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喜欢让女鬼复活与心上人共谐连理,为什么独独公孙九娘不行?至关重要的是,她是如何变成鬼的?
顺治十八年(1661年),山东栖霞人于七举兵抗击清兵,波及八县。康熙元年(1662年)被清兵残酷镇压后,栖霞、莱阳一带被杀者最多。官兵一天俘虏几百人,多是没参加抗清的妇孺。官府在济南南郊演武场行刑,鲜血满地,白骨撑天。官府“慈悲”地提供棺木,全济南的木材都被用来做棺材了。
康熙十三年(1674年),莱阳生来到济南,他有几个亲友在于七案中被杀,他买了冥纸到荒野祭奠,在一座小寺院里租了间房子暂住。第二天他进城办事,傍晚还没回来,有个年轻人来找他,见他不在,就脱了帽子到床上仰面而卧。了卜人问:“你是谁?”来人合上眼不回答。暮色苍茫,莱阳生回来了,走到床前,问:“您是哪位?”
床上的人瞪大眼睛说:“我等你家主人,你絮絮叨叨问了再问,我难道是强盗吗?”
莱阳生笑道:“主人在这里。”
年轻人从床上跳下,向莱阳生作揖,嘘寒问暖,声音听着像熟人。莱阳生喊仆人掌灯,一看,原来是同县书生朱某!天哪,他不是十几年前死在于七之案里了吗?莱阳生被吓得倒退着往外走,朱生拉住他说:“我跟您以诗文结交,您怎么这样薄情?我虽是鬼,却不忘老朋友。现在有事麻烦您,希望您不要猜疑。”
莱阳生问:“您对我有什么差遣?”
朱生说:“您甥女寡居,我想娶她,派媒人求亲,她总以没有尊长之命推辞。希望您去替我说几句好话。”
莱阳生的甥女早年丧父,由莱阳生抚养,十五岁刚回到自己家,就被俘虏到济南。她听说父亲被杀,惊恐悲痛过度,也死了。
莱阳生说:“她有父亲做主,为什么来求我?”
朱生说:“她父亲的灵枢被侄儿迁回家乡,现在不在这里。她现在和邻居老太太住在一起。”
莱阳生担心活人不能给鬼做媒,朱生再三请求帮忙,莱阳生只得勉强跟着朱生前去。
往北走一里多路,莱阳生看到个大村落,有几百户人家。啊,这是于七案冤鬼聚居形成的村落!到了一座宅子前,朱生敲门,有个老妇人开门,问朱生什么事。朱生说:“麻烦告诉小娘子,舅舅来了。”
莱阳生跟老妇进门,见半亩荒凉的庭院,有两间小房子,甥女迎到门前,眼含热泪,询问舅舅一家是否安好。莱阳生说:“都还平安,只是你舅妈去世了。”
甥女呜咽着说:“孩儿从小受舅舅和舅妈抚育,还没能报答你们的恩情,没想到先死了。去年伯伯家大哥把父亲迁走,一点儿也不惦念我,抛下我一个人,离家几百里,孤苦伶仃,像秋天没了案的小鸟。舅舅没有因为我远葬他乡而丢掉我不管,您今天烧冥纸送给我的钱,我已经收到了。”
莱阳生告诉朱生求婚的事,甥女低下头不说话。老妇人说:“公子托人来了三五趟,我说这桩婚事很好,小娘子却不肯自己做主草率答应,现在舅舅主持,小娘子该高兴了吧。”
正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后跟着个鬓忽然进门。一眼瞧见莱阳生,转身就逃。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说:“不要跑,是我舅舅,不是外人。”莱阳生向少女施礼,少女彬彬有礼地还礼。甥女说:“她叫公孙九娘,原是大户人家女儿,现在家里也破落啦,她孤孤单单,过得不如意,一早一晚总跟我来往。”
莱阳生偷眼一看,公孙九娘笑时眉如秋夜的弯月,因为害羞,脸像清晨的朝霞,真是天仙般的人。他于是说:“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小门小户的姑娘哪有这么娟美。”
甥女说:“还是个女学士,诗词都写得好极了。昨天我还得到她的指教呢。”
九娘微微一笑,稍微带点儿挖苦口气说:“小丫头无缘无故就败坏人,让阿舅听了笑话。”
甥女又笑道:“舅母刚刚去世,阿舅还没续弦,像九娘这么个小娘子,很能令人满意吧?”
九娘笑了,跑出门,说:“这丫头发疯啦!”于是就跑了。
甥女和九娘,美貌、风雅、善良、聪敏,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有谁能想到,她们却是于七之案中万千枯骨的一部分?
甥女的话虽然近于开玩笑,但莱阳生立刻喜欢上公孙九娘。甥女似乎察觉到舅舅的心思,就说:“九娘才貌无双,舅舅如果喜欢,孩儿去向她的母亲求亲。”莱阳生很高兴,但顾虑人和鬼能不能成亲。甥女说:“不要紧,她和舅舅有命里注定的缘分。五天后,月明人静,我派人来接舅舅。”
莱阳生从甥女家出来,不见朱生,翘首往西边看,只见半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光线有些昏黄,但还能认得出来时的旧路。有一家坐北朝南的人家,朱生正坐在门前的大石上。他起来迎接莱阳生,说:“已经等您很长时间,寒舍就是这里,请进去坐一坐。”两人携手进门,朱生对莱阳生表示感谢,拿出一只金爵和一百颗珍珠做聘礼。莱阳生告别,朱生直把莱阳生送到中途才分手。
莱阳生回到寺院,和尚和仆人知道莱阳生刚才见鬼了,都聚集来问是怎么回事。莱阳生说:“客人说自己是鬼,是开玩笑,刚才是位朋友请我去饮酒了。”
五天后,朱生来了,穿着整齐光鲜,样子开心。一见莱阳生,就行跪拜大礼,说:“您的喜事准备好了,今晚举行婚礼,请跟我走吧。”
莱阳生说:“我还没下聘礼,怎么突然举行婚礼?”
朱生说:“聘礼我已经代办了。”
莱阳生向朱生致谢,跟着朱生到他们的住所。甥女满面笑容,盛装迎接。莱阳生问:“你们什么时候举行的婚礼?”
朱生说:“已经三天啦。”莱阳生拿出朱生的珍珠,给甥女添妆。甥女推辞一番接受下来,对莱阳生说:“儿把舅舅的意思对公孙夫人说了,夫人很喜欢,但说自己太老了,没有别的骨肉,不想让九娘远嫁,希望今天夜里舅舅到他们家入赘。”
朱生领着莱阳生前去,进门入厅堂。一会儿,有人察告:“老夫人来了。”两个丫鬓扶着位老太太走上台阶。莱阳生想行大礼叩拜,老夫人说:“我老朽龙钟,行动不便,不能还礼。你就不要拘礼了。”她指挥着丫鬓,摆上酒席,举行婚宴。筵席上的菜,和人世间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主人只管自己饮酒进餐,不劝客人。
宴席散了,朱生回了自己的家。丫鬓把莱阳生引人洞房。九娘穿着华丽的新娘艳装,在花烛下凝神等待莱阳生。一对偶然相遇的情侣,脉脉含情,十分亲昵欢乐。
公孙九娘向莱阳生追述自己是如何变成鬼的:起初,九娘母子要被押解到京城。到了济南,母亲受尽残酷折磨后死了,九娘也自杀。她已经在异乡冰凉的坟墓待了十年,听着墓地白杨萧萧,忍受着风寒露冷,总是想不通:我一点儿罪过没有,为什么被杀害?更没想到,做鬼还能当新娘!今天本是欢乐的新婚之夜,可是打开衣箱找新嫁娘衣服,看到的却是当年自杀时血染的罗裙!
公孙九娘硬咽悲啼,不能入睡,吟出两首诗:
昔日罗裳化作尘,
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
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
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镂金箱里看,
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明时,九娘催促莱阳生起身,说:“您应该暂且离开这里,不要惊动了仆人。”
从此,莱阳生白天住在寺院里,晚上和九娘欢会,对九娘宠爱迷恋得不得了。
有天晚上,莱阳生问九娘:“这个村叫什么名?”
九娘回答:“莱霞里。莱阳和栖霞的鬼都住在这里。”
莱阳生感伤不已,几百户人家啊,都是一点儿过错都没有却被连坐杀害。九娘悲伤地说:“我这个离家千里的柔弱鬼魂,像蓬草一样随风漂泊,没有归宿。母女二人孤苦伶仃,提起来就伤心流泪。希望您感念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收得我的白骨,把我葬在您家的祖坟里,让我有个长久的安身之处,这样,就算我死了也能不朽。”莱阳生答应了,九娘又说:“人鬼不是一条路,您不宜在这个地方久留。”她拿出自己的罗袜送给莱阳生做纪念,擦着眼泪,催促莱阳生赶快离开。
莱阳生凄凄惨惨地走出九娘家,垂头丧气,如丧考批。他不忍心就这样离开,又到朱家敲门。朱生光着脚跑出来迎接,甥女蓬头散发前来询问。莱阳生难过了很长时间,才把九娘催促他走的话说出来。甥女说:“舅妈不说,我也算计这件事。这里不是人世,您长期在这里住确实不适宜。”说完了,他们相对流泪。
莱阳生含泪告别。他叫开寺门,躺下休息,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着眼到天亮。他想去找九娘的坟墓,把她的遗骨带回祖坟安葬,没想到匆忙之中却忘了向九娘问清墓前有什么特殊标志。到了夜里再去,只见上千座坟墓,一座连着一座,去莱霞里的路在哪儿?九娘的墓在哪儿?他茫然不知所措,只好长叹不已,恨自己粗心。打开九娘的罗袜,竟然片片寸断,像灰烬一样飘走了。他打点了行装,返回鲁东。
过了半年,莱阳生对九娘念念不忘,再到济南,希望能遇到九娘。他到达济南南郊时,天色已晚,他把马拴到树上,急忙赶到乱葬岗。只见坟墓成千上万,荒草迷住人的眼睛,鬼火闪烁,狐狸哀鸣,令人心惊胆战。他既惊惧又悲悼,掉转马头往东走,刚走了一里多路,远远看到有个女郎独自在坟墓间行走,神情意态很像九娘。他打马赶过去看,果然是九娘。莱阳生下马想跟她说话,九娘自顾自地走开,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莱阳生再向她逼近,她怒气满脸地举起袖子来遮住脸。莱阳生急忙叫声“九娘”,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公孙九娘》写的虽是虚幻的人鬼恋,却可以考证出公孙九娘准确的做鬼年代:康熙元年(1662年)山东于七起义被镇压时。她是一朵朝代更迭之际的断肠花。
公孙九娘完全脱离了聊斋人鬼恋的习惯模式:
她既不能像聂小倩,经过灵魂救赎,战胜恶鬼,回复人性,以鬼的身份成为活人妻,相亲相爱,传宗接代;她也不能像小谢、秋容,为今世那份忘不了的爱,再世为人,跟意中人结百年之好;她甚至不能像宦娘,跟心上人今世不能相聚,寄希望于来生……
至关重要的是,公孙九娘因为什么变成鬼?
公孙九娘是在民族灾难中变成冤鬼的,墨写的美丽爱情改变不了改朝换代的血写事实。聂小倩、小谢面时的,是局部恶势力;公孙九娘面对的,是清廷的屠刀!
蒲松龄用这个昙花一现、遗恨终生的爱情故事,抒发了对改朝换代中人民灾难的思考。公孙九娘才貌双全、楚楚动人,如小鸟依人,理当享受炽热长久的爱情,得到安乐的归宿。但覆巢之下,焉有完亨即在民族大灾大难中,个人怎能枯木逢春?公孙九娘的悲剧不可避免,正如于七之乱的千万被杀者冤沉海底。蒲松龄在以鬼孤史抒垒块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