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瓶梅风情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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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孟玉楼的南京拔步床

西门庆听说布商遗姗杨孟氏手里有上千两银子和许多珠宝,还有两张南京拔步床,立即丢下热恋中的潘金莲,前去编姿杨孟氏。杨孟氏变成西门庆第三妾孟玉楼。南京拔步床是富贵象征,又成了兰陵笑笑生写小说的重要章法。西门庆天才地将玩女人和发财致富联系起来,古代小说从来没见过如此“恋爱”的“恋人”,也从来未见过如此“经营”的商人。

一张南京拔步床成为兰陵笑笑生巧写人世悲欢的绝佳道具。

“南京拔步床”在《金瓶梅》出现三次。第一次,是媒婆薛嫂向西门庆夸同城富商杨宗锡遗墉杨孟氏有两张南京拔步床,建议西门庆将杨孟氏娶来做妾;第二次,杨孟氏进西门府更名“孟玉楼”,她带来的床成了西门庆前妻之女西门大姐陪嫁;第三次,做了守备正妻的春梅跟昊月娘聊这张床的下落,挖苦西门大姐自杀后,吴月娘从女婿陈经济那儿“拾回”即抢回这张床,再贱卖了向衙役行贿。

“南京拔步床”第一次出现,起了向潘金莲横刀夺爱的作用。潘金莲和西门庆联手毒死武大,两人明铺明盖过起“性福”生活,他们的丑事路人皆知。西门庆眼看要将潘金莲娶进门,有人却知难而进插一杠子。媒婆薛嫂堵在药铺门口向西门庆提亲:“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孟玉楼不像读书门户讲究“好女不事二夫”,死了丈夫没孩子,守他做甚?其实她已有候选郎君,亡夫娘舅张四在牵线搭桥。如果不是西门庆异兵突出,她大概就做上尚举人正妻了。

薛嫂向西门庆介绍孟玉楼,不像介绍美妾候选人,倒像介绍一座银库。孟玉楼的财富大概有多少?不算宝石金镯银钏,她的现银和可变现银的三梭布加一起,已接近西门庆的生药铺。那么,薛嫂为什么强调“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

“南京拔步床”是卧具,更是富贵象征。拔步床是什么床?有种解释是:拔步床即八铺床,床极大,可容八铺八盖被褥之故不能放到小门小户小房间,只能放到有钱有势者的宽房大屋。而拔步床以南京描金彩漆者为上佳。其形状为:上下四柱,菱花片壁,床前接有碧纱橱、踏踏脚。

《红楼梦》写到,贾母令将刚进府的林黛玉安置在碧纱橱里。贾府老祖宗是从南京来的,她用的极可能也是南京拔步床。但贾母上房的碧纱橱却是用隔扇另外隔出的小房间。

挑明布商寡妇有钱后,薛嫂投西门庆所好,叙述她如何会弹月琴,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表人物,风流俊俏。“大官人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门庆当然知道媒人胡诌的多,眼见为实,他提出上门相看。薛嫂却来了句意味深长的“相看不打紧”,建议西门庆直奔主题,为了抓紧把杨孟氏娶到手,“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马上找能操纵杨孟氏婚姻的杨姑娘(杨宗锡的姑姑)去!

薛嫂给西门庆出了个以小钱换大钱的好主意。杨姑娘爱的是钱财,多许她几两银子,就能“一拳打倒他”。精明奸商西门庆马上就把帐算得门儿清:杨孟氏的现银和细软值几干两纹银,拿出几十分之一买通杨姑娘,杨宗锡多年积累就光明正大改姓西门了!于是,西门庆登门“认姑娘”,疏通关系,联络感情。跟杨姑娘来个“现钱十后付”双交易,向靴桶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前面,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段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现今时髦的网购讲究“货到付款”,几百年前,西门庆就会玩精彩的“货到付款”,而且“货”本身可付款!

然后,西门庆打扮光鲜,骑着大白马,来观察同城富商杨宗锡前店后厂的富庶之家:

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里面仪门紫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

薛嫂推开朱红福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四面挂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风,安着两座投箭高壶。上下椅桌光鲜、帘拢潇洒。西门庆心里一定在给他看到的房屋、家具、字画一一估价。眼前看到的一切不可能搬进西门府,但跟这房屋、家具配套的细软一定要搬进西门府!

西门庆看到孟玉楼时,有点儿喜出望外,她居然是美丽的:“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湘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更重要的是,孟玉楼一身富家娘子装扮:“上穿翠蓝麒麟补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二珠金环,耳边低挂;双头莺钗,鬓后斜插”。西门庆是奸商,他能够从人的装扮上判断其家底。眼前这位富墉看来真有油水啊!无论如何,得把她和她的家底弄到手!

西门庆对孟玉楼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西门庆真会偷换概念,说谎不脸红!妻亡已久是事实,但已续弦却故意不提。管理家事也是事实,但应是协助管理家事。西门庆用两句含糊其辞的话就迷倒了孟玉楼,接着呈上“插定”礼: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允诺正式下聘,确定迎娶日期。湘裙下寡一双小脚。

杨宗锡母舅张四想把孟玉楼嫁给尚举人,从中捞好处,特意跑来告诉孟玉楼:还是嫁尚举人好,他是诗礼人家,有庄田地土。张四把西门庆说得肉都不中吃:第一,他积年把持官府,是刁徒泼皮;第二,他家里有三四个老婆,还有前房孩子;第三,他惯于打妇熬妻,专管挑贩人口,对稍不如意的女人就找媒婆卖了;第四,他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这样的男人岂不是俗话所谓“八面都砍不出一个撅楔”?一听到这话,一般女人心里准凉半截,张四“破婚”就破成了。孟玉楼却振振有词地反驳:“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做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孟玉楼对西门庆着了迷,明知是火坑,还是满腔痴情地往里跳。

西门庆买通杨姑娘关键时候起作用。杨姑娘赤膊上阵,为西门庆明火执仗劫财打掩护。娶亲前,西门庆雇了闲汉、借来军牢,到杨家搬嫁装箱笼。张四拦住要求检查。孟玉楼聪明地说:难道奴家的鞋脚你也要看?正相持不下,杨姑娘横刀立马杀到,说张四想霸占杨家财产和孟玉楼,还说:“难道他娘家陪来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两位长辈互揭老底,热火朝天好一场对骂。众人围观,乐不可支。西门庆派来的小厮伴当军牢,乱中取胜,在薛嫂带领下,“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奋、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杨姑娘、张四闹婚喜剧成了古代小说的经典片段。通常讲明清文学史时,会把这一段或潘金莲打秋菊作为“作品选”来讲一讲。

孟玉楼带了南京拔步床进西门庆家,但她不能继续用这张床,有三个原因:其一,孟玉楼进门前西门庆装修房屋,布置新房,已备好安置孟玉楼的床。其二,西门庆正妻吴月娘是穷官家女儿,娘家不可能陪嫁南京拔步床,如果孟玉楼用如此讲究的床,岂不显得吴月娘没面子?孟玉楼的床变成吴月娘的心病,她必须请这张床出门。其三,西门庆再无赖,也不会用寡妇跟前夫睡过的床。于是,精于算计的西门庆跟心地阴暗的吴月娘不谋而合,拿南京拔步床摆阔气、耍身份、拉关系,当作女儿嫁妆送到亲家陈府。这算盘打得多精!

六年后,西门庆已死,孟玉楼改嫁,孟玉楼进西门府抬进南京拔步床,离开西门府,吴月娘补偿她一张螺锢床。西门大姐带了南京拔步床嫁到陈家,没想到她的女婿是个小西门庆,贪多嚼不烂地玩女人,直玩到庶岳母潘金莲的头上,西门大姐不堪其虐待,上吊而死。

西门庆天才地将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奋、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玩女人和发大财联系起来,渔色发财两丰收。中国古代小说从未见过如此“恋爱”的“恋人”,也从未见过如此“经营”的商人。西门庆一身二任,做得巧妙,做得圆熟,做到极致。孟玉楼算不上西门庆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但西门庆抢娶孟玉楼却成了古代小说经典性的章节。

西门庆挖空心思劫夺他人财物,他当然没有预料到,睡了这张南京拔步床的女儿女婿都死于非命。这张床被吴月娘抢了回来,却只卖了十几两银子,而且是用来向衙役行贿。

拿人们司空见惯的床巧做文章,兰陵笑笑生可谓妙手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