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男一号西门庆总用下半身思维,女一号就用脚丫子命名。兰陵笑笑生为什么要在潘金莲的名字上做文章?潘金莲的金莲在她跟西门庆勾搭成奸的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以妓鞋行酒是西门庆的发明创造吗?兰陵笑笑生还会做出什么样异想天开的“金莲文章”?
潘金莲在《水浒传》号称“四大淫妇”之首,却是极次要的过场人物,她不过是参与构成豪杰逼上梁山的社会背景。潘金莲红杏出墙、毒杀亲夫,被武松开膛挖心,跟西门庆一起做了风流鬼。打虎英雄被刺配,才有了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等脍炙人口的故事,而追根溯源,武松得算被潘金莲西门庆逼上梁山。倘若不是潘金莲勾结西门庆害死武大郎,好好儿的武都头怎么会因犯杀人罪被发配而上梁山?
《水浒传》流传近百年,文学神偷兰陵笑笑生将潘金莲艳事从《水浒传》割出来做发面引子,发酵成古代文学大炊饼——第一部人情小说《金瓶梅》。进人《金瓶梅》,潘金莲成了名副其实“女一号”,她毒杀武大后并没有马上被武松杀掉,而是做了西门府五娘,在腥风血雨的西门府继续发挥“艳妇十妒妇十毒妇”的过人聪明和超凡才智,跟西门府内外的女人争宠,争出花样,争出水平,争出文学史上一个又一个人情小说经典情节,如借踩了狗屎打秋菊惊吓西门庆独子官哥儿,驯养临清猫扑杀官哥儿。六年后西门庆纵欲而死,潘金莲被西门庆嫡妻吴月娘轰出西门府,被特赦归来的武松骗回家杀掉。《水浒传》的潘金莲活到二十五岁,(金瓶梅)的潘金莲活到三十一岁。潘金莲和西门庆联手从《水浒传》鳌鱼脱钩、起死回生的六年,给古代人情小说带来空前旖旎的风光。《金瓶梅》创造了人情小说各种章法,风头最健莫过“金莲文章”。
“金莲”本是古代对缠足的雅称。绝代才子南唐后主李爆是缠足的始作俑者。他手下有位得宠舞娘(一说是爱妃)窈娘,李后主给她筑了个六尺高莲花型舞台,让窈娘把脚缠得小小的,呈新月状,足尖如锥形,在荷花样舞盘中跳舞。窈娘因止以果得李煌之宠。宫中妇人纷纷效仿,并逐步传人民间。
写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妙句的词坛皇帝发明了缠足,中国妇女从此倒了大霉。宋代时已缠足成风,女孩从四五岁开始,硬把一双天足缠成粽子模样,四个脚趾全部折断,压到脚底下,成了“三寸金莲”。缠足女人的脚和地接触的部分减少,走路发生困难,每步只能迈二十几公分,变成“轻移莲步”的“优美姿态”,越发能吸引男性目光。封建士子“爱莲”、“戏莲”乃至“品莲”成为玩女人的手段和乐趣之一。清代作家李渔认为三寸金莲就是专供男性喜爱和爱抚的,他研究出玩小脚四十八法,如嗅、咬、搔、捏、拥等。有人甚至认为,女人最性感的不是乳房,不是肚脐下三寸隐秘处,而是三寸金莲。大文豪苏轼有首(菩萨蛮),用赞赏的口气写三寸金莲的妓女跳舞:“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临池去”,“纤妙应说难,须从掌上看”。《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名妓王美娘就有双“玉笋”般金莲,她为官宦富商追逐跟其小脚也有关。执垮子弟吴八公子因王美娘不肯逢迎,故意将她鞋子脱掉,丢在湖边,王美娘寸步难行时遇到卖油郎出手相救,终于下决心下嫁。
“金莲”在《水浒传》仅是武大媳妇潘氏的寻常名字。进人《金瓶梅》,“金莲”成了造就人物个性、人物与人物关系的绝妙嚎头。潘金莲是因为“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小说人物居然用脚命名,兰陵笑笑生太有才了!而借三寸金莲做妙文章,兰陵笑笑生开风气之先。
兰陵笑笑生给了潘金莲系统的性格构成史。潘金莲在《金瓶梅》里比在《水浒传》更聪明灵巧,多才多艺。她是清河县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小名金莲。第六,喜欢自称“潘六儿”。其母潘姥姥——也是《水浒传》没有的人物——后来在西门府曾向人提到,当年为培养潘金莲,送她进秀才家读了三年书。潘金莲在潘家曾当娇花供养,无奈父亲死了,九岁被卖进王招宣府,习学弹唱。招宣是高级武官,潘金莲太小了,还没来得及受到家主侵犯,王招宣就死了。但王招宣府的淫风影响了潘金莲一生。王招宣夫人林太太就是潘金莲学习、模仿的对象。林太太守寡后招蜂引蝶,后来还把西门庆招进家私通,成了西门庆最为之自豪的情人类型:一品贵妇。这个半老徐娘的风骚和放荡超出丽春院的妓女。幼年潘金莲在这种人的影响下能学什么“德容言工”?只学会搔首弄姿,十一二岁已相当妖烧: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早早梳上标志成人的“缠髻儿”,穿突出三围的性感服装,“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在王招宣府的潘金莲受到市井女子较难受到的教育,她“机变伶俐”,会“描鸳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这段潘金莲成长史,写出她异于(水浒》潘金莲的特点:读书识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能弹会唱、聪明机智、争强好胜、见过世面……这些,将跟随潘金莲一生,并不断创造出相关新故事,如潘金莲擅长写情书,会填词写诗唱曲儿,像个文学女青年。这些特点都是《水浒传》的潘金莲没有的。
王招宣一死,潘金莲母亲将她“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卖给张大户。潘金莲长到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被张大户“收用”。家主婆认为潘金莲是小妖精,与大户攘骂,将金莲苦打,结果张大户不得不无偿地将潘金莲送给武大郎为妻。
用阶级分析观点看,潘金莲原也算受污辱受损害的劳动人民。不到十八岁就被卖过两次,嫁给武大,仍是张大户的外室。张大户给武大房子住,出本钱叫武大卖炊饼,自己继续跟潘金莲“厮会”。张大户呜呼哀哉,其妻立即将武大夫妇赶出,两人只好到紫石街租房居住。武大继续卖炊饼。潘金莲僧嫌武大,埋怨“买金的偏撞不着卖金的”,不安于室,整夭“打扮油样,沾风惹草”。她每天打发武大出门,就在帘子底下嚓瓜子儿,故意把那对小金莲露出来,勾引游手好闲之徒。武大在紫石街住不安稳,只好搬家,这一搬,就搬到离花花太岁西门庆不远的县门前街了。
潘金莲勾引武松不成,怀貌不遇之际,手中叉竿不端不正恰好打到西门头上。《水浒传》写挨了一叉竿的西门庆本想发火,一见“是一个妖烧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潘金莲到底妖烧到什么样儿?《水浒传》没细写,到了《金瓶梅》,潘金莲的美貌借猎艳高手西门庆之眼详细描画出来:“黑鬓鬓赛鸦翎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还有一大段被“洁本”删掉的描写,写西门庆想象的潘金莲的性感部位。潘金莲知道发挥自己最大优势,在脚上做文章。西门庆也特别注意潘金莲的脚:“往下看,尖赶越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绞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此处“缉”是缝的意思。潘金莲的绣花鞋前边修饰得尖尖的像鸦嘴,鞋帮是白绞上边绣花,还是高跟鞋。当然不是现代高跟鞋,是适合小脚女人行走的高底鞋。我见过一个资料,上边画着几十种三寸金莲高底鞋,多数像现代的坡跟鞋。
西门庆对潘金莲一见钟色,王婆给他设“挨光计”,一步一步套近乎,直到跟潘金莲同席饮酒。王婆建议西门庆对潘金莲不要急于动手动脚,“着几句甜话儿说人去”,借到地上寻筷子捏潘金莲的脚。《水浒传》里西门庆确实是这样做的。到了崇祯本《金瓶梅》,西门庆借寻著在潘金莲脚上捏一把,却是在潘金莲鼓励下采取的行动。西门庆故意将筷子落到潘金莲脚边,他去捡时,潘金莲一面低着头,却把脚尖儿踢着(筷子)笑道:“这不是你的筋儿?”,潘金莲为什么不用手指地上的筷子,而用脚踢,还边踢边笑?这是暗示西门庆来捏自己的脚!在那个时代,三寸金莲是妇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男人眼前晃动脚尖跟袒露酥胸并无二致,是露骨的性诱惑。西门庆果然知趣,下手捏潘金莲的金莲。一对狗男女就此勾搭成奸。
在茶坊调情的情节中,《金瓶梅》的潘金莲比在《水浒传》里要妩媚得多。西门庆猎艳,潘金莲盼望被猎艳。她的重要调情手段,就是充分利用三寸金莲。
武大被杀后,西门庆并不想把潘金莲收进西门府,只是把潘金莲当作高兴时就来玩玩的“野味”,但潘金莲死追不放。西门庆不登门,她就求王婆寻来,施出浑身解数讨好西门庆,又是献礼拜寿,又是弹唱献艺,她的拿手好戏还是三寸金莲。西门庆把潘金莲的绣花鞋擎在手里,放上小酒杯,“吃鞋杯耍子”,潘金莲说:“奴家好小脚儿,官人西门庆猎艳,潘金莲盼望被艳猎。休要笑话。”潘金莲极会说话,她真担心西门庆笑话?非也,她这是不失时机地强调自己的色相优势。
有位学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编过一本很厚的书:(采菲录》,专门论述三寸金莲和鞋杯。据这本书考察,以妓鞋行酒的风俗在元代、明代盛行。明初陶宗仪《辍耕录》有“金莲杯”的记载,“杨铁崖耽好声色,每于宴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像西门庆这种对归升可玩女人新办法都兼收并蓄的家伙,用潘金莲的鞋杯饮酒是再自然不过了。
潘金莲进了西门府,金莲文章还得继续变本加厉地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