始终对二女不加理睬。年纪大一点儿的女郎凑近他,用左手持他的胡子,右手轻轻地拍他的脸颊,拍出啪啪的轻微响声,年纪小的越发笑起来。陶生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训斥道:“鬼东西,竟敢这样捣蛋!”两个少女吓得撒腿就跑,各奔东西。
陶生知道两个少女是鬼,可一举一动又像没经过严格封建家教约束的顽皮孩子。无道学气、无脂粉气,不谙世事,率真任性。他担心夜晚被她们捉弄,打算搬回家住,又怕被人说言而无信,于是点灯读书。暗中见鬼影幢幢,来来回回,他正襟危坐,不看她们。一直读到半夜,不熄灯就上床睡了。刚合上眼皮,就觉得有人用细纸捻捅自己的鼻子,鼻子痒极了,大声打个喷嚏,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暗处笑他。陶生不说什么,假装睡着了。等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少女用纸条捻起细捻儿,像长脚鹭鸳般,慢慢地、悄悄地、毫无声响地踞着脚走过来。陶生突然跳起来大声呵斥,她像一阵风似的,飘飘摇摇,跑了。等陶生刚刚睡下,她们又用细物穿他的耳朵,真是终夜不堪其扰。直到鸡叫天明,才寂然无声。陶生这才能呼呼大睡。白天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什么怪事。
日头刚落。两个少女就恍惚出现。陶生下手做夜餐,打算通宵读书。年纪稍大点儿的少女弯着胳膊趴在书桌上,看着陶生读书。一会儿,她仲手把陶生的书本合上。陶生愤怒地想捉她时,她已像一股烟飘散了。过一小会儿,她又把陶生正在读的书合上。陶生用手按住书本继续读,年纪小的那个就悄悄跑到陶生身后。仲出两手把陶生的眼睛捂起来,转眼之间,又跑了,站在远处,用嘲笑的神情看着陶生。
陶生指着她们骂道:“小鬼头!捉住你们都杀掉!”女鬼一点儿也不害怕。陶生说:“男女上床的那事儿,我一点儿也不懂,缠我没用!”
陶生阻断了女鬼祟人的最主要途径,两个小女鬼反倒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厨房,劈柴,点火,淘米,给陶生做饭。陶生见此情景,不由得笑了,说:“两位姑娘这样做,不比傻闹疯玩、乱蹦乱跳好得多?”
一会儿,稀饭熟了。两个少女争先恐后地把勺子、筷子、陶碗放到桌子上。陶生说:“感谢你们二位给我干活儿,我怎么报答你们呢?”
女郎笑道:“饭里撒上毒药啦。”
陶生说:“我跟你们二位向来没有仇怨,你们怎么会这样对待我?”他毫不在意,拿起碗就喝,喝完了,还要再盛。两个少女争相替他盛饭,替他跑前跑后,陶生很高兴,从此习以为常。
他们一天一天熟悉起来,渐渐坐到一起聊天谈心。
陶生问:“二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年纪大点儿的说:“我叫乔秋容,她叫阮小谢。”
陶生问:“二位从哪里来的?”
小谢笑道:“傻小子!你连你的身子都不敢亮亮相,谁要你来问我们的家庭门第,要论嫁娶吗?”
陶生严肃地说:“对着美人,怎么可能真不动情?但是阴世的鬼气,吹到活人身上,必定要命。你们假如不乐意住在这儿,走就是啦;乐意跟我一起住在这儿,安安逸逸地住下来就是啦。如果不爱我,何必站污两位美人儿?如果真爱我,又何必害死我这个轻狂的书生?”
两个少女互相看看。都动了感情。从此,不太捉弄陶生了。偶尔捣乱,把手伸到他怀里,把他的裤子拉到地上,陶生也不大惊小怪。
有一天,陶生抄书,没抄完就出去办事,回来时看到小谢正拿着笔替他抄。小谢看见陶生来,把笔一丢,瞅着他乐。陶生走近一看,虽然写的字很差,不成样子,但排列得整整齐齐,陶生称赞说:“你真是个雅人!如果你乐意学写字,我可以教你。”说着,就把小谢拥到怀里,拿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正在这时,秋容从外边走进来,一见此情,脸色大变,好像很嫉妒。小谢笑着说:“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写字,这么长时间不写,真像做梦似的。”秋容不吭声。陶生明白她的意思,假装没察觉,把秋容揽在怀里,把笔交给她,说:“我看看,你能写吗?”秋容写了儿个字就站起来,陶生说:“秋娘子写得真好!”秋容这才高兴起来。
陶生干脆裁出两张纸,写上字做样子,让两个少女临摹。陶生自己在另一张桌子上念书,心里暗暗喜欢:她们好歹有事儿做了,可以不再捣乱了。
两个少女描红完毕,就站到陶生的桌前,听陶生评点她们写得怎么样。秋容没有读过书,写的字横七竖八,像鬼画符,听陶生评阅完两人写的字,自己看着也不如小谢写得好,面露羞惭之色。陶生就好言好语安慰她,秋容的脸色才“多云转晴”。
两个少女从此把陶生当老师。陶生坐下,她们赶紧抓背;陶生躺下,她们急忙捶腿。不仅不敢再欺负他,还争相对他表示友好。
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居然写得端端正正,陶生偶然赞扬她儿句,秋容立即非常羞愧,头上冒汗,泪水流成两条线。陶生百般安慰劝解她,这才安静下来。陶生就教她们读书,她们聪明异常,书本上的东西,指点她们一遍,决不会问第二次。两个小女鬼跟陶生比着读书,经常读书到天亮。小谢又把弟弟二郎领来,拜陶生为师。只郎十五六岁,相貌秀美,用一钩金如意做拜师礼物。陶生让只郎和秋容各选了一经来细读。满堂都是咯唯唔晤读书的声音。
陶生在姜部郎家开起鬼学堂来了!
姜部郎听说这事,很高兴,按时给陶生送薪水。
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会写诗了,经常命题做诗,互相唱和。小谢偷偷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一口答应;秋容嘱咐陶生:不要教小谢,陶生也一口答应。他知道两个女鬼互相嫉妒,是孩子气的嫉妒。
有一天,陶生要去参加考试。两个小女鬼哭哭啼啼跟他告别。三郎说:“这次可以托病不去考,不然的话,可能要倒霉。”
陶生觉得告病是种耻辱,坚持去参加考试。
以前陶生喜欢写诗词讽刺时事,得罪了同县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此人总想中伤他,私下向学使行贿,诬蔑陶生行为放荡,把陶生关进监狱。关了很长时间,陶生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只能向其他犯人讨饭,自知没活路了。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进了牢房,一看,原来是秋容,她用食盒给陶生盛来些吃的。秋容看着陶生,悲伤不已地哭起来,说:“三郎担心您这次不吉利,果然没说错。三郎跟我一起来的,他到巡抚那儿替您申冤了。”秋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她。
第二天,巡抚出门,下郎拦轿喊冤。巡抚让人把三郎押回衙门。
秋容到监狱把三郎告状的事报告给陶生,转身回去看三郎的状告得怎么样了,却二天没回音。陶生既愁且饿,穷极无聊,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悲痛欲绝地说:“秋容从这里回去,经过城陛祠,给西廊的黑判官抓了去,逼她做小妾。秋容不屈,现在也给关押起来。我跑了一百里路,快累死啦。在北郊给老棘扎了脚心,痛到骨髓,恐怕我不能再来了。”说着,把脚露出来让陶生看,只见鲜血淋漓,把袜子都染红了。小谢拿出三两银子交给陶生一跋一拐地消失了。
巡抚审问不郎,认为三郎跟陶生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无缘无故就来替他人告状,于法不合,要打他。刚要动刑,二郎突然倒在地上一下子不见了。巡抚感到很奇怪,原来鸣冤的是鬼啊!再看看三郎写的状纸,情词真切悲痛,很合情理,于是提审陶生,问他:“三郎是你什么人?”陶生故意说不知道有三郎这么个人。巡抚醒悟:鬼来申冤,说明陶生是冤枉的,于是把他释放了。
陶生回到姜部郎宅内,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夜深人静,小谢来了,神色惨然地说:“三郎在巡抚刀儿,被官府守护神押回阴间,阎罗因为三郎义气,让他投胎到富贵人家。秋容还被关在黑判官那边,我到城陛跟前告状,状纸给压下了,我没法见到城煌,这可怎么办呢?”
陶生气愤地说:“判官这黑老鬼怎敢如此无礼!明天我去把他的像打倒,踏成泥巴,再把城院教训一顿,他手下的官吏横行霸道到这种地步,他不管,难道只知道喝酒、睡大觉?”
两人对面而坐,悲愤交加,不知不觉四更天将尽,秋容飘然而至。陶生、小谢又惊又喜,急忙问:“你怎么给放出来了?”
秋容流着眼泪说:“我为了郎君受尽千辛万苦。黑判官天天用刀子、棍子逼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原本因为爱你,既然你不乐意,我也没站污你,麻烦你转告陶秋曹大人不要谴责我。”
“秋曹”是对刑部官员的称呼,看来阴世判官已知道陶三望未来的功名了。陶生听了蛮高兴。经过一番共生死,他不想再跟两位女鬼分离了,想跟她们同床共枕:“今天我为你们死了算了!”
两位小女鬼凄惨地说:“向来受到您开导,知道些人生道理,怎么忍心因为爱您的缘故而害死您呢?”
二女坚决不肯和陶生同床,但陶生跟她们十分亲密,搂着脖子、贴着脸蛋儿,感情像真正的夫妻似的。两个少女因为遭受此次磨难,互相妒忌的念头也没有了。
一日,陶生在路上遇到个道士,道士看看他说:“你身上有股鬼气。”
陶生把自己遇见两个女鬼的事告诉道士。
道士说:“这鬼太好了,不该辜负她们。”谈完,写了两道符给陶生,说,“回去交给两个女鬼,效果如何,就看她们的福气了。如果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声音,就叫她们吞下这符赶快跑出去,先跑到的人可以借体复活。”
陶生拜谢了道士,回去后把符交给小谢和秋容,把道士的话嘱咐她们。
一个多月后,果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哭女儿,秋容和小谢都跑出去。大家看到,有辆出丧车过来。秋容从姜部良家出来,跑到棺材里,消失了。小谢跑得匆忙,忘记吞符,进不了棺材,痛哭着回来。
陶生出门,原来富户人家郝某死了女儿发丧。大家看到有个女子跑进郝氏女的棺材,正在惊疑不已,忽然听到棺材里有声音,众人停下脚,打开棺材检查,郝氏女已苏醒过来。众人暂时把棺材安顿在陶生的书斋外边,团团围住,看守着。
郝氏女子忽然睁开眼问:“陶生在哪里?”郝家的人忙问:“你问陶生做什么?”郝女回答道:“我不是您家小姐。我叫乔秋容,是借体还魂。”秋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郝家的人。郝家的人不敢相信,想把她抬回家。郝氏女不乐意,自己径直跑进陶生的书斋,直挺挺躺到陶生的床上不肯起来。郝翁只好把陶生认成女婿后走了。
陶生到郝氏跟前看了看,郝氏美艳光彩,面目虽跟秋容不同,声音言谈却与秋容丝毫无异。陶生喜出望外,两人情意绵绵地说起过去的一些事儿。忽然听到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黑暗的墙角里伤心呢。两人可怜小谢,端了灯过去看她,安慰她。小谢已哭得泪湿长襟,悲伤到极点,怎么劝也不成。直哭到天亮,小谢才离去。
天亮后,郝家派丫鬓、老妈子送来了嫁妆和梳洗用品。郝翁对女儿死而复生高兴极了,跟陶生成了名正言顺的岳父和女婿。
晚上,陶生进人洞房,小谢又在墙角哭。直哭了六七个夜晚,夫妻二人被她哭得不能喝交杯酒。陶生想不出处理的好办法。秋容说:“道上是仙人哪,再去求他,或许他还能救助小谢。”
陶生觉得秋容说得对,就找到道士,跪到地上,向道士叩头,一一说明他遇到的难事。道士说:“这我可没法子啦。”陶生苦苦哀求,道士笑道,“傻书生好能缠人!算是我跟你们有缘分,就让我使尽我所有的法术吧。”
道上跟陶生回到家里,要了问静室,关上门坐在里边,告诉陶生:“不要管我,也不要问我。”
道士在静室里一坐十几天,不吃不喝。陶生偷偷去看,道士在那儿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有天早上,有个少女掀开帘子进来,明亮的眼睛,雪自的牙齿,光彩照人,微笑着说:“跑了一整夜,都要累死啦。被你没完没了地纠缠,只好跑到一百里外,刁找到个漂亮躯壳,我就载着这躯壳回来了,等见到小谢,就把这躯壳交给她。”
傍晚,小谢来了,那少女站起来迎向小谢,两人合而为一,倒到地上,直挺挺躺在那儿不动。这时,道士从静室出来,朝陶生拱拱手,径直走了。陶生向道士行大礼,恭恭敬敬地送他走。等陶生回到房内,少女已醒了,陶生扶她到床上,少女呼吸渐渐正常,只是手抓着脚一个劲地呻吟,说脚指头疼死了。休息了儿天,才能起床。
陶三望和秋容很高兴:小谢也借着不知名少女的躯体复活了!
后来,陶生考中进士。跟他一起考中进士的蔡子经有事情来找陶生,恰好小谢从邻居家里回来。蔡子经看到小谢,急忙跟在她身后。小谢侧身回避他、心里暗暗生气:这进士怎么如此轻薄?蔡子经却告诉陶三望:“有件事骇人听闻。三年前我妹妹不幸夭折,过了两个晚上,尸体不见了,至今我们家的人还牵挂着妹妹。刚刁看见您的夫人,怎么跟我妹妹那么像?”
陶生笑道:“我妻子怎能跟您的妹妹相比?不过,咱们既然是同年,情谊就最深,让我妻子出来见一见您又有何妨?”
陶生走进内室,让小谢穿着当年人硷时的衣服出来。蔡子经大吃一惊,说:“真是我妹妹呀!”就哭了起来。
陶生把事情的原本始末都告诉蔡子经,蔡子经欢欢喜喜地说:“妹子没死,我得赶快回去,安慰我父一母。”于是就走了。过了几天,蔡家全家都来了,跟陶生做亲戚来往,跟郝家一个样。
《卜谢》创造了一个一人二鬼相爱的故事。写人鬼之间从隔膜里融合、相恋,把一个铁骨铮铮的书生和两个俊美的女鬼的爱情写绝了,把三个人物写活了二人鬼恋故事里蕴藏着很深的哲理。
聊斋写鬼,当然是荒话,但写得极圆极妙,两个女鬼似乎可以从纸上走下来。小谢和秋容表面上是调皮的少女,仔细琢磨是比人间少女还可爱的女鬼。她们的顽皮是其天真个性的显露。与女鬼打交道的淘生性格刚直,他的浩然正气和坦荡胸怀感动了女鬼,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发生了根本变化。《小谢》既是正人君子正心息虑的“正气歌”,又是刺贪刺虐的杰作。小说中心是“情”字。故事开始时,人对鬼有相当的警惕;故事结尾时,人宁肯为鬼而死币鬼却为爱情追求重生。围绕一个“情”字,故事跌宕起伏,层层波折,实在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