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编剧课堂:著名编剧、导演、制片人倾囊相授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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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军旅题材故事要展现独特的生命价值

主讲人:朱苏进

朱苏进,中国广播电影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副会长。

代表作品:哎康熙王朝》《我的兄弟叫顺溜》《让子弹飞》《铁血红安》等。

我一直觉得一个编剧,好就好在这支笔上,坏就坏在这张嘴上。因为我以前是作家,后来做了编剧。如果真有内心的蕴藏要表达的话,可以通过作品。如果通过作品没有表达完,我才会说,但是有一条,我基本上就是一个军人。在军营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生下来就在军营,对于军事题材或是军事故事,有着与生俱来的属性。可我不算是个正经的军人,为什么呢?首先我是个文职干部,是靠技术吃饭,靠手艺吃饭。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当代军人很大程度上广泛具有的性质,就是大部分人基本上没打过现代战争。这带来非常有趣的现象,没有打过现代战争的人怎样成为一个杰出的军人?这也是给作家和编剧带来的问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怎么能写好战争的故事呢?问题是一样的。你所拥有的生命属性和生命积累是蹭来的,或者说是在创作中思考和想象出来的。如何讲好一个故事,尤其是军事题材的故事,在我看来基本上是无解的问题,因为它永远只能追问,而不会有终极回答。每个人心目中有不同的好故事,每个人又不一样,核心是什么?核心可能是你的创造力,所有的好故事都不是说出来的,是你自己的心跳、呼吸,是你生命欲望的一种独特的发现和展示。

回归到军事题材这个话题,我也写过很多军事文学和影视作品,但是我深深地知道,在这个地方它真的是有很多陷阱,很多庄严的鹰品。比方说我们受到的教育,比如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之分,一个国家或民族受到侵略,起来保护自己,诸如此类的。我二三十岁年轻的时候很真诚地相信过这些,但是很快就觉得这里有问题,很快也就明白了讲好一个故事的前提,就是对你所面对的事物要有一些根源性的认识。

比如说战争究竟是怎么发展而来的?我觉得是人的生命属性的一种折射,是天然的。我们观察很多孩子,女孩子喜欢芭比娃娃,男孩子喜欢玩枪弄棒,每个母亲都可能给自己的儿子买一个玩具的刀和枪。比方说网络游戏,那种神奇的刀剑,各种各样的意境、境界,这实际上是什么?实际上就是一种被稀释了的战争底蕴。战争是非常可怕的事物,它实际上是建立在人的一个本性上的。有时见到这样的东西,内心会感觉到很悲伤、很绝望,因为我们内心当中当然是反对战争的,但当你发现在反对无法反对的事物的时候,你怎么来表述自己发现的命运呢?更令人悲伤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事物,也就是说你把人类的这种被伤害的力量感或者说是征服感,这种意境或者基因,且不论它能否消除掉;即使我们把它消除掉以后,我相信我们仍会创造出比战争底蕴和战争基因更可事,创造了一大堆打仗人的心眼、命运和促进,是把人际关系转移到战场上。这样好不好呢?我觉得也很好,但是它不是各个领域中的超强组合,各个领域中的超强组合有没有,当然也是有的,我不能说没有。

既然是讲故事,我们还是用故事来说话,比如中越战场上最优美、最危险的反步兵地雷。在战场上令我们感到可怕的不是敌人的大炮、机枪、子弹,而是混杂在土壤中的,以前像百雀灵面霜大小的盒子,后来发展成椭圆形的比鸡蛋要小、比鸽子蛋要大的反步兵地雷,把它随便往地上丢就会融人到草木当中不容易被发现。它又非常能经受风吹雨打,静静地潜伏若干年威力不减,5公斤的踩压力从任何角度踩上它就会爆炸,问题是爆炸的时候会怎样?正常的战争是要给对方造成最大的杀伤力,但是这个反步兵地雷不取你的生命,不会配合你在你的队伍中制造一个裂隙而激起你周围战友的仇恨,它仅仅夺走你一条腿,这远比夺走你的生命更符合战场利益的最大化。如果拿走了你一条腿,你疼得哇哇叫,你三四个弟兄过来要扶着你往下撤,相当于战斗中解决了三到四个敌人,以后你的国家、你的民族,你的军队,以至于整个社会经济要为这个失去一条腿的人终身付出代价,这就是战果。这实际上是非常可怕的战斗经济学和审美观、价值观的变化。讲一个好故事,我坦率地说,这样一个反步兵地雷不用开口讲就是一个故事,一爆炸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我觉得新中国成立以后最精彩最了不起的战争就是朝鲜战争,它最具有现代意义上的战争资源、战争命运、战争故事和战争精神价值,还有新人类的发现。当我们最初打到汉城的时候,基本上被逼到绝境上的麦克阿瑟果敢而迅捷地发动了一次登陆,那一次我们有一万多最英勇的志愿军战士被俘,也是整个革命历史上被俘人数最多的一次。为人民、为战争胜利付出惨痛代价的这些人的命运很沉痛,后来很少为人所提及。新的思维关系和新的价值关系产生的时候,会发现很多东西。比方说我们可以对敌人的俘虏予以优待,给他饺子吃,给他水喝,要不干的话给他路费。然而,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价值观不会允许我们自己的军人成为俘虏,基本上是东方的价值观,日本也接近于此。西方文化或者西方战争不是这样子的,这就带出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引出另一个故事。

战争结束之后,这些被俘军人如何处置?当时三部分人要争夺这些军人,中国台湾、美国,还有中国内地。非常令人心痛的是,真正有文化、有思想,尤其是干部绝大多数都选择了台湾,几乎没有回大陆的。在当时,就有这么一个人物,他是战场上的英雄,后来成了战俘。我们熟悉中国人,两个人会有三个心眼,四个人凑一起就会有五种党派,战俘也一样分成很多派,有想去这儿的,有想去那儿的。在一个晚上和其他人喝完了酒,战斗英雄掐死了一个决定要去台湾的指导员。这个指导员恰恰是引领他走进革命队伍的人,是他精神上的引路人,是教导他成为一个战争英雄的人。他毅然选择了回国。回国以后伴随着他的就是终身的苦难,那是必然的,他这一生过得连地富反坏右都不如,因为连地富反坏右都瞧不起他。这里头意味着什么?价值和个人生命的尊严在西方可以存在,但是我们的价值观是你个人的生命必须依附在一个比你个人更伟大的事物上,如国家命运、民族命运,诸如此类的。

这就带来另外一个奇妙的问题,就是中国的英雄大部分都是集体英雄,最要命的是什么?就是他可以和其他战友共同打一场属于整个部队、属于整个民族和国家的战争,但是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呢?凭自己的一杆枪,自己拥有或者垄断一个战场。西方电影中大量存在着一种既参战又反战,既是英雄又反英雄的人物的现象,这种现象在中国战争故事中没有出现过。一个狙击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日本鬼子正在强奸自己的姐姐,与此同时他的核心目标出现了,如果他向鬼子开抢,就会放过自己的核心目标,并且只有那一枪的机会,最终他选择击毙核心目标。姐姐受辱,跳井自尽。日本人投降之后要回国了,这个狙击手就不能忍受了,我的家在哪里,我的亲人在哪里?他的心里就会产生一个信念,就是你们的战争结束了,老子的战争没结束。

这就非常有趣了,因为在西方文化背景下,不同的价值观会产生不同的结局。在我们的结局中可能是这样子的,抗战结束之后,国共处在一种非常剧烈的竞争战后资源的状态,鬼子向谁投降就意味着谁能控制这个资源。如果狙击手要继续杀日本人的话,日本人会拒绝交枪,那么就会影响整个大局,这是不允许的。如果这个情况发生,战场纪律就是杀死他,这就引发一个近乎形而上的问题,一个人、一个战士、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反英雄,是什么我不管,我讲的是这种命运。

当他对一个事物达到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忠诚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背叛,这时候你的战友、你的亲人会和你的敌人站在一起共同来追杀你,而且亲人打来的子弹可能比敌人打来的子弹更致命。这种情况下,你如何坚守自己对亲人的爱,对祖国的爱;你还如何坚持要完成自己战争的这种使命。水火不能兼容也要把它们兼容在一体,这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创作的尴尬。如果我们活在另外一种文化和土壤中做编剧的话,肯定是按照最可能发生的情况来写,他肯定是会和自己最英勇、最杰出的当年的战友交战,最后击毙他的肯定就是当年创造他的指导员,而且这样的人至死都不会把自己的尸体留在这个大地上,这是一种自然的结果。但是当过编剧的都明白,中国很多事只能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做,中国故事可以这么发生但是不能这么描写。

所以说,讲好一个故事,在我看来核心的前提是政治标准、政治与文化上的进步与宽容,是一种机制给予的,或者是机制允许的,在机制允许的情况下,你会发现我们有很多失落的命运。这一点麦克阿瑟在西点军校最后那场演讲中的最后一句话讲得非常精彩,讲出了战争与人的一个基本的、共同的特点,他的原话是这样:“老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在消失。”我们发现这帮英雄在用另外一种价值观说着很多近乎于奇妙的事物。

我们都知道二战前期的时候,希特勒与斯大林联手从东西两面肢解消灭波兰这个国家,其中核心的是,斯大林在卡廷森林枪杀了3万多最优秀的波兰军人,从肉体上泯灭这个国家的基本的武装力量。在那个森林中埋着这么一块碑,上面有两句话,第一句,“这里安葬着被苏联红军屠杀的波兰军人”;第二句,“这里安葬着拒绝屠杀波兰军人的苏联红军”,两句话放在同一块碑上。我要问,被屠杀的数字是3万多,那拒绝屠杀的有几个?最低限度地讲就是一个,那么这一个人在我看来就应当给他砌一座丰碑了,这是第一个有趣的追问。第二个有趣的追问,如果在现场换做波兰人你会执行命令还是拒绝屠杀?我觉得一个作家也好一个编剧也好,当你写那些美好故事的时候不要有任何的矫情和虚伪,你要把自己逼到这个程度上。我觉得我自己肯定会举起枪屠杀那些波兰军人,因为我有文化,因为我可以找一万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哪一种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拒绝执行这样的命令?这只好是猜测了,但我大致的判断是,他就是一个单纯的人,相当之单纯,认死理的人,咬定一个东西以后至死不放松的。非常奇妙的,战争也证明了这一点,是什么呢?就是在战场上爆发最大战斗力的那种英雄和勇士,恰恰是最接近于生物状态中的人,单纯而朴素。文化的力量、思想的力量、哲学的力量、兵器的力量在一个漫长的时期中最终会起决定作用,但是面对面、一对一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时候,越接近于生物状态中的人越有战斗力。

我们有过的最伟大的壮举就是长征,能走过来的基本上经历了炼狱。长征到了延安我觉得中国的伟大前途就奠定了,因为中国最杰出的几位政治领袖和中国8000多个在我看来基本上已经不是正常人的心肝的战士,他们每一个的心肝都炼得跟钢和铁一样,他们都有一种最基本的东西:生命意义上的单纯,没有负担,而这种单纯高于正常意义上的英雄观、价值观,同样是一种生命的属性。

开会时我到外面转悠,一只雄孔雀和一只雌孔雀在散步,对面走过来另外一只雄孔雀,霎时间这只雄孔雀就爆炸一样突然开屏,这就是鸟类的战争形态。所以说战争是一种生命属性,离开生命属性考察的时候,就会纯粹地归结为正义和非正义、归结于人间的利益、归结于忠与奸、荣与辱、生与死。对事物的关切,可以非常有效地提高你对事物的敏感度,对于异常的捕捉和判断,从而完成你创作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独创,独创永远来源于独特的发现。

我非常敬佩我们中国的编剧,真是太聪明了,同时也有一个担心,因为聪明真的是智慧的天敌,太聪明的结果就是直接杀伤你的忠诚。你会给一个人物的命运编成三种结局,你会给一种现实找出三种摆脱的办法,你还会给一个东西找出不同的价格标准,你也会给一个事物找出许许多多的平台,好不好呢?当然也好,但因此丧失的可能是更加致命的东西。至于珍贵的东西如何保存,这都是天命的事,但是我们最终会发现对生活的感悟中所暗藏着的东西是最重要的。别人不能取代的暗藏的部分就好像一座冰山,浮在水面的是电视剧,沉在水底下的是你创作这部戏的独特力量。这个是最重要的,而且很可能你永远有一部分东西是不写的,这些才更应该是影视圈中的定海神针。电视剧不只是提供故事,它真的是应该提供一种命运的光彩,一种文化品格。一种价值观,这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