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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繁茂之时

心满了,日子就变得丰美清爽。祖爷四郎迎来了人生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刻。家族兴盛,如在春风里日渐丰茂的大地。运势顺遂,四郎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他不断地向前奔走。四郎的威名如日中天。他对属民亲和良善的态度感化了经见过太多岁月中急风暴雨血浪腥波的一颗颗心灵。祖爷每施舍一点小小的赏赐,或给人一些微薄的恩典时,都在他自己广袤的土地上、在臣民中间传扬成一段佳话。有时令他自己都为之感动起来。有一次,他巡视到一差民中,差民的土屋破败不堪,差民的小儿子在忍饥挨饿里又被病魔缠身,残喘着生命的最后一口气。祖爷见之可怜,立刻让下人从马驮子上取出一点糌粑、酥油和几叉猪肉,并给发烧的小孩子把脉诊断,结合父母讲述的症状,留下了两颗藏药。哪知,小孩吃了藏药后,竟奇迹般好起来,不到三天就变得活蹦乱跳。其实因为有甘美的食物欢畅填胃,孩子的肚子变得滚圆了,于是,精血勃勃,发出熠熠的生命之火。然而,祖爷听闻的却是神话一般的故事:说祖爷如何的神奇,一把脉就诊断出了孩子的病根,一颗药服下,不到一个时辰,小孩子就变得欢蹦乱跳,而那之前孩子奄奄一息呢。这不奇了!诸如此类的故事像风马一样日夜流传飞扬着颂德之华章。祖爷的脸盘很大,那宽阔的额头下,灼灼的双目始终流露着笑意,鼻子隆直,阔嘴,盘在头上的油黑的箍戴着象牙圈的发辫,大耳垂坠一双银耳环,魁梧的祖爷就显得相貌堂堂,一副富贵相,又透出一种沉稳的慈悲光环。这一相貌也被差民夸赞。家族昌盛,日子蜜一样甜,欢乐中涌溢着汩汩的心满意足后的温情和好心情,祖爷变得更加和善可亲,兴致所致,差税一再调低,这更激起差民们的敬意和拥戴。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浸泡在佛法的香霖甘雨中认定宿命轮回的藏人之心呀!差民们觉着幸福的日子来了,他们有幸遇上了天赐的主人。于是,他们把更多的梦想系在祖爷四郎身上。甚至把他“神话”起来。这正中祖爷的心思。每一个在权势上走到巅峰的人都喜欢为自己种下崇拜的传奇种子。这在滚滚的历史烟尘中并不鲜见。四郎喜欢结交各教派的活佛、高僧大德。在敬心做大供养的同时,他也虔心念经礼佛、闻思修法。渐渐的,他在属民的眼里成为一个隐修者。这个手不离佛珠,口不断经文的形象更加受到众民的交口称赞。再加上一些善举,有的差民说祖爷说不定也是活佛或高僧的转世。命定的是个有权有福的人,你看人家那面相,透出遮不住的福禄之气哟。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攘攘制造不凡的神奇之事。白玛活佛也当着众人的面夸赞祖爷说,你是个很有慧根的人,只要你多一点时间,那你……可你太忙了。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人们说:那是为了属下的民众啊。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白玛活佛与四郎第一次相见时,俩人行碰头礼,久久相触。噢。难怪呢!啧啧……差民们茅塞顿开,悟道了似的感叹不已。

似乎命定的,家族最为荣耀的“种子”在祖爷手上诞生了。崩坨寺历来被土司家族奉为家庙。家庙就依靠土司供养。活佛高僧自然也要为家族的兴盛祈求祝祷。这是将飘在岁月间的福运积聚汇合——将上苍的神意、护佑系牢,把灾祸邪魔之祟踩之于脚下,把行为高置于佛法光罩中的精神劳作,是人间最为神圣的一项事业。虽然其间也难免包藏着冠冕堂皇之下的私欲野心乃至贪婪。在漫长的岁月里,土司和家庙活佛之间的关系有时变得十分微妙,明明暗暗间会擦出一些火花,弄出一些是非来。而到白玛活佛时期,活佛与祖爷亲如兄弟,血脉相连一般。活佛的修行成就极高。神通之事遍布人间,使大地都变得生动幻化起来。有一夜,活佛梦见一条四面祥云围布的山峦,土地潮润,飘溢着一股奇异芬芳的气流,那里树木苍翠,小溪两岸柳树林中喜鹊在喳喳欢叫。这时,一头花纹美丽的老虎缓步下山,它慵懒地踱着步子在一块台地上遛来遛去。老虎一声长吟,四周的山峦都抖颤起来。活佛似乎看见那老虎肚内开着一朵莲花,恍恍惚惚的,一眨眼,又没有了,凝定眼神,那花朵外分明还罩着光环。之后,梦的流程汤汤,繁杂斑驳的画面颠来倒去。不久,梦里的景象又变得十分清晰:他看见祖爷带着家眷,赶着满驮的牦牛马匹,浩浩荡荡地向着哪里进发了。他惊奇地问祖爷,你要迁居到哪里去?祖爷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用手指着东方说,那不是你指的地方吗?!是呀,活佛想。活佛就醒了过来。那时,天刚蒙蒙亮,一番祈请祷告后,活佛沐染着刚刚透亮的如银的光辉,打了卦,那卦象十分吉祥。活佛依然清醒地记得梦中的景象。活佛意识到那是菩萨的指引,为一个重大的天命秘运将要在自己手中完成而感到无限欣然。他有些神秘莫测而又深沉地笑了起来。几天后,一封长信到了祖爷的手上。那时,祖爷也正为几天来的吉祥之梦而陶陶然呢。看着信,祖爷的手抖颤起来。那信里说:你的使命在那里,你一生的荣耀将在那里开始……

一年后,祖爷新修的寨子密密层层地搭建在那阶梯似的台地上,像密集的蜂房。四周山峦的名字也蕴含着吉祥的寓意。当地人说,你看,这是传说中的祥瑞八宝之地。

夕阳的金辉浸染了这峡谷中的谷口。整个河谷透出一种古铜色的暖人的晕色。人们的脸也显得无比金黄、生动。依山错落铺排的棒空官寨犹如神话中的王宫,寂静而辉煌。只有扎曲河声幽远,犹如在睡梦之中发出喃喃的亲昵声。经幡沐浴着河谷的神光,安垂着善于挥舞的旗帜。

祖爷走出官寨,一到外面就被天际的霞光和盈满河谷的暖色柔光罩住,身心顿然感到清爽、亮丽和洁净。抬眼望去,对岸的河谷高峻威严,像一位禅定中的智者,透视了他的灵魂,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头顶上还在燃烧的晚霞流布余焰,白云燃烧得一片炫目,高高低低,有深有淡。高高的官寨耸立在东面狭长的缓坡之间,被对岸的神山庇护,日夜看着村寨和他的子民们。的确,土司家族迁徙到这片风水宝地后,诸事顺遂圆满。家族的发展如神力相助,子民们的生活也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他又想到了白玛活佛的卦示预言:迁徙到德昌吧,那块宝地被祥云围布,你的事业将在那儿得到昌盛,你的荣耀和富贵也在那里。祖爷心中感到甜蜜,微笑着信步走下坡来。他穿着镶着虎皮边的袍子,银腰刀晃闪着银光,精致的长靴露出高贵。晚霞徐徐收翅,那金色的光芒正渐渐隐没消失,黄昏的光景到了。这时,一股细细的风掠撩而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官寨和家庙的风铃声叮叮地飘在空中,仿佛极不安分调皮的孩子在叮叮地飞跃,一会儿在他前头一会儿又飞到了身后。他顺着溪沟,习惯性地散步到长着一棵古柳树的平坡上。那里,几个农家孩子在嬉戏欢闹。他们用石块、木片和枝叶做着欢宴的游戏。他不想搅扰孩子的玩乐,远远地眯眼看着。孩子们衣着破烂,皮袄或氆氇的袍子裹不住瘦黑的身躯,露趾的破靴里积着尘土,脸色肮脏,满身灰尘,却是多么幸福自在!凝神间,他听见了一个稚童琅琅的诵经声,仿佛就在那群孩子的不远处,他循声望去,却怎么也看不见人影。是谁家的孩子呢?每每黄昏时都在朗诵经文,听起来那样稚气十足,却是多么清晰、有力。那声音时远时近,有时好像就在自己身后。这已是第三次了。前两天,他也听见孩子的诵经声,却未曾见到人。他向那群孩子走去,当他来到孩子们身后站住,孩子们回头一见,吓得赶紧要跪地,然后开溜。他温和地躬下身,微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头,说,别怕,你们不用怕。孩子们见土司如此亲切慈祥,脸上便恢复了调皮的神情,嘿嘿地手足无措地笑起来。你们听到这附近那孩子的诵经声吗?啊?孩子们显得茫然。刚才不也在诵经吗?你们听见了吗?没有。没有啊。孩子们争相回答,一脸真挚却无法琢磨的神色: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呢?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嘛。每天在这玩耍的只有我们这群孩子。他又一一问孩子的家庭、姓名等。还问还有谁家的孩子每天到这儿来玩耍。一个胆大的孩子说,只有我们啊,我们每天都来这儿玩,没有人读书。奇怪了,那我怎么听见诵经声呢,而且那样清晰、明朗。他自己也感到莫名的惊奇。闻见其声,不见其人。他摇摇头,转身走了。孩子们也趁着夜色还未收尽天光,争先恐后地跑回家去。

他的耳旁仍萦绕着诵经声。

又是一个夕阳染红山谷,黄昏从山腹里拖出黑色帐幕的时候,一头驮着东西的牦牛被一位长发染雪的老头慢悠悠赶着顺山路而来。那时吟诵经文的声音正消散于空潆的天地间。四郎的心头仍无端地纳闷着,这几天来谜一般的声音令他感到神秘而焦灼不安。牦牛的背上捆扎着呈长条的驮物,在微微摇荡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老人有些蹒跚,却精神矍铄。白氆氇袍系扎在腰间,黄绸缎的腰带上晃悠着长长的银刀。老人一边嘘嘘曲曲吆喝着,一边念诵经文。待牦牛走到那群孩子嬉戏、他时常听到经文的地方时,牦牛的眼轮瞪得圆圆的,似欲滚出,眼里一束灼光一闪,它便惊悸地蹦跳起来,仿佛突然被针扎了似的,任驮物空空地响着,时而跳跃时而撒腿奔跑起来。捆绳索松了,断了,一块块被绸缎包裹的东西撒了一地。祖爷跑了过去,与老人一起立刻牵住鼻绳,将牦牛制服了。老人一边咒骂着畜生,一边把撒了的驮物收了回来。祖爷一看,驮的全是刻满经文的雕版。老人,你要到哪里去?你来自哪里?祖爷一细问,心里立时涌现出无比的喜悦:老人是来把自己几年刻制的经板献给祖爷的。祖爷十分感动,双手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老人待明白眼前的人正是差民托着希望与幸福的土司大人时,忙不迭为自己没能安抚不争气的牦牛连连道歉。土司制止住了,说,不,不,尊敬的老人,我十分感激你,这些经板散落于此,蕴含着一个大因缘,是个吉兆呢!老人吃惊地看着祖爷。祖爷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天来的谜团释然了。内心涌出一股柔和的情愫。他想起白玛活佛的话:你的荣耀将在那里诞生。天地间,这一切早有定数吗?

这一年,祖爷召集家庙的活佛高僧举行了盛大的法会。选址,祈土,奠基,修建经板库的工程如火如荼地展开。同时,祖爷给所属差民支派了上交用于刻板的桦木,用于印制经文的阿交如交、墨烟等,在寺院中挑选出众的雕刻师,召集了许多打杂的劳役工人……每夜里,有许多人听见一位稚童诵读经文的琅琅书声,响彻在如银的月辉中,在四谷的山环中萦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