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藏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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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乡的雨

那些晴朗的日子里,天空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花香、柏香、泥土的类似来自莲花深处的芬芳气息。大地敞然舒怀,葱翠的衣裳上点缀着萌动的花蕾的装饰;清清的河水也是一脉的醉人情怀,那一条条从峰峦上冲泻而下的溪水,像牛乳般纯白;百鸟从四周的天际莅临到人间,啾啾地欢畅了村寨老人和孩子的心灵。母亲说,土地苏醒了!僧人们却说,大地上万物生命忙碌的聚会开始了,你听,到处都是刷刷的跫音呢。农人们的劳作步入了忙碌辛劳的时候。呿呿的吆喝犏牛耕地的声音中,油黑的泥瓣一浪浪在犁尖背后流涌;犏牛呼呼喷鼻,喘着粗气,伸着紫黑的长舌,流出粉丝般的哈喇涎水,在犁手清脆的咂舌和浸透着慈爱的犁地之歌中,一次次来回牵拉剖开泥土湿润的内脏。当一整块地被刨翻犁掘成泥花簇拥的可人图案时,撒种的妇人将箩篼夹在左腋下,右手从箩篼里抓出一把把种子,手臂从下而上呈弧状美妙扬撒,于是,种子像珍珠一样落在大地温暖的怀抱里了。妇人走得多么舒心暖意啊,种子已匀整地密布在她手下的田地。粒粒种子都透出一层层晶亮的光芒!这时,垄地的男男女女持着木耙来了。他们唱起亘古传下来的欢乐的劳动歌儿,在地师的指引下,织经编纬地忙碌开来:垄田埂的,齐垛田的,各自忙开了。一垄垄田埂出现了,土地被切割成一块块长溜的小田,像一张生动的棋盘。盘格中的碎石都被耙净,一粒粒晶亮的种子埋卧到温暖的地衣里了。

这是乡村年复一年下种的画面。这是故乡欢腾于春天里的诗韵舞蹈。穿越历史的每道褶皱,从祖辈一直相似地延续至今。变化了的只是犁具和一些劳作的工具,从易碎易裂的木犁到坚硬的铁器,从木耙到铁耙、铁锹、镐……这也是文人们用艺术歌吟的劳动之歌啊。他们无视农人辛劳的汗滴和疲惫的双眼,天马行空地孕育一篇篇诗歌和华章,从而使自己得以扬名山外。

罗桑站在房顶,看着这原始的劳作图,心中却生出复杂的感慨。十五年了,离开亲爱的故乡整整十五年了!其间经历了怎样艰涩的人生旅程呀!父母、弟弟和侄子们怎么也不让他下地与他们一道干活,只让他守着屋子,烧烧茶,做做饭。而他多么想亲近故乡的每寸土地,多么渴望光着脚丫亲吻油黑的泥土,饱闻土地苏醒后浓郁的清香气息,穿脚透腹地来一个陶陶然的感受哟!同时,他也为故乡亲人生活的艰辛皱起眉头,感到深切的心酸。

那些日子里,他的心中充盈着春天般绚烂如诗的亲情。在转瞬即逝的光阴中,明眸笑意,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在传达亲人团聚的欢悦。他被感动,并深深沉醉于其中。然而,在欢畅中,日子像箭,光阴像哗哗的流水,千万双手都拽不住她柔滑的腰身。为此,他又因为感到分离的日子日益抵近而心悸。

故乡的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从神山,从雪峰,覆笼下一层如纱似烟的雨帘和雾霭,终于把故乡沉沉罩住了。

罗桑感到雨点淅淅沥沥也落在了他幽帘般的梦中……

故乡是在金沙江东岸的一条小沟里。那里曾是一片汪洋,在雪域,在村寨,长髯如雪的老者都这样说。总之,在古老的年代,这里是汪洋大海,没有大山,没有树林,连日月都混沌初生呢,天地寂然,造物主用他无形的神奇之手推转着天地之轮,让微尘缘合聚积。海里也没有生物,它只是一个巨大的透亮的生命容器。日月星辰的精气裹合天地之间的尘埃微粒,“簌簌”地落在海子里,海浪在风云的推动下,一浪浪搓揉翻卷着宇宙的尘雾,岁月茫茫,日月变得更加光芒照人了。于是,在海岸、在礁岩上终于附着一层层苔藓,苔藓上终于诞生微小蠕动的最小生灵了,这些生灵又繁衍、生长、变种,又与别的生灵们交合、斗争……几百万年以后,海内的高等生物诞生了。鱼儿欢畅自由地游动,各种海藻、树木繁茂地出现,白色的鸟儿在海面上翻飞啼鸣……万物竞长的时代到了。世界变得丰富多彩。在隆起的喜马拉雅山上,智者说,猕猴和罗刹岩女受观音菩萨的指点结合,黑头藏人诞生了。那时候,英雄辈出,不畏艰险的勇士取来了青稞种子,雪域第一次有了农作物,牦牛、野马被驯服圈养起来,男人和女人在大山里日日茁壮成长,躬耕掘地的历史也开始了。最初,万物相谐和睦,相互间能自由地交流,聪灵的人类能听懂树木的语言,天神之音也时时传达到人群之中。然而,名字起得很难听的妇人用搅茶棍——那时还没有出现酥油茶桶——揩屎,顿时,天地间,人类与万物相连的因缘遁灭了,树木抖颤,哗哗地摇晃汇响出震天眩地的声音,然后静了,噤若寒蝉,树木的嘴巴被封住一般,人类再也听不懂树木的声音了;人类在自视聪慧实则开始变得愚钝的岁月历程中,额上的光柱消失,肩上的明灯也陷入了虚无。当天绳也因为争斗被砍断时,赞普们也无法回到天上去了。人类从此变得孤单起来,他们仰天长叹,人类唯有通过心中的梦想——藏人则通过遍地的寺院,通过房屋村寨,通过神山圣湖,通过特殊的灵介,僧侣、活佛、降神师等——沟通天上人间,神与人,人与万物的联系。至今,仍在孜孜不倦。当黑头藏人还像猕猴父亲似的在树林里吱吱觅食时,青藏高原早已挺拔成了天下最高的脊梁。雪域大地的汪洋向着低处的平原、河谷里滔滔倾泻时,它还是流下了不甘的眼泪:一块块湖泊镶嵌在群山草地间!它们闪耀着幽蓝的大海光芒,心中怀想着大海的绰约丰姿,那是一个变得日渐久远的苦涩之梦啊!只有雪山威严地驻守着这片高原大地,涓涓的清纯雪水像乳汁发育了大江大河,滋养了葱茏的绿色山川,树木蓊郁,草地坦荡,河谷田地丰腴……这也是古老经典里记载下的茫茫历史。的确,这些古老传说的踪影至今仍在雪域村寨里可见端倪,他们把众多的大山湖泊尊为神山圣湖,他们珍爱珊瑚、玛瑙、绿松石等那些来自大海世界的珍宝,用它们装饰出一片盛典样斑斓海韵的服饰舞台,他们还把海螺作为神圣的法器……通过这些,他们联系着来自血脉深处的关于大海的梦幻记忆。在特别的日子里,我也常常能感受到心底一隅的大海的歌吟和舞蹈。我实现了海之梦,而我的亲人们固守在山里,终究未能一睹大海的容颜。

也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作为差民的我母亲走进了土司登巴豪华的庄园。因为到庄园,母亲竭尽所能显出盛装打扮的样儿,在脖子上戴着一串假珊瑚和玛瑙的项链首饰,藏裙前系着的七彩班典虽然洗得泛白了,但却映衬着母亲青春娇嫩的脸。母亲低眉躬身走进厨房,管家阿尼正待吩咐活计,登巴土司就出现在门口,一招手把母亲唤进寨楼,让母亲去收拾经堂和卧室。魁伟英俊的登巴斥退了仆役侍从,热情微笑着,对母亲亲切地说话。母亲在惶恐中,触到了登巴直勾勾的目光,心怦怦直跳,脸上飞上慌乱的云霞。登巴迈着八字步直面走来。保养得极好的手落在母亲的肩上,身上散发出母亲并不熟悉的香气。母亲在微微晕醉的感觉中,身子抖瑟战栗起来,眼里盈满了泪水……

那一天,我的生命光轮被启动,灵魂在微光渺茫中找到了凡尘之音。却是一个惊颤中不安分的种子啊。

十个月后,母亲在简陋寒碜的土屋中生下了呱呱啼叫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