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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婚礼

汪登对管家阿拉说,明天,你看着登巴耕哪块地,我想,他肯定是想要洞柯那一带的肥沃之地。啦嗦,管家躬腰回答道。

早晨,阿拉刚刚起床,如拉从屋顶煨桑后,慌张地跑来禀报说,有人在耕我们主子的地。阿拉问,是嘛,哪块地?如拉说,是河对岸洞柯之地。我知道啦。如拉多么惊奇于管家的沉稳持重,他原想管家听到后会暴跳起来:谁敢如此大胆?哪知,人家一点都不怪异,可见人家注定是个大人物呢。如拉是伙夫,他的工作是每天早早起床,生火,喂牲畜,打扫厨房,在洗手洗脸干净之后,点着一把松光,到屋顶角的桑塔里去煨桑,祭祀山神护示,以求汪登家族昌盛,平安吉祥。

管家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之后,方才攀梯到了屋顶。他放眼一望,见田地里没有人影,便立刻惊诧地用目光搜寻起来,这一下,把他深深地震愣了,他瞪大双眼——瞪得犹如一双圆睁的牛眼:他看见一个健壮的小伙牵着一头耕牛的鼻绳,登巴的管家一手牵着长绳,一手举着犁铧,俩人直直地顺着河谷向前犁去——或者,还不如说向前走去,犁尖过处,浅浅的泥浪翻簇出一条直端端的沟纹……那小伙牵着鼻绳,躬身向前牵引,管家还不时舞动长鞭,嘴里吹出欢快的哨声……阿拉愣怔了半天,只见俩人已翻过一面小坡,不久,又出现在另一个坡面上了,犁铧仍在耕掘——遇坎越坡时提着犁头跨过去。管家噔噔地跑下楼,冲进汪登的寝宫,猛敲门扉,里面终于传出声音,进来。阿拉吭哧吭哧冲到了汪登的床前。汪登仍睡眼蒙眬,手臂裸在被外,从绸被里微微起身,啥急事?阿拉说了他的发现和可怕的担忧。汪登心里一激灵,睡梦飞走了。他气冲冲地说,你再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想找另一块肥沃之地耕耘。阿拉又急匆匆上楼去了。很快,汪登也登上楼顶。这时,阳光给雪山戴上了佛冠,在早晨清晰的晨光中,鸟的啼鸣在丛林中此起彼伏,雾岚开始向山腰缠卷而去。那牵绳的小伙、耕牛和管家呈一条线,悠缓而坚定地沿着河岸向前行进……犁铧过处,那沟纹长长地伸延,像一个淋漓的伤口,剖开了他的血肉之躯——犁尖向着细泥沃土里猛然地深切或遇石受阻时犁头的弹跳,都细微地击打在汪登的心上,抽搐于他的嘴角。阿拉盯住汪登,汪登的脸早已变得煞白,身子在抖颤,嘴角歪斜,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胸中吐出。阿拉扶住了汪登。俩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

当阳光从屋顶拂过,又被傍晚夜魔的手收束而去,黑的幕帘缓缓垂挂于天地,将天地裹合为一团时,管家对汪登说,他们回话了,说他们到达了阿仁,起首是洞柯——那是他们的出发之地。天啦!汪登垂下头,长叹一声,然后一拳砸在木桌上,是谁遮蔽了我的心智,让我如此贪杯?

从洞柯到阿仁,半条河谷,二十余公里的狭长地盘,被登巴轻松地掳掠而去……

射出去的箭拉不回,发过的誓言收不回。汪登的头膨胀着,心儿却更加明亮了。而当我在岁月的长廊之中,将人生的故事重新打点一番时,心也像汪登一样生出五味的感慨……当登巴派人前来请汪登商谈婚礼筹备之事时,汪登在冲动之下,差点做出无礼地将人打发的举动,顿时,他又冷静下来,管家也适时地进行了劝谏。是啊,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亏只有无声地吞咽下去,不能失了礼数,不要上不得大台面啊。第一回是他胜了,但并不是他一直都会是胜者。只要伺机相待,我总会找到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有时,他在心里恨恨地想:他把我像小孩一样戏耍了)。不管登巴如何觊觎他广袤的土地,以有些无耻下作手段“犁”走他半条狭长的河谷,但他的土地终究远不及自己的地域。他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许多周边的头人也对他的沃土、草场虎视眈眈。登巴把貌美的梅美当作他的一颗棋子,实现自己的意图罢了,这也说明了他人格中卑污的一面。那样一想,他的心境变得开朗了。当想到仙女一般的梅美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心中温柔的情愫如汩汩涌泉,脸儿变得灿烂了。当两家具体商谈筹办之时,登巴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微的心痕,想窥视他的躁气、愤怒乃至仇恨,而汪登谈笑风生,好像俩人之间未曾出现过任何变故,依旧亲如兄弟。当只看出其乐融融胜似一家人的亲情时,登巴惊诧不已。他真是个汉子!气度真大,多么老练和深沉。他为自己像狐狸一般狡黠的小手段而自惭形秽了。心中便有了隐隐的疼痛和妒忌。

婚礼如期举行。那是整个金沙江河谷的节日。人山人海,人人花枝招展。登巴和汪登都为自己的差民属户减税,令百姓们更添狂欢喜庆。邻近的头人、土司派人送来了贺礼。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来了。先在登巴的官寨举行了一天一夜的锅庄晚会,官寨上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麦粥、酥油人参果、青稞酒、包子、锅盔等美味佳肴源源不断地敞开供应,男女老少,唱着跳着欢笑着,一茬茬的人挤在舞圈中,一茬茬人又轮流美餐豪饮。梅美是天空的装饰,是众人的偶像。她由伴娘陪着,终于盛装着步入舞圈。那娇美的身段,明眸皓齿,略微羞涩的偶尔从嘴边掠过的笑意,都令人啧啧称赞。锅庄舞直跳到迎来朝阳方才罢休。早餐后,在官寨大坝里,在老人颂过一段吉祥的山水祝词之后,又用滔滔的流水般的诗意美词夸耀新娘及家族的不凡和财富,然后开始献贺礼。一驮驮酥油,一袋袋青稞、麦子、奶饼堆积如山,有些人把牦牛、犏奶牛、骏马也牵来了,在宣布礼单之后,数十头牲畜赶进了畜群中。献贺礼直到夕阳挂到了山巅时方才结束。这时,迎亲、送亲队伍将新娘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向男方家出发了。在汪登的官寨前,男方的阻婚仪式开始了,当星星在天宇上眨巴着眼睛,一颗颗争相跳出来时,当送亲方已经献上千个藏洋时,锅庄队才让送亲队进了官寨里。这时,又一轮通宵达旦的锅庄舞开始了。汪登和伴郎也在半夜时分出场,牵着新娘的手一同跳舞。两位歌师斗歌斗智,难分胜负,直跳到第二天中午,由老人出面请歌师歇舞,这才结束。如果任由他们跳舞赛歌,恐怕七天七夜都难分高下。然后,是献贺礼,贺礼如山一样堆积起来,令家人手足无措不知放在哪里,满脸洋溢着自豪之情……第二天,送来贺礼的人们陆续离开了,而婚礼仍没有歇息之意,汪登官寨里又进行了连续三天三夜的赛歌,直跳到黑色的夜晚失去了本来颜色,白云也飘袅着舞动长袖汇入到人群中,连大山和江河也亮开了嗓子,轰轰啊啊地唱个不停。这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人们谈论了很久很久……

之后的几天里,官寨的夜色依然妖娆……

不久之后,梅美随送亲队伍回到了娘家。半个月之后的一个吉日,一行人正式把梅美送进汪登的官寨里。汪登与梅美成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