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临乙
我是第一批接受徐悲鸿先生教育的学生,距今已有50多年了。悲鸿先生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总想把这些印象记录下来,却迟迟未能实现,心里很觉不安。今年是徐悲鸿老师逝世三十年,现在写一些回忆,以表达我对他的敬爱和怀念。
徐悲鸿先生是当代著名艺术家和教育家,是我们一代宗师。他留给我们大量的习作和创作——素描、油画、国画,现在陈列在徐悲鸿纪念馆中。有不少大幅油画,如《徯我后》、《田横五百士》等,是他回国初期画的。那时他生活在祖国动荡的岁月中,他用寓言和历史的题材,表达他对时代的看法。
在教学方面,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影响。我的教学方法,就深受他的影响。他主张在学习美术的初步阶段,既需要极严肃地打好基础,又不要受课堂训练的束缚,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徐先生的作品,既是严肃、豪爽,又能轻描淡写,有独创性,体现了他的主张。
1926年春在上海,我初次认识徐悲鸿先生,是由蒋梅笙先生介绍的。我带去一幅用棕赭色画的单色油画,白色分层次,对质量感和光线明暗的要求,都是细致研究过的。徐先生看过以后,第一句话就说:你的画基础至少有两年的功夫。随即带我去看他的肖像画,是一幅为一对新加坡华侨青年夫妇所画的油画肖像,还有尚未完成的黄震之油画像等。徐先生还带我到画家陈抱一家里去做客,记得当时丁衍庸也在座。不久,徐先生又去法国了。
1928年初春,徐先生回国,在上海待了半个月后,又回到南京,他约我到南京去求学,并供给我的生活费用。悲鸿先生在南京的画室,是在中央大学宿舍最后一排房的一间二米乘四米的小屋子。他的油画《徯我后》就是那时候开始画的。我没有课时,就在画室里看徐先生画画,使我得益匪浅。这幅画从开始做准备工作——打稿子,画构图,起草稿,单个人的素描稿,到风景、静物安排的全过程,我都亲眼看到。他在创作时,不直接用模特儿对着写生,而是事先画许多素描,画水牛,他曾写生达四五次之多。他说:要注意对象的特征,主要部分要强调夸张一些,使人容易记忆。
徐先生对色彩和形的基本功很深厚,要求很严格。他要求自己的人物素描稿,应用想象的符合客观的明暗色调。色调的冷暖及色和光的变化,他都胸有成竹。他画一个人的头部和衣服,只需要四五个半天。因此,不到半年时间,就画完了《徯我后》的第一遍颜色,由此可以看出他求学时的刻苦。《徯我后》初步完成之后,还有一些没有画上颜色的地方,需要精心思考,细心地填上去。他应用中国画的创作方法同欧洲的创作方法结合。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在教室里想画静物。徐先生教我如何研究形,观察光和色,教我要看准色调,不改一笔地画。这一次他用方块画苹果、香蕉等等,但并没有说非要用方形画。对用色的研究,他强调在学习的初步阶段要一笔一笔耐心地画,直到画完。徐先生教我的学习观察方法,语言虽然不多,对我的影响却很深远。他还告诉我初学油画时对形的主体的认识,对色彩冷暖和中间色的研究,要用正确的观察方法,不应涂改。通过这一次习作,使我明白了很多问题。我还把这种方法应用于素描对形的研究。我把这幅静物画当作珍贵的纪念品留在身边,曾经随身带到法国去,又带了回来,至今还保存完好。
1928年,在上海艺大(南国艺术学院)的一座小楼的亭子间里,徐先生起稿油画《田横五百士》;我首次见到吴作人,就是在放大《田横五百士》画稿的时候。后来这幅画移到霞飞坊徐先生家中的三楼上。徐先生苦于没有田横的形象,经介绍采用宋钟沅作为田横形象的定稿,又用他的学生肖像及手、脚等作为模特儿。与此同时,他还画了几幅小的创作如《三侠》等。
1928年,福建省教育厅长黄孟圭邀请徐先生去福建过暑假,并请他画“五三惨案”中被日军杀害的蔡公时烈士油画像。我陪徐先生同去。福建天气很热,短短两个月中,忙于应酬,徐先生没有充裕的时间作画。蔡公时画像画面不小,约1.8米×3.5米,徐先生用巧妙的方法构图。我见他画的素描草图上面,蔡公时的背影面对两个日本宪兵,地上翻倒着一个箱子,前景画一张长桌。我虽然没有见到完成的稿子,但这样的构图处理,在他的素描稿中还保存了下来。由于中央大学艺术系快开学了,我们就匆忙地回南京去。
关于送我留法的事,经过是这样的:记得是在福建期间,我住在教育厅小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忙于画风景。这里的风景很美,是在长江流域没有见过的。鲜明的天色,湿润的气候,榕树、水塘、鲜红的荔枝、黄色的龙眼,到处都是。临离开福建前的一天早晨,徐先生来到我住房的门口,面有喜色,高兴地对我说,关于写信介绍吕斯百出国的事,已接到吕的回信,吕把想法都写在信上,这封信拿给黄孟圭先生看,黄已毅然决定给两个赴法留学的名额。徐先生又说,吕斯百去学绘画,你去学雕塑,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你快把手中的风景画画好,赠给教育厅留念以表示感谢。我之能够去法国留学,要感谢徐先生出力帮助。
光阴如箭,我在里昂美术学校学习三年毕业后,得到里昂中法大学同意转到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深造。经过入学考试,我以正式生的资格被录取。
当时国难深重,“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入侵东三省,我们身在国外的留学生无比愤慨。中国外长颜惠庆先生在日内瓦召开的国际会议上,揭露日本侵占东三省的事实,驳得日本外长无言答辩。各国同情中国,伸张正义,可惜没有实力做后盾。
1933年3月,徐先生赴法国举行中国画展。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在巴黎租到一个住所,这是他过去留法时住过的地方,他要在这里筹备展览。这次中国绘画展览,展品有三百多幅,其中有几件展品是横幅,需要制作画框,徐先生亲自挂画,我在旁协助。画展4月15日开幕,场地在巴黎国立外国美术馆。开幕那天,法国教育部长、外交部长、中国大使顾维钧和夫人等都出席了,大诗人华勒利为画展目录写序,著名美术家郎度司纪和画家沙排对画展都极力赞扬。当时在巴黎的画家、艺术家约有三千多人先后参观了画展。大批评家加米勒莫克来在《费加罗报》和《民族之友》等报发表三篇评论赞扬中国绘画艺术(他的世界美术史再版达五次之多)。还有海蒙特在《时报》,特·尾史末在《美术周刊》,藏·加沙在《文艺周刊》,都先后发表文章,对中国画同声称赞,评价很高。由此可见法国文艺中心对这次中国画展极为重视。欧洲各大报也都发表画展的消息和评论文章。展期原计划一个月,由于观众很多,又延长了半个月,前后45天。接着比利时、德国、英国、意大利、苏联等国都邀请到该国展览。巴黎国立外国美术馆,原来只有日本画家的作品陈列,自这次中国画展之后,另辟了一间中国画陈列室,这样东方画才有中、日两国的作品陈列展出。这是徐先生在国外为介绍中国的美术所建立的功劳。这次展出作品的画家有七十多人,展览会后,法国收藏了中国近代佳作12幅,即徐悲鸿的《古柏》,张大千的《荷花》,王一亭的《达摩》,齐白石的《棕树》,陈树人的《芭蕉》,汪亚尘的《消夏》,经亨颐的《兰石》,张聿光的《翠鸟》,张书旂的《桃花》,方药雨的《小鸟》,郑曼青的《墨葵》,高奇峰的《帆船》。
在展览期间,巴黎的中国留法艺术学会的会员聚会,欢迎徐先生。在会上,徐先生介绍了举办这次展览的经过。他说,1930年以后,他曾委托友人在比利时首都和法国里昂大学举办了他的个人中国画展,引起震动,观众希望能在巴黎国立美术馆举行一次大规模的中国画展,因此,由少数友人协助,经过两年的时间,收集了各派中国画家的作品,尤其是具有代表性的画家的作品。协助这次展览的有中央大学、中法大学、中国画会、苏州艺专等。我们认为中国美术在巴黎大规模展出,画家和作品之多,是空前的。展出时期也是非常及时的。不久以前,在巴黎曾经举办过中国古代青铜器展览,把欧洲许多著名收藏家收藏的中国古代青铜器中的精品聚集巴黎展览,观众印象很好,赞叹不已。而今又举办这么大规模的中国绘画展览,宣扬中国画艺术,这是第一次,也是很成功的一次……
巴黎已是深秋天气,一天下午我有机会陪同徐先生去拜访法国国家学会院士倍难尔,他在法国歌剧院作的大天顶画和肖像画,都很有名望,对光和色有新的研究。当时老画家已经84岁了。蒋碧薇请他画速写肖像,徐悲鸿先生在旁画老画家速写,画完后,又谈了一些话,我们就告辞。不久,这位大画家去世,徐先生的速写成为老画家最后一次的速写像了。这幅画现在悬挂在徐悲鸿先生纪念馆,是一件很珍贵的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