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瓶梅风情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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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梅必须“梅开二度”

《金瓶梅》是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名字的组合,其实书名更应该叫“西门庆传”,而春梅是“西门庆后传”的关键人物。春梅最受宠,但在西门庆身边只是通房丫囊,西门庆死后,她成了周守备的正室夫人。春梅必须“梅开二度”,才能做出春梅游旧家池馆的漂亮翻案文章。

对《金瓶梅》书名,学者们通常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金瓶梅》是将围绕西门庆争宠的三女性名字各取一字: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另一种是:金色瓶子里插着一枝梅花。瓶中插花,人们看的主要是瓶中之花而非插花之瓶。所以按后一种解释,春梅的位置似乎比金莲、瓶儿还重要。法国著名汉学家安德烈·莱维教授的《金瓶梅》法译本就叫《梅花插在金属的花瓶中》。其序言说:“《金瓶梅》绝不是一部‘淫书’,而是明代社会的写真集。”《金瓶梅》法译本在法国多次再版。在西方人眼里,《金瓶梅》的色情描写容易受到宽容,而这部有着精彩人物心理思想、独立人格、自然风物,带明显近代色彩的小说,出于比莎士比亚略早的东方无名作家笔下,不营为一大奇迹。

其实,《金瓶梅》真正书名该叫“西门庆传”,金、瓶、梅三个女人及其他女人,市井虔婆也好,绪绅太太也罢,还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宰相御史也好,帮闲爬虫也罢,无一例外,都是给西门庆捧限的。第七十九回之前写的是西门庆的“发家史十升官史十情史”,是“西门庆正传”。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了,后二十回写西门府树倒糊孙散,可以算“西门庆后传”。春梅在(金瓶梅)前八十回中所占份额不多,后二十回却大放光彩,成了“西门庆后传”中心人物。

春梅出身其实比潘金莲要高,她原是庞员外的侄女,从小父母双亡,庞员外在黄河发大水时救出她,自己却被冲走。春梅被人带到清河县,经薛嫂的手,十六两银子卖进西门府,做吴月娘的丫矍。吴月娘管事丫餐是玉箫,春梅只能当粗使丫誉。但她“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十五岁少女正如鲜花嫩朵,西门庆猴子手里怎会漏了枣?早就琢磨上春梅,吴月娘却死羊眼不开窍。春梅成了潘金莲送给西门庆的玩物和自己固宠的筹码。

潘金莲进西门府后,西门庆将春梅拨给她。潘金莲“恃宠生骄,颠寒作热”,一心向上爬。她想在西门府有所作为,须有帮手,春梅是首选。西门庆给春梅调工作也有自家小九九。他早就看上春梅,却碍于一本正经的嫡妻不好下手。潘金莲比猴还精,西门庆尾巴一翘,她就知道他想往哪儿飞了。潘金莲嫁进西门府后不久,李瓶儿派小厮丫攫来送礼,西门庆立即话里有话表扬花子虚娘子“好个性儿,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这是西门庆垂涎自己家丫囊,借说花家事,给吴月娘递信。吴月娘愚笨,听不出西门庆话里有话,潘金莲却识窍,大概此时她恍然大悟:原来将春梅送我做丫餐是算的这本账!宴会毕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里,本已解衣上床,却故意叫春梅倒茶,还不许潘金莲放下帘子,好像要在春梅跟前演春宫。潘金莲觉察西门庆想对春梅下手,不主动开口,静观其变。西门庆借机再提“花二哥房里……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惫般用人”!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求潘金莲把春梅送给他玩儿。贼鬼溜滑的潘金莲马上捅开窗户纸,挖苦西门庆不用“远打周折,指山说磨”,你想玩春梅,我开绿灯!立即安排西门庆“收用”春梅。春梅从此成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双宠”,既是西门庆换口味的“生菜”,又是潘金莲的耳报神和帮凶。

潘金莲是毒辣的妒妇,踉其他女人争西门庆绝不手软,为什么她同意西门庆“收用”春梅?后来还在西门庆跟春梅嬉乐时故意躲开?因为潘金莲太聪明了!按年龄春梅比潘金莲小将近十岁;论模样心机,春梅也不弱于她,春梅如果成心跟潘金莲争宠,会成为很难对付的劲敌,而西门庆向春梅下手是迟早的事。潘金莲何不对西门庆顺水推舟,将春梅化敌为友?潘金莲采取怀柔政策,春梅果然“知恩图报”,对潘金莲死心踏地,忠心耿耿,一路帮衬,直到最后给潘金莲收尸。

金、瓶、梅三个女人同台唱戏的章节最早发生在李瓶儿给潘金莲西门庆“收用”春梅。拜寿。花子虚死后,李瓶儿一心想嫁西门庆,孝服未满就颠颠儿跑到西门府给潘金莲拜寿。潘金莲安排李瓶儿跟潘姥姥住。李瓶儿清晨起来临镜梳头,春梅来倒洗脸水。李瓶儿看到春梅伶变,又知道是西门庆收用的丫鬓,连忙上赶着巴结,送了春梅一副金三事儿——黄金制成的指甲刀、耳挖、剔牙棒。春梅报告潘金莲,见识浅、眼孔小的潘金莲谢了又谢。李瓶儿说:“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李瓶儿凡事慢半拍。但她也看出来,春梅是潘金莲的利器。李瓶儿从花家带来的丫鬃,不管迎春还是绣春,虽然都被西门庆收用,却没一个像春梅,能打能拼能护主。

《金瓶梅》有很多性描写,按说进了书名的“金、瓶、梅”都跑不了跟西门庆的床上文章,春梅竟成了例外。潘金莲和李瓶儿第一次跟西门庆上床都写得详详细细、连篇累犊,春梅被西门庆“收用”,却只有隐晦的两句:“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西门庆没有传统士子的处女情结,更喜爱妇人,更注重性爱经验。兰陵笑笑生也更乐意关注西门庆跟荡妇的性游戏,对西门庆跟少女上床兴趣不大。无论是春梅被收用和李桂姐被梳弄,都一带而过。这是否可以算市民文学区分于士大夫文学的特点之一?

值得思索的是,西门庆跟春梅的床上文章也极讲分寸,或三言两语轻轻带过,或采取侧面隐晦描写。兰陵笑笑生常将春梅当作潘金莲的“补充力量”处理,春梅的存在往往是烘托潘金莲的超常规淫贱,如:

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写到,李娇儿孙雪娥向西门庆告发潘金莲与琴童私通,西门庆命潘金莲脱光衣服跪在地上。他看着“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人爪哇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西门庆把春梅叫来,搂在怀里,却对春梅没有什么动作,因为此时春梅不过是潘金莲的替身。

第五十一回西门庆吃了胡僧药,叫春梅脱了衣裳,在床上帐子里坐着。潘金莲听吴月娘说西门庆到了她房间,急忙赶来,见状后说:“我的儿,今日好呀,不等你娘来就上床了。”接着就派春梅倒茶,春梅真的倒了茶来。潘金莲洗测后上床,春梅自然就“让贤”了。

第七十三回潘金莲与孟玉楼等饮酒吃得半醉,回到房间,听秋菊说春梅“在那边床屋里睡哩”,潘金莲知道春梅正陪着西门庆睡觉,对秋菊说:“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秋菊还是坚持将春梅唤醒。春梅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香,秋菊叫起春梅,春梅“慢条斯礼,撒腰拉裤”,一副困倦之极的样子。潘金莲看到不管房间有什么动静,西门庆都睡得沉沉的,而春梅头上汗巾乱了,耳朵上坠子掉了一只。以潘金莲的鬼聪明,自然想象得出,此前春梅跟西门庆如何狂乱。潘金莲非但不醋,反而对着春梅骂秋菊:“慈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接着,春梅报告潘金莲说,她“打发他睡了这一日了”,潘金莲问明已是三更天,洗测一番后,又钻到被窝里跟西门庆淫乐,做“一对天生连理人”。这段似乎烦琐的描写,既是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跟春梅淫乱关系的侧写,也是对潘金莲和春梅沉靡一气、潘金莲在淫乐要求上是强中之强的正面描写。

春梅心雄气傲,自恃甚高,她的名言是“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但在西门府,一直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西门庆先后有一妻五妾共八人,她们是:正妻陈氏,生一女早死,续弦吴千户之女吴月娘;二妾李娇儿,从丽春院娶回,在西门府管理财务;三妾卓丢儿,从下等妓院娶回,她死后由孟玉楼补缺;四妾孙雪娥,西门庆原配的丫鬓,在西门府管厨房;五妾潘金莲,原是武大之妻,后嫁人西门府;六妾李瓶儿,曾嫁梁中书、花子虚、蒋竹山,后嫁入西门府。春梅进不了西门府妻妾名单。西门庆的通房大丫头还不如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平儿人称是凤姐的总钥匙,在荣国府呼风唤雨;春梅却仅是潘金莲的小跟班,所以,春梅必须“梅开二度”。潘金莲常做“金莲文章”,李瓶儿总被人凯觑瓶中财富,梅花是带各种审美意义的花,它还可以带有特定哲学意蕴。我怀疑兰陵笑笑生思索书名时肯定想到“梅开二度”,并用它来界定春梅这个形象。春梅在《金瓶梅》里确实发生了身份悬殊的人生换位:从西门庆的通房丫鬓到周守备的正室夫人。伴随人生换位而来的,是从衣饰饮食到做人派头的全面升级,还有跟人生换位相伴而来的,微妙变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金瓶梅》漂亮的翻案文章:春梅游旧家池馆。谁说“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是欧美作家的发明创造?四百年前兰陵笑笑生早就把这活儿练熟了。当然啦,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