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两岸,绵绵山脉像母亲伸开的双臂,热情拥抱着神灵的天空,头顶着朗朗的太阳和皎洁的明月。村寨就生长在母亲的怀抱中。啜饮着甘甜雪水汇成的江河,在雪山守卫并赐予碧绿衣裳的清凉中,耕耘着丰腴的土地,收获着岁月河中时而金黄时而惨淡的希望。在阿妈哺育我成长的童年里,我的母亲有着神采焕然幸福盈满双眸,盛装的母亲被人夸赞为美丽的孔雀呢;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母亲的眉头上也时常笼着一层灰暗的阴云,母亲显得忧郁而颓丧。我记得父亲阿列是某一天突然出场而走入我的生活中的。那时,我怯生生地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陌然地望着。父亲敞开臂膀,对我说,来,儿子!我畏缩着后退,吓得扑进母亲的怀中。母亲摩挲着我的头说,儿子,快叫阿爸,他就是你的父亲,我们是一家人呢。从那以后,父亲、母亲和我搬进一座半新半旧的二十四根柱头的土屋,开始了一个家庭的和睦生活。父亲是个厚道的小人物。对我来说,是恩德如山的汉子,也是世间少有的孝子。当然,所有的秘密是我长大后才知晓的。父亲是为土司登巴牧马的娃子。父亲家里很穷,父母膝下有六个兄妹,嗷嗷待哺。父亲的微薄收入都要接济家用。登巴解放了他的娃子身份,并给他和母亲赐了一间土屋和几亩薄地,当然还有我这个现成的儿子。父亲的心抖瑟了一下,喉咙里冒上艰涩的苦水:我只是人家手中的一个虫子啊!他有些宿命而悲哀地,在屈辱中应承下来。后来,父亲心底的一股活水泛涌开来,心空亮丽一片:毕竟我将有属于自己的家啊,对父母也可以更多地周济了。他躬腰吐舌地感激赏赐的恩德。当然还应承下终生守口的秘密誓言。于是,大肚子的母亲和父亲住在一起。两个月后,我降生了。村寨里的流言蜚语随之横飞了一阵。不久,也变得风平浪静。时间在匆忙流逝,谁也抓不住它的半片羽翎。母亲说,你父亲常年在牧场放牧呢,只在冬天才下山来。所以,那一天,你感到父亲是那么陌生,父亲亲吻你时,你哭声震天呢。二十年后,我们母子促膝闲聊和回忆时,母亲这样凄婉地说。母亲不知道我心底的秘密。其实,我早已洞彻了人世的许多隐私。但我还是真诚地应答:噢,父亲把我像珍宝一样爱抚,母亲把我像花儿一样呵护浇灌。在我日渐成长的岁月里,天地间的神奇、绚烂亲情的温馨是应接不暇的。世界在小孩子稚嫩的眼里是多么纷繁神秘啊!你总也探掘不尽它深邃的内蕴。雪山是神,森林在呓语,风儿在怒吼,鸟儿的歌唱最为嘹亮动听,活佛们是尊崇的,他们仿佛来自天上!我们痴迷而虔敬地睁着眼,聆听着关于活佛的神迹,关于神灵的显示,我们也诚惶诚恐地谈论魔鬼妖邪。在孩子的眼里,万物神圣,都说着自己的言语,悄然挑逗着我们的心花魂焰。我们在不安然而又顺遂的环境中日益长大。山坡上,我们有时都不敢往下滚石头,尽管我们那么倾心于石头隆隆滚下的游戏。大人说,一个人生前滚放下去的石头,死后都要搬回原处,而且只能用自己的发丝拖上来,想一想那是多么可怕的活儿呀。大人们还常以“死亡”吓唬我们,讲说地狱里的种种酷刑,令我们害怕得都不敢听了,晚上就被噩梦缠身。只在母亲又日益隆挺的胸怀里才睡得安恬宁静,无忧无虑。几年之间,我已经有了两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央措了。父亲仍然很疼爱我。他到哪里去都爱带上我,包括出门远行。登巴土司仍喜欢把一些活儿支派给他,他对父亲的为人十分放心。一贯踏实的父亲将活儿做得无可挑剔。登巴与活佛的关系也很好,他还喜欢派虔诚的父亲服侍活佛们。
现在,该说说登巴土司家族的渊源了。这是一个拥有荣耀历史的豪族。我虽然算是这个家族的一个“边缘人”,但有时心里也为承袭了这份血脉而感到自豪——先祖中不乏智者。当然,我也深爱着我的养父。据说,土司家族是吐蕃著名大臣降拥巴的后裔。降拥巴曾追随禄东赞到唐朝求亲。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聪慧藏人禄东赞和像雪狮一般的降拥巴震惊了众多的王公大臣,令人啧啧叹服。俩人都长得魁伟,黧黑面孔上那黑白分明透着聪灵的双眼,深深隐藏在宽广的额头下,俩人还都有一副整齐的钢牙。在无数的应试考验中,俩人智勇双全,胜过了所有国家的使者。当一根根粗细均匀的圆木放在一起,要人们分辨出木头的根和梢时,面对众人愚钝无奈的神采,降拥巴和禄东赞让人抬起圆木走到河边,扑通扑通把木材丢进河里,树木的根部沉下水去,树梢的那头撩拨着一颤一悠浮上来;当皇帝要求每个使者从九曲十弯的九眼石中穿过细线时,降拥巴把细线拴在蚂蚁的脚上,把蚂蚁放在眼口,用气一吹,蚂蚁悠悠然爬了进去,再用嘴对着眼口催促,蚂蚁牵着一缕细线从另一口钻了出来,这一应试又顺利过关;无数美貌如云的嫔妃齐聚在大厅中,皇上要他们准确认出公主时,禄东赞一示意,降拥巴就放飞了一只蜜蜂,那只蜜蜂在花朵般的姑娘们中间嗡嗡嘤嘤地旋飞着,终于停在一位娇美姑娘的额头上,它似乎闻到了一股诱人的花香……原来俩人早已知道了公主周身散发一股暗香,因此公主常被蜜蜂追逐,嘤嘤飞舞……过关斩将,他们以超然的智慧胜出,终于迎娶到唐朝的文成公主。从此,藏汉联姻,佳话不断。赞普松赞干布在布达拉宫举行盛大的婚礼。日月朗朗,天地间透露出清朗芬芳的气息,一直久久不散。由此,降拥巴也跟着威名远扬,在赞普的庇荫洪福之下,家族繁茂,持续了数代。然而,“妖风”起,盛衰移,当家族面临赞普剿剪的厄运时,趁着星月,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翻山越岭而逃,最终在金沙江边落脚。他们隐忍地生活,顽强地发奋。他们机警地瞅着历史翻页的每道转机。终于,一位被中原皇帝召觐的宁玛派法王路过金沙江口,土司的爷爷便带着喇嘛,赶着一匹驮着供养的财物的马,前往岔路口迎接这群将会给家族带来福运的人们。祖爷虔诚膜拜,顶礼,做盛大供养,小心侍奉,并热诚邀请他们到寨子里歇息。路上的劳顿消退了,宁玛派的法王神清心悦地走出官寨,面对空潆苍翠的大山长舒一口气。他捻动佛珠,微笑熠熠地邀请祖爷一同上路,并做他的后勤管家。祖爷高兴地跪地而拜。机缘就这样从天而降,甘霖沐浴了那一只久渴了的种子。一年之后,被皇帝授封为帝师的法王之近臣祖爷也以千户府的身份衣锦还乡了。家族的运势又一次冉冉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