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头上插哪个女人的金簪,说明哪个女人目前是他的“最爱”,或者说是他的“性趣”所在,头上金簪简直成了西门庆别致的“性爱史”。《金瓶梅》这部人情小说之妙就妙在,缩发金簪这样的小物件,居然可以被小说家写成人物的感情风向标,居然可以巧妙地操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变成小说家运作小说情节的钻合剂。
人情小说《金瓶梅》跟英雄传奇《水浒传》的最大不同,是它喜欢关注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极其细小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被兰陵笑笑生拿来写人世沧桑,头上金簪就是兰陵笑笑生一再拿来写人物做文章的好武器。
古代不分男女都留发,需要用簪子给住头顶乱发,《金瓶梅》称为“关顶”。给发簪子因经济情况而材质不同。贫困人家用木替竹替,市井人家用铜替银替,富贵人家用金簪玉替。至今在舞台上盛演不衰的昆曲《玉管记》或越剧《碧玉簪》,就是用小小玉替做人生悲欢大文章,编织男女离合的巧故事。而在《金瓶梅》中,给发金簪有个重要作用:它既可以是人物的感情风向标,又可以做巧妙操纵人物之间关系、运作小说情节的钻合剂。
西门庆的头上金簪就是个占领性标志,更确切地说是“阶段性占领标志”。西门庆头上插哪个女人的金簪,说明哪个女人目前是他的“最爱”,是他眼下“性趣”所在。用头上金簪简直可以撰写西门庆的“性爱史”。
西门庆跟潘金莲“叉竿相逢”时,潘金莲头上有没有金簪?小说没仔细写。潘金莲“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馥髻,口面上缉着皮金,一径里翅出香云一结,周围小替儿齐插,云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潘金莲打扮得俏丽,头梳得细致,但没有任何值钱首饰。她的碳髻即束餐的冠饰“黑油油”,看来既非金亦非银,弄不好就是块油布做的。此后小说写到,李瓶儿的囊譬用九两纯金打造,吴月娘的戮髻低了一等,是纯银的。潘金莲比她们低了不止一等。潘金莲发髻上插着许多小管儿,估计顶多是金头银曹,很可能是当年张大户送的。她头上最醒目的装饰是“一朵并头花”,是鲜花。潘金莲喜欢戴鲜花。跟这类简陋首饰配套成龙的,是潘金莲穿着低档次的“毛青布大袖衫儿”。潘金莲吸引西门庆,不是靠衣饰打扮,靠钱财,而是靠美貌性感和卖弄风情。
西门庆和潘金莲完成茶坊偷情后,王婆提出:“你每二人,出语无凭,当各人留下件表记物件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从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替插到潘金莲的云髻上。潘金莲怕武大看见生疑,立即取下来藏到袖子里。潘金莲回赠西门庆的不是什么金答银替,而是一方手帕。潘金莲后来如何将她的金簪给到西门庆头上?小说没写。对潘金莲来说,金簪是爱情的标志,也是她不多的财产之一。但西门庆马上就把潘金莲扔到一边,忙着娶富婆孟玉楼去了。孟玉楼本是富商杨宗锡的遗婿,嫁人西门府,西门庆给她取个“玉楼”的号。西门庆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化水,他知道不知道唐诗“玉楼人醉杏花天”?不得而知,极可能他取“玉楼”是聚拢财富之意。而痴情的孟玉楼马上把新号刻在几副金瞥上,既自己戴,又给西门庆给到头发上。孟玉楼给西门庆的金簪,上边刻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是兰陵笑笑生巧妙借用唐诗写孟玉楼的命运。孟玉楼进入西门府是杏花开放的季节,因为嫁给自己一眼挑中的情郎,孟玉楼心都醉了。
此时,潘金莲害了相思病,清醒地知道自己成了弃妇,几次托王婆找西门庆都找不来,不得不拔下头上的金头银替向王婆行贿。这个金头银替是不是西门庆送的那一根?不得而知。兰陵笑笑生像拿着天平对人物财力做准确描写,潘金莲是否有财力送西门庆纯金金簪?同样不得而知,她自己只能戴说不定是西门庆送的金头银替,还不得不拔下来巴结王婆。西门庆被王婆从街上像绑票一样拉到武大家,见了满腹哀怨的潘金莲,睁眼说瞎话,根本不承认他三个月不来潘金莲这儿,是因为娶了新人。潘金莲一把将他戴的新缨子瓦楞帽——新郎官帽——撮下往地上一丢,接着眼明手快地从他头上拔下根潘金莲害了相思病,清醒地知道自己成了弃妇。油金簪,看到上面刻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以为是哪家婚女的,立即夺了并质问西门庆:我的瞥子哪儿去了?西门庆再次耍无赖说丢了。潘金莲气急败坏地把她怀疑哪个妙人送的扇子撕碎……经过丢帽子,抢金答,撕扇子,一通火爆发泄,潘金莲就阿Q式以为消除了她跟西门庆之间的情爱障碍,转而向西门庆献礼祝寿。她先令迎儿端上她精心准备的酒菜,无非是市并日常饮食,烧鸡、熟鹅、鲜鱼、肉醉、果品,然后,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做下上寿的物事,用盘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兜肚;一根并蒂莲瓣替儿,管儿上钗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譬。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潘金莲给西门庆祝寿的礼品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出来的。潘金莲创作的《金簪诗》蛮有情意,它果然感动了西门庆,“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在西门庆的性爱伙伴中,唯有潘金莲有些“文学青年”情调,她也经常用这种“文学青年情调”诱惑西门庆。潘金莲用并蒂莲答儿给西门庆给顶,就以为重新占据了西门庆的“最爱”地位。
不久,已做了西门庆第五妾的潘金莲,跟西门庆三妾孟玉楼一起,都成了“马棚风”,新情敌是雏妓李桂姐。李桂姐是妙龄妓女,只管找西门庆要钱,才不会送西门庆什么金簪银替,她送西门庆的,是包在小手帕里磕好的瓜子,这才叫“物轻心意重”呢。但是在西门庆梳笼李桂姐过程中,关顶金簪还是又出现了。为哪个?潘金莲。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十几天不回家,潘金莲是出于报复心理,还是淫妇心性?她红杏出墙,引诱孟玉楼从杨家带来的小厮琴童淫乱,将关顶金簪和香囊送给小情郎。潘金莲的情事被宿敌孙雪娥和李娇儿发现,告发到昊月娘那儿。吴月娘息事宁人。李娇儿和孙雪娥向回家过生日的西门庆举报。西门庆可以玩任何女人,他的女人却不容他人染指。西门庆“怒从心上起”,立即“一片声儿叫琴童”。没想到潘金莲脑子转得比他快,动作也比他快,已先派春梅把琴童叫到房里,将可作通奸证据的簪子收了,慌忙中忘记要回香囊。潘金莲将给顶金簪这一致命的通奸证据提前消灭,西门庆没能拿住潘金莲私通琴童的“铁证”。至于香囊,因为琴童和潘金莲一个说在花园捡的,一个说在花园丢了,瞎猫碰到死老鼠,蒙混过关,西门庆“审案”不了了之。
潘金莲急忙收回金曹的情节,描绘了情场高手的急智。此时的潘金莲,早就不是《水浒传》里“自由乱爱”的潘金莲,她更聪明,更色情狂,也更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