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瓶梅风情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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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武大郎炊饼和潘金莲肉馅角儿

潘金莲盼西门庆到来,给他蒸下肉馅角儿,迎儿偷吃一个,潘金莲歇斯底里大发作。“迎儿”在《水浒传》里是潘巧云的使女,进入《金瓶梅》成了武大前妻之女。“迎”谐“蝇”,意即像小虫子微不足道。但小人物起大作用,武大被杀时,迎儿十二岁,七年后迎儿到出嫁年龄,遇赦回乡的武松冒叔娶嫂恶名,以照看迎儿为由将潘金莲骗回杀掉。

旅游开发八仙过海,好几处自称(水浒传》、《金瓶梅》发生地推出号称“水浒、金瓶梅套餐”曰“武大郎炊饼十潘金莲咸菜”。其制作方法:在发好的面团中揉人油、盐、花椒面儿,表层涂芝麻,放人挂炉烤制成外酥里软的“武大郎炊饼”;锅中放油,油热后放八角、花椒、葱丝、姜丝、辣椒丝,炒一会儿,待香味溢出后,将切成丝的咸菜放人翻炒,熟时放人香菜丝,“潘金莲咸菜”就新鲜出炉了。两种咸溃渍、香喷喷的食物相配,再辅以绿豆小米粥,就成了“山东风味名吃”或“水浒、金瓶梅名吃”。

其实不管《水浒传》还是《金瓶梅》,都不曾写过这样的风味小吃。所谓“武大郎炊饼十潘金莲咸菜”,不过是齐鲁老百姓的寻常早餐“吊炉烧饼十咸菜稀粥”。在古代小说名著里,武大郎炊饼不是烤制的,潘金莲做家庭主妇的专长也不是炒咸菜,而是蒸肉馅角儿。而小小肉馅角儿还标志着水浒淫妇向金瓶梅弃妇的哲理性转型。

先看武大郎炊饼:据《瓶外危言》记载,炊饼“即蒸饼也。宋仁宗庙讳‘贞’,语音近‘蒸’,内庭上下皆呼‘蒸饼’为‘炊饼’。见《青箱杂记》。”可见,《水浒传》和《金瓶梅》的“炊饼”是上锅蒸的面食,不是上炉烤的。“蒸饼”不得不读成“炊饼”,是为避讳皇帝庙号。二十世纪拍的《水浒传》电视剧中,王思巍扮演的潘金莲一大早就蒸热气腾腾的馒头,曾受“这难道是炊饼”质疑,其实导演并没搞错。按常识,吊炉烧饼应现烤现卖,如果预先烤好再满街挑着卖,就会表面变软、芝麻脱落,卖相不好口味也差了。馒头则可以挑着卖。《水浒传》写武松到东京“出差”前,曾嘱咐武大在他外出期间少做炊饼:“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也说明武大郎炊饼是在扇笼上蒸,不是在吊炉上烤。

武大单靠卖炊饼能养活潘金莲吗?相当难。据《金瓶梅)描写,武大卖炊饼的本钱和武大夫妇住的房子都是张大户“赞助”,条件是武大放任张大户找潘金莲厮混。“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后来张大户死了,武大夫妇被家主婆轰出赁房子住,因为是浅房浅屋,常有地瘩流氓冲着美貌的潘金莲嘲戏,撒谜语,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武大受不了,想搬家,自己无财力,得靠潘金莲把首饰卖掉——自然原是张大户“赞助”——典座两层四屋小楼居住。正因为有了简陋的二层小楼,潘金莲的叉竿才能端端正正打到路过的西门庆脑袋上。《金瓶梅》虽被某些研究者称作“自然主义”,其实运笔很细,草蛇灰线,早做伏笔,从小说构思上说,武大典这个小楼,简直是预先给潘金莲和西门庆“叉竿相逢”准备特需环境了。

潘金莲经常叹息“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嫁个丈夫,了无志气,一味贪杯,人物偎琐,是“三寸丁谷树皮”,“三寸丁”形容个头矮小,“谷树皮”形容皮肤粗糙。在这样的情况下,潘金莲对武松一见钟情几乎是必然的。潘金莲异想天开,“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对武松像火盆样热情。“武松见妇人十分妖烧,只把头来低着。”倘若不是武松倍守“长嫂如母”、“叔嫂不通问”道德标准,潘金莲早就把打虎英雄拉下水了。如果真出现那尴尬局面,大概武大同样“不敢声言”。潘金莲对武松一见钟情几乎是必然的。

向武松调情碰一鼻子灰后,潘金莲遇到了西门庆。叉竿相逢后是茶坊调情,接着是潘金莲在王婆教唆下,靠西门庆提供的毒药鸡杀武大。毒杀亲夫后的潘金莲在《水浒传》很快就被武松一刀杀了,进人《金瓶梅》却获得六年继续存活,对中国小说史是很重要的存活。

武大被杀后,西门庆和潘金莲在县前街就明铺明盖了。此时的西门庆和潘金莲,既是奸夫淫妇欢会,也是强势富豪男和弱势贫家妇相持。潘金莲说“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随”,“枕边风月,比娟妓尤甚,百般奉承”,潘金莲明显带上讨好和馅媚,跟在王婆茶坊居高临下的调情已然不同。人们常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此时潘金莲追求的“发展”,只有进人西门府做妾。她已成西门庆囊中之物,守寡在家,担心武松来报仇,别无出路,只能盼西门庆早点儿将自己娶回家。她拴住西门庆靠什么?她手里没钱,只有柔情蜜意、才艺风情,还有所谓肢体语言。潘金莲不能不放下“良家女子”身段,曲意献媚西门庆,她简直把县前街变成了清河县新崛起的红灯区,卖力地向西门庆展示色相,其绝招一是弹唱,二是小脚。

然而,“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从端午节到七月底,西门庆杳如黄鹤。

西门庆忙什么去了?他忙着向富墉孟玉楼求婚,插定,过礼,迎亲,新婚燕尔;他忙着跟有背景的陈洪家联姻,置办嫁妆,嫁女儿;他忙里偷闲,到妓院跟狐朋狗党喝酒取乐……西门庆哪儿都去,就是不再踏进县前街武大家!

西门庆潜意识中,是否已把“叉竿姻缘”这一页翻过去了?

西门庆是花花太岁,对女人玩过再丢,是家常便饭。

潘金莲不能不使出浑身解数,把西门庆重新拉回身边:

她“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派王婆、迎儿上西门府找西门庆,门首小厮知道是谁派来,却不理睬。是因为没给小费不理?还是小厮琢磨出西门庆不想再理她,也不理她?

她骂着“负心贼”,“盼情郎佳人占鬼卦”,“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曲很对景,西门庆负情,潘金莲痴情,她忠实等待、盼望西门庆。

她精心做下一笼肉馅角儿想款待西门庆。穷女人讨好富情人,亲手做饭伺候他的胃,也做不出山珍海味,只不过是肉馅角儿。这肉馅角儿是发面的还是烫面的?已无可考。但它必须得和面、剁肉、调馅儿,一个一个包好,再上笼蒸熟。这时,小说里出现了一段似乎很不合乎人情的描写:

当下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见西门庆不来了,不觉困倦来,就歪在床上纯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便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

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覆去只数了二十九个,少了一个角儿,便问拄哪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

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遮,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知何偷吃了一个?……我做下的,孝顺你来?”西门庆不来,潘金莲迁怒迎儿,骂她偷吃角儿,拿马鞭子打了她几十下,用尖指甲掐她的脸。为一只小小角儿何至如此?这个细节说明:做肉馅角儿对潘金莲来说,是改善生活,她郑重其事数了一次又一次!肉馅角儿是潘金莲拿来讨好情人西门庆的,她竟然会因为迎儿偷吃一个小小角儿就歇斯底里大发作。潘金莲本是坏后母,因受到西门庆冷遇,变得更坏,更促狭,更残忍。

潘金莲一天到晚站在门帘外盼西门庆,却盼到西门庆的亲随砒安,马上甜言蜜语讨好,套问出西门庆娶孟玉楼之事,潘金莲当场哭了。砒安批评潘金莲“量窄”,劝句很深刻的话“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话外有话西门庆纳妾,他的正妻都不在乎,管你这外室哪根筋疼?聪明的小厮实际是劝潘金莲摆正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接当下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受“西门庆和我们众女人”的现实。但潘金莲似乎没听懂,继续诉“奴绣鸳表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潘金莲抓住砒安,像抓住救命稻草,许诺给砒安做鞋,请袱安吃她给西门庆蒸下的角儿,求他带情书给西门庆:“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待进人西门府,潘金莲身上的“小家碧玉”气渐渐消失,“邪恶小人”气渐渐升腾,她“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编谎生事,排挤对手,想独占西门庆。如果说痴恋打虎英雄是潘金莲的人生悲剧,那么可以说,在封建宗法制一夫一妻多妾制的范畴内幻想“一对一”情爱,就是潘金莲更大的悲剧。潘金莲为了再求发展,不得不琢磨出比蒸肉馅角儿更有效的讨好西门庆、在西门府夺宠的各种方法。

在《金瓶梅》里,跟潘金莲蒸肉馅角儿同时出现的,是极次要的小人物:武大前妻之女迎儿。

迎儿其实是从《水浒传》剥离过来的,她是潘巧云的丫攫,管着替潘巧云迎接和尚情人,故日“迎”,兰陵笑笑生巧妙地暗用“迎”的谐音“蝇”,意思是这个人物卑微得像小虫子一般。但小人物起大作用,迎儿在《金瓶梅》出场时十二岁,潘金莲进西门府将她丢给王婆照管。七年后,武松遇赦回乡,迎儿恰好十九岁,到出嫁年龄,武松遂以看顾迎儿为由,冒叔娶嫂恶名,将再次守寡的潘金莲骗回家,痴恋打虎英雄的潘金莲通过被杀,终于跟打虎英雄完成零距离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