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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轮

风水轮转不休。有人说佛法与邪魔相伴生长,现在是末法时代了。佛法纯性如莲昌盛如参天大树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家族的风水也随着天地间的运势起起落落。登巴是这个家族地方“王”之链上的最后一环,最终脱落于翻天覆地的动荡和时代的起承转合之中……

许多年过去了,那红色汉人带来的朗然清晰的面目和纯然的气息像一片光芒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他们第一次与一个异族的军队相处,尽管言语不通,但通过手势、灿烂的笑容,照亮了双方的心灵。那个军队与民为善与民为伍的佳话在天地间传扬了数年。这多么迥异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力者的威严、傲慢的目光,以及对奴仆的鄙视神情……还有,他们勾描的是一个在圣境之中才有的梦想啊!可是,那梦想能落在大地上,能成为活生生的现实么?他们一旦成功,又会像暴富的人马上变脸么,还是依然会那样亲切?

人们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野性血性的澎湃平复了。天地轮转的风水使大地都在预感中微微战栗起来。人们感到外面正风起云涌,一个时代更迭前的斗争正如火如荼。这一切,登巴们的感受更深。红色汉人之后另一拨汉人来了。他们眼里充满血丝星夜不停地追赶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召开村民大会,威吓民众,诅咒那股军队,说那是一群乌合之众,是一股祸国殃民的祸水,他们使国家永无宁日,他们的头儿是魔鬼的转世,他们还是佛法的敌人……人们只是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浮现出那些和善的人们,以及大家共同相处时安详宁谧的阳光。这时候,红色汉人留下的少年和伤员们也穿着藏装脸色黧黑地混坐在人群之中,已经融会成村民中的一员了。这股别样的军队有些气急败坏地走了……

登巴、梅美、管家、索朗等亲属代表和活佛们终于坐在了一起。关于继承的纷争圆满解决了:汪登的摄政之位暂由梅美、管家、索朗商议定夺,待儿子长到十五岁时交由儿子继承……这场谈判出奇的平和坦诚,人心中的蛮横血性都平静了。没有人愿意通过大动干戈来解决。从山外卷来的一股股异族军队,和他们关于世界变换面目的说法在人心中激起千层波浪。让他们感到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已经来临。此时,感到自己王国的势力多么孤单,小王国是多么孤独……大地在颤动,山外的风浪终于漫过山头而来,土司派出去探看世界到底怎么样变换的人乔装出发了……

日月更替,雪峰冷峻,河水滔滔。在黄昏夕阳之下,官寨旧址显得恬静,村寨端庄美丽,像一个遥远的梦幻,述说着绵绵的故事……

在绵密的细雨中,故乡又沉入悠远恍惚的往昔回忆中。我听着细雨刷刷的声音,又仿佛落在一片梦境里。这雨中,夯土的房屋和大地都变得湿润起来。屋顶伸出的木槽里流泻而下的水汇成浊黄的水流,从槽口跌落而成帘瀑,轰轰地响亮,核桃树在雨水里舒臂扬手,重温着春天里芬芳的花香和秋天舒心的太阳。人们都窝在屋子里,围着灶膛而坐,家的温馨像灶口的火,温暖而毛糙,却燃得持久……

我的母亲已近古稀之年了,身子骨还硬朗,却开始怕冷了。她觉得那种冰寒之气渗入骨髓,怎么也驱赶不了。她把裙裾撩过膝盖之上,把膝盖向着灶口之火烘烤。从去年起,她把夜里在灶边捻刷羊毛的活儿放下了。她已经成了第十三世白玛活佛的高徒。她捻着佛珠,每天要完成自己的功课。两三月或半载就要给活佛交回“任务”,通过了,又领受新的任务,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从低级到高段,由浅显到深奥,向着心性修炼的高处走去。乡村里,这群老人是佛法火种的虔诚秉持者,他们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佛法的太阳。一生短促,人生艰难,在世俗人间劳作的艰辛中耗尽了一个人大半生的光阴,生活劳累,白天驱赶着黑夜,劳作似乎永没有穷尽的时候。他们也想过要念经拜佛,好为来世和最终的解脱轮回积下功德,可是在世俗的生活中,总没有充裕的光阴。除了春节之外,天天都在忙碌着,人间依然有那样多锁眉愁心的事儿。而今,儿女们长大了。儿女们支持她安心念经拜佛了。于是,就有了夕阳余生的光阴,为自己的来世打点行囊准备盘缠了。然而,世间没有任何事是能在轻松愉悦中趋于圆满的。母亲仍需要每天早起晚睡才能完成每日的功课——她比平时更忙了,口齿也不伶俐,语速缓慢,所以每天得抓紧时间。然而,心底的安详如阳光的种子在悄然发芽。母亲获得一种恬淡豁达明澈的心境,在修持的观想中,本尊的面孔清晰呈现,有时还在梦中听到活佛的开示,菩提心性在挣脱贪嗔痴的枷锁,像一棵树沐浴甘露不断成长……心性变得明净。于是,周身弥散安详自在的光芒。似乎因这光芒的感应,家中的争吵少了,人心的浮躁之气遁形无影了。受母亲的影响,侄儿侄女们围着母亲念经,六字真言等简单的颂辞念得朗朗上口。有时,弟弟、弟媳也加入进来,一家人的念经声汇响成世间少有的交响乐,令人感动,令人生出万端感慨……看着这一幕,圣洁的泪啊,在我眼眶中打转。听着这温软如水却无比强大的经声,内心和平安宁,仿佛一切妖魔鬼怪都逃遁了,一切人世的酸甜苦辣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祖辈圣人创造并赋予加持力的咒语像一条河不息地流淌……那佛龛中酥油灯映照的镀金菩萨,也透出穿越岁月的怡然目光……

从山外回来的探子说,那地方的人挤挤挨挨多得像蚂蚁,那里的天空中飞着铁鸟,很大,轰轰的振翅声响彻云霄,那儿的人不用木柴,他们燃烧石头做饭。石头?石头都可以点燃?听得人们睁大眼睛,惊诧不已。他们的路很宽很硬,一个人能驾着个四轮的铁箱风驰电掣,快得眨眼之间就能到五十步开外。在一些地方,人们仓皇逃奔。交战的双方如火如荼,却谁也没有胆量站出来一对一地较量呢。他们的枪里能连续飞出火弹,嘣嘣就能炸出深深的大坑,能把许多人炸得无影无踪;另一种枪,像母鸡叫声似的嗒嗒不休,一片片人像刈割的麦子纷然倒下。那里的太阳像喝了血一样殷红,膨胀得要从空中掉下来……在牧场村寨,关于山外的故事就这样漫山遍野地流传着。探子们带来了闻所未闻的奇事怪论,却没有找到颁发玉玺封赐权势的汉皇帝。他们带着一脸的疲惫和莫名的兴奋回到高原明净的天地间。而魔潜到了心里。有人梦见自己被人的河流像一片叶子般卷裹而去,而话听不懂半句,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哑巴;或者,铁鸟张着凌利的巨口迎面撞来;人的尸体漫山遍野,苍蝇嗡嗡地飞翔,铺天盖地,突然,炮弹的尖啸声撕心裂肺地传来,随着嘣的爆炸声,死神像一个巨人披着黑夜的衣裳而来……登巴的梦也被他们熏染得罩上了迷离的色彩。他看见自己坐着四轮铁器翻过山去,恍然间,那铁器成了一只鸟,高高飞翔起来,他又随同许多人走进了一座座如皇宫的屋子里,他们说着陌生的语言,他看见一个满头华发的人握住他的手,说认识他,是他的朋友,可他的记忆一片空茫,但他还是出于礼节,献上一条哈达,于是,俩人手拉手走在一起,老人还让他讲话,他站在台上用藏语说得语无伦次,下面的人却掌声如潮,欢笑的脸真诚而热烈……这时,他蓦然看到远处架着的机枪,对准了他——他一身冷汗醒了过来。他披起袍子,倚靠在床上。妻子还在梦中咕噜。夜凉如水,大地寂寥。魂儿多么焦躁。这山外还在发生什么呢?为什么自己远在深山里还如此不安呢?近年来的征兆在预示什么变故?星星微明如火籽,寒流在半空中无声流动,一片迷惘的暗云浮在山巅,辨不清东西南北……

许多年以后,新生的政府组织他们到内地参观访问时,登巴突然记起了山里的梦,一切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还真正见到了一位魁梧的壮年军官。那军官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打回来了,我们是老朋友了。他说他曾在登巴的官寨中住过。他盛赞登巴为红军(那时他们以为那红色的五角星和红领章是用来避邪的呢)做出的贡献。然而,登巴搜肠刮肚怎么也记不起那样一个面孔。那手持烟斗的大胡子军官倒记忆犹新。参观团所到之处,举行盛大的宴会,到处是鲜花、掌声和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