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瓶梅风情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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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婆的梅汤与和合汤

王婆一步一步促成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艳事,伴随这些步骤出现的是王婆茶坊各种各样的茶和关于茶的话题:“梅汤”是要给你做媒;“和合汤”是要撮合你们偷情;“宽蒸茶儿”是告诉西门庆:在我这儿玩女人你尽管放宽心。王婆用吃茶话题引出西门庆的心事,再靠促成他们的奸情从中渔利。王婆茶坊的钱色交易成为古代小说经典场景。

王婆先在《水浒传》后在《金瓶梅》登场,她是古代文学头号虔婆。虔婆者,贼婆也,是擅长甘言悦人的三姑六婆,富有社会经验、教唆年轻人学坏的老女人。王婆这个十六世纪中国文学坏老女人,比欧洲十九世纪文学那些著名坏老女人,资格更老且表演精彩,真是“如鬼如域,利害怕人”(张竹坡语)。

王婆开茶坊,其茶坊不似今日茶馆,还兼卖各种甜食。王婆卖茶是幌子,是“鬼打更”,她的实际职业是“杂趁”,说媒拉纤、为男女奸情牵线搭桥,即便原本贞节本分的人,王婆也能教唆成淫妇荡子。西门庆本来就坏,潘金莲本来不太坏,王婆教唆俩人变得更坏。她不仅设计促成他们的奸情,还教唆他们突破人生最重要底线:杀人。

王婆为什么愿意教唆男女偷情?.一方面可以满足无聊生活中的窥私癖,满足教人学坏的“成就感”,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从中赚钱。

西门庆看上潘金莲,被王婆发现,她马上嗅到“钱机”:“这刷子重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纸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财钞,赚他几贯风流钱使。”王婆知道西门庆致命弱点是泡妞,那就通过帮他猎艳让这铿吝人出血!

王婆一步一步促成西门庆艳事,伴随这些步骤出现的,是王婆茶坊各种各样的茶和关于茶的各种话题:梅汤、和合汤、宽蒸茶儿。每种茶都是实际的茶,又分别有“说媒”、“撮合”、“放宽心”的含义,对正处于猎艳过程的西门庆有特殊意义。《金瓶梅》里边出现的茶坊、卖茶老妇、跟人事人情有关系的茶,是对古代小说写市井生活的“新开拓”比《水浒传》更详尽生动。

西门庆被潘金莲的叉竿打到头上,一心一意想勾搭她,就往王婆茶坊跑,打听叉竿美人消息。他问王婆:“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故意卖关子:“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几经盘问,王婆才告诉西门庆:雌儿是武大之妻。两个时辰后,西门庆又跑进王婆茶坊。王婆招呼:“大官人,吃个梅汤?”茶坊有多种茶,此时是春天,还没到喝酸梅汤季节,王婆为何故意要西门庆喝梅汤?因为“梅”、“媒”同音,王婆要向西门庆炫耀她做媒的本事。两人对话很有趣:

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个在反里?”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西门庆问梅汤,是没话找话;王婆要尽快将西门庆引人偷情正题,直接提说媒。西门庆就坡下驴请她做媒,王婆知道他惦记潘金莲,故意拿他开测,给他推荐个虚构人物取乐:“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西门庆只要不掏钱,老虔婆就不提供潘金莲的信息,把西门庆耍得团团转。

西门庆再进茶坊,王婆招呼“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和合”仍跟做媒有关。和合二神是古代婚礼奉祀之神。《周礼)曰:“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便成婚姻。”王婆要西门庆吃和合汤,仍是逗引他求自己做媒。西门庆听懂了王婆的逗引,回答:“干娘放甜些。”却仍不肯掏钱。此时西门庆还不是多么财大气粗,还比较怪吝。西门庆到王婆茶坊侦察时曾问:“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回答:“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这个细节说明西门庆平时在王婆这里喝了茶都不交现钱,能拖着就拖着,能欠着就欠着,说不定拖来欠去就不给了。现在西门庆看上潘金莲,想求王婆,当然首先得还过去的茶钱。只要他不拿现钱,王婆就继续猫捉耗子——逗他玩儿!

西门庆又进茶坊,王婆点了茶来,西门庆想跟王婆深谈,邀请“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回答:“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影射的”有多种含义,王婆用的是“情人”之意,她还是在催促西门庆直接说想找情人的“正事”。西门庆忍不住把话题引到潘金莲身上,问“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回答:“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蒯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王婆是语言天才,市井隐语黑话随口就来,一套一套的。王婆信口胡扯的这些“饮食”既是真正饮食,又是对潘金莲带色情意味的描述,或有双关意味,或是谐音字,如“窝窝”既是面食又谐音“娥娥”;“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是干肉和水饺。“匾食”是鲁西北一带对水饺的称呼,又暗指女性下半身私密处;“热烫温和大辣酥”既是烈酒,又暗指女性像热酒醉人般诱人的裸体。

西门庆是何等人,他当然听懂王婆的色情暗示,说“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回答:“我不是风,他家自有亲老公!”王婆还是得抓紧把话题引到潘金莲身上,意思是:那雌儿是有老公的,你想染指,就得求我帮忙,得痛快掏钱!奸商西门庆还惦记着空手套白狼,想亲自跟“雌儿”打交道,提出要登门向武大定购炊饼,立即被王婆戳穿:你要买炊饼,在街上找他,何用上门上户?姜还是老的辣,西门庆不得不服“干娘说的是”。

西门庆称王婆为“干娘”,潘金莲也称呼王婆是“干娘”,有人说西门庆和潘金莲都认了王婆做义母。其实“干娘”并非真正需要跪拜磕头认下的义母,只是市井人物对亲近的老女人比较亲切、套近乎的称呼。“王干娘”的意思其实就是“姓王的老太太”。

西门庆一次次进茶馆,王婆都用调侃语气捉弄他,甚至摆出“我没空理你”姿态,忙着烧茶炉,连看都不看西门庆。待到西门庆掏钱,哪怕只拿一两银子,王婆马上用喝茶的话题诱使西门庆说实话:“我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了宽蒸茶儿如何?”“宽蒸茶儿”意思是我可以帮你忙让你放宽心!西门庆立即问:“干娘如何便猜得着?”王婆自夸:“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已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接着,给西门庆做起如何和潘金莲成功偷情的“战备分析”和“战术布置”。前提是:西门庆许诺猜中他的心事给五两银子,帮他搞定“雌儿”十两银子。金圣叹评(水浒):“一两银子,便看你;五两银子,便猜你;十两银子,便与你说出五件事、十分光来。一篇写刷子撒奸,花娘好色,虔婆爱钞,色色人画。”

王婆茶坊钱色交易成为小说史经典场景。古代小说用饮茶做文章,人们爱提的是《红楼梦》,特别是拢翠庵饮茶。殊不知以“茶”写人生,《红楼梦》是向《金瓶梅》学的,而兰陵笑笑生生又是从施耐庵那儿夏来发扬光大。梅汤、和合汤、宽蒸茶儿先后出现在王婆贪贿说风情中,王婆用吃茶话题引西门庆说出心里话,然后再促成他们的奸情。古语日:“茶是色媒人”,此言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