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
一九一三年讨袁失败后,中国三大流域的各省,都已被袁世凯派遣爪牙盘踞,只有长江上游西南一隅,因鞭长莫及和兵力有限,尚未吞噬。虽然袁氏派陈宧率北洋军入川接管了川政,但云南仍是袁氏力所不及的地方,可以作为反袁起事的基地。我们认为云南有四个优越条件:(1)地处偏僻险阻的边区,在军事上扼险要优胜之势;且四川地方军队既杂又乱,陈宧一时统一不起来,可以作为云南的有力屏障。(2)云南两师陆军的素质,大大超过北洋军队。所有中下级军官,都是讲武堂的学生,学术优良,思想纯正。云南讲武堂是李根源筹办的,他曾邀集同学李烈钧、方声涛、赵康时等,参照日本士官学校教程,结合中国实际所需要的革命精神,认真训练和教育学生,造就了不少革命人才。(3)云南陆军所使用的军械,都是德国克虏伯厂的精良产品,是在清末以重价从德国购来的,其枪炮火力之强,超过南方各省的军队。(4)云南当时的几个主要当权人物,如唐继尧、罗佩金、殷承、叶荃等,原来都是同盟会员或者有革命倾向的人,如果袁氏称帝,我们可以成功地在云南组织起义,为全国倡。
及至一九一五年八月,袁世凯筹备帝制已达到紧张阶段。在北京,以筹安会为核心的一批人物,密电各地,策划如何组织国民代表团,如何指派劝进代表,如何组织国民代表大会,闹得乌烟瘴气。我们在东京的欧事研究会同志感到,云南方面虽然联络得极好,但能否毫无阻滞地发动,还是没有把握。这时王九龄从昆明来,告诉我们,自陈宧率军入川后,云南全省大为震动,人们知道云南已成为袁氏的眼中钉、俎上肉,危险万状,因此群情鼎沸,军队反袁的情绪更高。王九龄谈到的情况,和我们此前得来的情况有些出入,不能据此决定行动。由于方声涛和云南的中级军官亦属师生,有许多社会历史关系,进行工作诸多方便,因此我提议请方声涛亲赴昆明一行,探明情况,进行联络,策动工作。大家同意这个提议,并且和方声涛约定了暗号,如联络策动有所进展,我们接信后就立刻回国共策进行。
在上海的策划活动
方声涛经上海、香港、越南,到达昆明。九月中旬,方从昆明来信称,“尚须多方调查”;十月初又来信称,“销路甚好”,十月十日来函,要我们速到上海面商。大家商量决定:我和李根源首先回国,其余同志根据情况的发展和工作的需要,陆续回国。我和李根源两人于十一月三日由横滨坐邮船动身,两日多就到了上海。在船上遇见朱卓文,他把我们当作袁党,肆意谩骂一通,我们只好付之一笑。到上海后,我们受检查盘问比朱卓文还严,朱才恍然大悟。到上海后,我们住在法租界宝康里,方声涛则已于先一日至沪。他说:云南的两师陆军,团、营级的主要骨干,如邓泰中、杨蓁、刘云峰、华封歌、董鸿勋、黄永社、赵钟奇等四十余人,都力主反袁,跃跃欲试。他们同蔡松坡的情谊很深,听说蔡在京的寓处被搜,情绪十分激昂,已秘密派人赴京迎蔡回滇主持大计。我们听到方声涛说的这些情况后,立刻通知张孝准,要他积极与蔡联系,掩护蔡出京。此时,同云南关系极深的李烈钧,也从香港派人到云南联系策动。不数日,章士钊、耿毅、冷遹、程子楷等,都先后从日本回到上海。此时袁氏叛国称帝,人心丧尽,上海社会舆论反袁的情绪,已达极点。我们这些人先后聚集上海活动,虽然袁世凯的密探爪牙遍布上海,亟欲加害,但他们害怕强大的群众舆论压力,也不敢肆意下手。后来陈其美回上海和我们联系,并保证我们在上海行动的安全,我们也表示愿意和他合作,共同奋斗。
我们的发难基地和发难主力,自然专恃云南。但是我们必须在全国广大地区及早发动讨袁力量,发挥互相策应的作用,这一点,是在我们归国之后才逐渐想到的。我和李根源等商妥,重新规定行动方针:(1)全国各界人士,凡秉爱国热忱和救国愿望,挺身而出反对袁世凯卖国称帝者,我们都愿与之合作,采取一致行动;(2)国内平日与我们不同宗旨的党派,只要真心反对袁世凯卖国称帝,我们也愿与之合作,采取一致行动;(3)反袁斗争主要是武装对抗,但也不排斥其他方法。我们安排分配了一下各人的任务:耿毅担任北方同志的联络工作,熊克武回四川组织地方讨袁军,为云南主力军的向导;柏文蔚、钮永建、冷遹策划苏、皖、浙地方军队的发动,林虎担任广西的联络;李烈钧担任筹划粤赣军事;我和张孝准布置两湖军事及湘省义军的发动。并且相约:组织发动起来的力量有大有小,但是每个同志都必须努力去完成自己分担的任务,在反袁战线上尽量发挥作用。此时,我们又筹组了《中华新报》,从事反袁宣传。
不久我们得到确实情报,张孝准和蔡松坡联系极好,蔡已安全离开北京。一天,我和章士钊往虹口访谭延闿,就袁氏称帝的情形和全国反袁势力的壮大等形势告诉他,并且问他作何感想。谭说:“反对袁世凯称帝,是应有的义举,我竭诚拥护,没有二心。但是袁世凯掌握强大兵力,我们手无斧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章士钊很客气,让我说话。我说:“反对袁氏称帝,办法是有的。事在人为,人苟不为,纵有办法,也是枉然。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得深一些,透一些。袁世凯掌握着北洋军队和官僚集团的势力,外表强大,但他是不得人心的,内部又有众叛亲离的趋势,列强加诸袁氏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们顺从民意,以民众的力量为后盾,只要一处发难,登高一呼,四方响应,袁世凯是可以打倒的。”谭延闿说:“你们回国活动,是仅仅激于天良血性的义愤,还是有点实力做后盾呢?”章士钊说:“既有义愤,也有实力。袁氏集团分崩离析,死在眼前。我们名正言顺,诛暴伐罪,这个号称拥有实力的独夫,是抵挡不住的。当然,反袁还有许多困难,需要大家团结一致,群策群力,困难才能克服。”谭唯唯诺诺,说什么来日方长,可以从缓计议,谈话就此结束。我对谭还存有争取的一线希望,过了几天,又着人送信给他,说有要事相商,请他约期相会。谭对送信的人说,外边风声紧,要我们出入谨慎,并约了日期会晤。到了约定的日期,连人影子也找不到。第二天他打发人送来一信,说是“齿痛爽约,十分抱歉”。这天晚上我凑巧遇见黄梅生,黄告诉我,头一天他还和谭在“小有天”用餐,谭喝得酩酊大醉。我这才明白,谭怕革命不成,累及己身,所以用虚诈敷衍手段来应酬我们。我们也因之对他产生厌恶绝交之心。没过几天,我在霞飞路步行,谭在马车上发现了我,立刻下车,装出很亲热的样子,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一本正经地说:“到同志处商谈要事。”谭说:“我是特地来拜访你的。”我说:“改日会罢!今天实在没有空。”谭说:“我到你的寓处等你回来。”我到圣母院路章寓谈话一个钟头,赶回接待谭延闿。此人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些革命形势,我留他午餐之后分手。
为了策动两湖的反袁力量,我趁在沪之便,进行了一些人事上的联系。黄梅生是同学黄恺元的兄长,在上海经商多年,夙著信用,两湖的革命同志大多跟他相识。有一次他在寓所设宴招待我,谈话间表示近来营业兴旺,颇有盈余。我说:“现在手边拮据,筹款很是为难。”黄梅生说:“你们的困难我深为了解,需要用多少钱,我可以尽力贷垫。”我说:“多多益善,但眼前急需动用的却不多,而且应该不妨碍你的生意才好。”黄梅生当即答应需款时随时垫付。我们在困顿中得此帮助,实不容易。我这时考虑,湖南同志中,冲锋陷阵、披坚执锐的人才是不少的,就是运筹帷幄、全盘指挥的领导艺术稍微差一些。我在癸丑讨袁之役中,认识了杨王鹏、廖湘芸两人,他们是蒋翊武的战友,辛亥年曾一同组织过武昌军队起义,有比较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他们和李国柱、邹永成、龚铁铮、殷之辂、刘白等组织民义社,是中华革命党的一部分,但和陈其美一派有矛盾,不肯和后者同流合污。我约杨王鹏、廖湘芸谈过两次话。我心里明白,要他们一下子完全听我的话是不太可能的,但大敌当前,正义所在,争取他们合作,还是办得到的。我和他们第三次谈话时,袁氏帝制运动正紧张地进行,他们情绪激昂,表示愿出死力拥护共和,打倒帝制。我说:“你们的斗志坚决真诚,这是很好的。但我知道,你们从前所组织的炸弹队和暗杀队,在武汉、九江、扬州等处都遭到了失败,现在应该中止这种恐怖行动才好。”杨王鹏说:“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们到底坚持什么主义?”我说:“我们坚持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至死不渝,不能节外生枝,立异标新。比方说,三民主义是海,我们和黄克强只能算是百川,而百川终汇于海。但是百川里面有一股浊流,孙中山无法澄清,我们也无法澄清,在一定时期之内,只好潜行不悖,相安无事。倒袁是我们目前的紧迫任务。袁氏虽然众叛亲离,成为全国民众的公敌,但毕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吓倒的,也不是策动一部分军队,联络一批会党,占领一个据点,就能够把袁世凯打倒。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运用一个基本力量,建立根据地,影响各省,策动有倒袁倾向的军队。这样,袁氏在各省部署的暴力就会如汤沃雪,尽归消灭。你们回湖南去,预备如何着手进行呢?”杨王鹏说:“先在长沙、衡阳策动军队,树立义旗。”我说:“这是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黄克强进攻广东督署的复版。那次黄花岗之役,震动全国人心,为武昌首义之先导。但今非昔比,袁世凯更不同于清朝。长沙、衡阳是冲要地区,袁氏已布重兵,即令得到少数军队的赞助,发难侥幸成功,但离根据地过远,势难长久坚持。我的意见,应该从湘西宝庆边远地方着手,组织队伍,作为根据,等云贵军队出兵湘西,或者那时我由云南带领一部分军队回来会师,一同奋斗,才能恢复湖南。如果不按这个办法行事,冒险妄动,一定会遭到重大损失。”杨王鹏、廖湘芸满口表示愿意接受我的意见。我告诉他们,他们在上海的费用和回湘旅费,我可以尽力支援。
当我布置湘事的时候,耿毅介绍袁乃宽之子袁不同和我见面,我问他袁氏称帝进行的情况,袁不同说:“一般走狗,不顾百姓死活,疯狂地忙着筹备大典,已定明年元旦唱大登殿。我情急万分,希望有人起义讨逆,我也可以从中做点小玩意儿给大家看看。”我说:“如果你能这样做,就是古人所谓大义灭亲了。请你与鹤生密商办理,我们坐听好音。”由此可见,袁氏的滔天罪行,不仅为国人所共弃,亦为宗族所不容。
有一天,章士钊告诉我,他想款待一下梁启超,请我作陪。我说:“在反袁不分党派的时候,我当然可以奉陪,听听他的议论。”十二月十九日晚,章设宴款待梁氏,我于六时先到章寓,梁启超随后也到了。泛泛应酬之后,我对梁说:“拜读了你的近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非常钦佩。”梁说:“我煞费苦心,改稿多次,现在发表的文章,较之原稿,倒是温和得多了。因为我不想牵累同党,所以发表文章,宁愿脱党。”他接着又发表了一大套反对袁氏称帝的言论。我说:“倒袁是不成问题的。重要的是,倒袁之后,应该有一个主义为建设国家之准绳,对袁氏所遗留的北洋军队要迅速收拾,这倒是两个极关重要的问题。”梁说:“现在不好刻舟求剑,因为剑虽沉沦在此地,舟是随时移动的,将来只好就事办事。”我因为此人善变,这次反袁的思想动机也不纯正,不好再作深谈。梁启超接着又替蔡松坡吹嘘了一大通。章士钊说:“大家都是相知有素的老朋友了。我们确信松坡是玉碎而白不移、金销而刚不易的好汉。”到此宾主尽欢而散。
由沪去滇及在滇的活动
我们从东京方面得到确实消息,蔡松坡将于十二月二十日以前抵达昆明,李烈钧、熊克武、方声涛等在此之前必定到达,云南方面大约一星期之内即可举事发难。此时袁世凯的帝制运动,虽然遇到国内外的同声反对,袁氏集团内部也意志行动不一,但筹安会和各省劝进团的猴戏还是在积极串演,计划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于一月一日登极。我考虑袁世凯帝制自为势在必行,因与李根源转赴香港,以便对广西作进一步的策动。
我们于十二月二十一日乘邮船离开上海,二十三日抵香港,寄住跑马地。当晚,我们得悉:蔡松坡于十二月十九日到滇,二十三日即以唐继尧、任可澄的名义致电北京,对袁下最后通牒,令袁立即取消帝制,立诛祸首杨度等十三人,并限于二十四日午前十时答复,届时不得答复,便于次日宣告独立。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云南省宣布独立,唐继尧、蔡松坡通电正式讨袁,组织护国军。众推唐继尧为都督,任留守;蔡锷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李烈钧任护国军第二军总司令,唐继尧兼任护国军第三军总司令。第一军出四川,第二军出两广,第三军为总预备军。
袁世凯对云南一隅发难,虽想采取迅速手段予以扑灭,但究竟路远阻隔,力不从心;且五国曾对袁氏提出缓行帝制的警告,现在云南生变,五国的警告更加振振有词。在此情况下,袁氏对外只好仍称“中华民国”,对内则改称“洪宪帝国”,手忙脚乱地于元旦日登上了独夫皇帝的宝座。袁氏称帝后,就派曹锟率第三师,辅以张敬尧所率之第七师,李长泰所率之第八师一部,会合陈宧所率之伍祥祯、冯玉祥、李炳之三旅,作为第一路,由四川进攻云南。又由马继增所率之第六师与第二十师、安武军各一部,从湘西地区进入黔境,作为第二路。再派龙觐光率济军一部,企图由广西进入滇南。
我和李根源商量,一致认为,无论在军事上或政治上,广西这时都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1)护国大业既由云南首义,多数省份势必响应,只要广西起来,取得广东,就有组织革命政府、统一政令的必要。至于这个政府究竟采取什么形式、什么制度,则须事先和唐、蔡协商。因为这次发难,军事上比较单纯齐一,但政治上渗有进步党的力量在内,异常复杂,如果不事先协商一致,将来必然惹起纷争。(2)广西陆荣廷,对护国军的军事发展,关系至为重要。李烈钧率护国军第二军出广东,如果陆氏不表明态度,李部就无法通过桂省。因此,对于广西方面的策动,现在必须抓紧时间,大力进行。
这时恰好是新年,岑春煊由南洋归国过香港,李根源介绍我和岑春煊见面。岑身着热带短装,说话态度颇为爽直。我们向岑春煊介绍了敌我两方的形势和策动广西的计划。岑春煊和陆荣廷、龙济光旧日关系较深,他说:“陆干卿[1]素有正义感,反袁护国,他一定欣然响应。龙济光不知正义为何物,就利害来讲,他受袁氏的笼络太深,未必肯听我的话。如果干卿响应,大势所趋,或者可以把龙济光牵进来。目下还只能信使往来,看情势发展再定。”岑春煊表示拟回沪一行,再来港共同策进。李根源又说了些怂恿的话,岑都欣然接受了。
我认为广西的策动工作,今后可能比较顺利,便决定到云南去进行湘事。一月十三日,我和陈惟诚、林修梅、李仲麟、王祺、钟宪民等十二人由港赴海防,稽留三天,始得法人签字过境;经东京,三天始抵阿迷州(即开远),适同学何国钧巡视迤南,招待妥善。一月二十七日抵昆明,这一天贵州省宣告独立。贵州独立的成功,保障了云南侧翼的安全,增加了反袁的声势,振奋了护国军前线部队的士气。
我们到昆明后,住在迎宾馆,第二天见到了唐继尧,畅叙旧谊,意隆情笃。我们大大赞扬云南领导反对帝制再造共和之功。唐继尧说:“这次发难起义,以云南一省,对抗袁氏偌大力量,都是松坡前辈回滇提携之功。”我说:“师出有名,得道多助。斗争的胜败,不单纯取决于军队力量的对比,更重要的是人心向背。”唐继尧问到孙中山、黄克强的情况。我告诉他,孙先生现在日本指导革命工作,黄克强仍在美国,不久均当回国,共策进行。唐继尧又问到对广西的策动情况。我说:“林虎担任这一方面的工作,他到广西已有数月,据联系,策动顺利,十分可靠。上回我在香港看见了岑云老,他说,陆干卿有正义感,一定会实践诺言,响应独立,但龙济光热衷功名利禄,极不可靠,大概要等广西响应之后才能看到动静。”唐继尧说:“岑老的话是信而有征的。”我们又谈到上海郑汝成被暗杀和肇和舰起义的事情,我表示:刺杀郑汝成是恐怖的雪愤行动,肇和舰起义则是正当的革命斗争手段,不能以一时的得失来作出评价。唐继尧留我们吃饭,并表示为了交换意见,还要约我们深谈。
过了一天,唐又请我们去,他说:“贵州省刘如周本来相约同时起义,但是因为云南发动太快,贵州预备不及,同时袁氏曾答应给贵州一批饷械,需待到手之后再行发动,所以耽搁了将近一月。现在贵州省已宣布独立,刘存厚也可加入,虽然内部还有一些问题,但前方的军事行动还算顺利。”我说:“这是形势发展很好的标志。我听孙中山先生多次谈过,革命必须首立政府,树起义旗,才有力量和声威来号召全国。因为,立新政府,正是对旧政府的沉重打击。如果广西响应独立,因势取得广东,那么,组织护国政府,就是不可以须臾缓的任务了。”唐继尧说:“现在还只有云南、贵州两省,势甚单薄,待到多有数省响应,就好着手组织政府。你前天说,人心向背决定一切,这个意思非常中肯。辛亥年杨荩诚在贵州依恃洪帮,士绅反对,纷纷到云南来请愿。我率领滇军一营入黔,得到各界人士的帮助,很快就赶走了杨荩诚。要是杨荩诚真的没有丧尽人心,那么,我这一营滇军无论如何是敌不过他的。我想,人心向背,关系革命成败,我们必须恪遵这条原则。”唐继尧随后又问到湖南的情况,我说:“汤芗铭残酷屠杀人民,民怨沸腾,民变时起,湖南民党与汤誓不俱立,间有暴动。但是缺乏主力,发动起来不易久撑,更难扩大。”唐继尧说:“湖南地处冲要,对两广和滇黔来讲,军事战略意义极大,我们正应抓紧经营,以便减轻侧面的威胁。”我说:“因为湖南重要,袁世凯已令马继增的第六师和范国璋的第二十师进兵湘西,想占先着。”唐继尧说:“如果你能回湖南,在政治和军事两方面都能发生作用,对大局很有影响,我们一定竭力协助你。”
我们谈话后的第二天,李烈钧就跑来和我商量,说:“现在云南的军队已调拨殆尽,湖南地位重要,蓂赓[2]非常关心,想请你担任湖南招抚使,派兵一营作为卫队,让你到湖南发展。蓂赓特地要我来征求你的同意。”我当即表示:“护国讨袁,人人有责,无论大小任务,我都一定全力以赴,请你转达蓂赓。”第二天,唐继尧又约我谈话,他先从广西的形势谈起,说:“袁世凯想夹击滇军,监视广西,已命令龙觐光假道广西进攻滇南,一月间已有部分济军进驻南宁。龙觐光仗着和陆干卿的儿女亲家关系,长驱入桂。但陆干卿岂能让龙觐光平安通过,自取灭亡?他一定是诓龙部入桂,企图一举解决,然后响应独立,推动大局。”唐又把话题转到湖南的形势,说:“现在军队不敷分配,经营湖南是当务之急,我想请你担任湖南招抚使,已由协和[3]征得了你的同意。你回湘召集旧部,从侧翼牵制敌人,一定能够成功。”我说:“马继增率部进逼湘西已是事实,湖南人民反对帝制情绪日增,你派我回湘工作,我一定竭力以赴,共襄护国大业。陈惟诚熟悉湘西情况,请你委派他为副使。”唐继尧当即允诺,并称一切公文和卫队调拨,要参谋厅速办,好让我们早日启行。我请唐委派林修梅为参谋长,李仲麟为总务处长,王祺为秘书长,唐继尧悉准所请。二月一日晚,唐继尧在五华山都督府设盛宴替我们饯行,我和陈、林、李、王一同赴宴,席间互相祝酒,情绪热烈。唐继尧说,如在中途遇到困难,已电刘如周协助。我们于二月三日离昆明,唐继尧派唐继虞率卫队送到郊外,互道珍重而别。
在滇黔道上及入湘后的初步部署
从昆明到贵阳,计有二十站的路程,按例需二十天才能到达。经过十多天,跨过著名的打铁关,再经安顺,数天之后,我们便到了距贵阳不远的阳明洞。刘显世派了参谋长、我的同学韩凤楼先期来阳明洞迎接我们,相见甚欢。
二月二十三日到贵阳后,我即赴都督府和刘显世见面。刘五十多岁,精神饱满,谈吐风趣,历述袁世凯称帝的百般丑态。刘问我们上海的情况如何,我就把郑汝成被杀、肇和舰起义、南北各省激烈反袁的情况告诉了他。我说:“护国起义,滇黔合谋,再造共和,人心归往。现在众志成城,士气昂扬,胜利之期,指日可望。”刘显世谦逊再三,说:“贵州地瘠民贫,力量单薄,所恃人心一致,将士用命,得以宣告独立,响应护国义军。现在贵州的军队已分作两部:一部由戴戡率领,出松坎,协助滇军作战;一部由王文华率领,出湘西,现正在湘黔边境与袁军对峙。据报军事情况都还顺利。”我说:“湘西地势险要,民情强悍,只要组织和领导得宜,就能够发挥潜力,可为义军之助。”刘显世说:“湖南为革命策源地,人才济济,这次护国反袁,全省人民当然同声奋起。你回去登高一呼,必能发生重大作用。我们湘黔一家,应该团结一致,战胜敌人。”我说:“义军初起,从表面的兵力来看,是彼众我寡,但从实际的人心来看,则是彼弱我强。全国人心在我们这边,胜利定然在我们这边。你主张湘黔团结,我极端拥护。”当晚,刘显世用贵州特酿茅台酒替我们接风;第二天,又正式设宴招待一行同人,我和陈惟诚、林修梅、李仲麟、王祺等赴宴,刘热情款待。席间,刘问起湖南革命党的情况,我说:“癸丑之役后,袁世凯派汤芗铭督湘,屠杀了杨德邻、易宗羲、文经纬、伍任钧等同志。去年帝制发生后,汤芗铭极力附和,遥跪称臣,更为人民所切齿。革命同志情绪激昂,但是没有中心力量做骨干,所以屡起屡败,但他们出生入死的精神,实在是值得称许的。”刘表示赞叹,又问及我们回湖南时预备执行的招抚计划。我说:“回湖南后,以一月为期,统一湘西。以湘西作为根据地,一面改编地方守备部队和编练地方团队,使它能够确实具有牵制敌人的力量,一面组织和训练民众,反抗袁军,使敌军处处感到困难,我军处处得到便利。湘西统一之后,准备进一步占领宝庆,整理财政,改善交通。那时广西肯定已经独立,我们就可以依靠湖南民众的力量,西与黔合,南与桂联,把汤芗铭驱逐出湘。”刘显世说:“我非常赞成你这个办法,我当尽力支援。”我提出随行人员颇多,开支较大,请他支援两万元。刘满口承诺,并嘱军需局立刻送交行营备用。
这天宴毕归寓,我们即商定招抚计划大纲和招抚宣传大纲。
招抚计划大纲的内容是:(1)以发动湖南民众拥护共和、诛讨袁世凯为目的,摧毁袁氏的反动行政机构,改为护国行政机构;(2)策动起义之县,由该县民众选择素孚众望的公正人士担任县长,受招抚使之指导;(3)起义县得组织保卫地方的团队;(4)起义县的民众必须宣誓拥护护国军,反对袁家军。誓词如下:不为袁军作向导,不为袁军作侦探,不为袁军作运夫,不供给袁军需要物资,不供给袁军米油蔬菜,破坏道路桥梁,夜间虚设疑兵,隘路设路障,污浊饮水井,对敌谎报军情;如违背誓词,愿受公众的严厉制裁。
招抚宣传大纲,列举了袁世凯十项滔天罪行:(1)擅变国体,逆谋称帝;(2)独裁专制,蹂躏民权;(3)出卖祖国,出卖主权;(4)挟持武力,荼毒人民;(5)滥借外债,扩充私军;(6)奖掖奸贪,阻遏民生;(7)制造恐怖,屠杀民党;(8)滥发公债,流毒社会;(9)摧残教育,作法愚民;(10)横征暴敛,殃民祸国。
这两个大纲此时都是草稿,以后还作了一些修改。
我们在由昆明前往贵阳途中,正是护国军和袁军作战紧张的阶段。蔡锷所部之护国军第一军第一梯团,在四川叙府与袁军伍祥祯旅接触。伍是云南人,没有进行顽强抵抗就往后撤。第一梯团于一月二十一日克叙府,取得首战的胜利。
二月中旬,曹锟率第三师和第七师集中重庆。下旬,在泸州附近集结的袁军有:张敬尧第七师,吴佩孚一旅,伍祥祯、冯玉祥、李炳之三旅,川军周骏一师。护国军和袁军的战斗,至此开始转激。鏖战两旬的结果是,张敬尧的第七师伤亡枕藉,吴佩孚的军队尸横遍野。当然,护国军也有相当的损失,兼以部队长途行军之后投入紧张战斗,体力疲惫不支。此时,袁军第八师的王汝贤旅驰赴增援,护国军方面的援军未到,三月七日刘存厚的川军溃败,蔡锷乃下令护国军从纳溪后退一程。冯玉祥率部最先进驻纳溪,受到袁世凯“忠勇奋发”的嘉奖,得封三等男爵。蔡部既从纳溪后撤,戴戡所率的黔军也从綦江退出,以便同时整顿,准备再攻。曹锟根据护国军后撤的军事行动,大加渲染,向袁世凯报捷。龙觐光这时在广西进驻剥隘,放肆扩军。第六师周文炳在湘西不发一弹攻下了麻阳。袁世凯一看风势,认为时机好转,打消了原拟缓办帝制的主意,又积极筹备改元登极。以上是我们在滇黔途中得知的一些情况。
我们是二月二十七日离贵阳向镇远前进的,三月七日到镇远,十日遇见龙启缙、彭关和二人。我问他们:“你们预备到哪里去?”回答是:“由长沙动身急行而来,到云南请愿,请云南派军队支援湖南。”我问:“长沙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彭关和说:“汤芗铭杀人如麻,民党在平江、浏阳、衡阳起义,都被汤芗铭屠杀镇压。长沙的陆军监狱关满了‘嫌疑犯’,浏阳门外刑场上日夜听见枪声。杨王鹏等忍不住,纠合一些同志图谋逐汤。二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杨王鹏、殷之辂、龚铁铮等得知露了风声,就带领一百多人进攻将军府,结果被卫队阻击没有成功。杨王鹏等为首的九个人和一百多同去的人全部被擒。杨王鹏等九人被挖心割首,悬街示众,其余一百多人都被汤芗铭斩尽杀绝了。”我听到杨王鹏等壮烈牺牲的消息,万分哀痛。我说:“烈士们为了革命,为了反对帝制,保卫共和,赤胆忠心,奋斗到底,贡献了宝贵的生命。我们只有继承先烈的遗志,继续奋斗。你们两位如果愿意随我一起回湖南工作,就不必再到云南请愿了。”龙启缙、彭关和两人欣然应允,随我们一道前进。
在镇远,为了便利工作,先派第二班工作人员回湘布置。三月十一日由镇远起行,行数日,到了湘黔接界处的晃县,护国军东路司令王文华的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我和陈惟诚一起去拜访王文华。王文华行动活泼,应对敏捷,是一个勇敢有为的青年。他向我们介绍了前方的军事情况:袁军一部于几天前占驻麻阳,随即停止前进,现在两方处于按兵不动的对峙状态。据确实情报,袁军第六师师长马继增突然自杀,原因没有探明,继任师长是周文炳,军心惶恐,士气很低。我说:“马继增死得扑朔迷离,原因可能很复杂。临阵丧失主将,继任的人表现行动迟滞,这也是常情。”我们又谈论到军事部署问题,我向王文华建议:贵州军队习惯山地战,湘西山势起伏,正好利用地形,多设疑兵,以分敌势,然后设险置阻,集中精锐力量截击敌军,一定能给敌军以重大杀伤。又说:“湖南地处要冲,我们必须倾全力进行工作。从积极方面来讲,我们应该立刻着手编练地方军队和地方团队,明目张胆对抗袁军;从消极方面来讲,我们应该向民众宣传,不替袁军服务,要给袁军制造各种困难。”王文华对我的建议表示赞成,说:“你的这一套办法,由地方组织民众来办比较容易,由军队直接办就有许多困难。我率领的只不过是少数黔军,要取得胜利,还需黔湘两省人士精诚团结,一致对敌。现在湖南已有一部分军队暗地里和我接洽,我建议你早点招抚他们,改编为护国军,以归划一。”我说:“现在应该以前线作战为主。这些军队如果归我招抚改编,正名定分之后,我只担负筹备薪饷和军用物资的责任,至于作战,还是由你统一指挥为好。”王文华说:“军队管理自有定规,指挥作战,不过是暂时权宜的事。”我说:“军队统一之后,都是护国军,就不应再有省界的分别。我想两三天后到靖县去开辟工作,希望你多联系指教。”王文华热情谦让,我和陈惟诚即行告辞归寓。陈惟诚表示愿意到凤凰,策动田应诏,并到永顺一带组织民团,牵制袁军。我同意了陈惟诚的行动计划,并决定自己移驻靖县,招抚辰、沅、靖、邵各县守备部队,整顿民团。送别了陈惟诚,我即率本部人员、卫队,三月二十三日由晃县出发,经天柱县于二十五日抵靖县。
靖县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这里西通贵州的镇远,南达广西的柳州,东边靠近宝庆,北边邻接辰沅。利用靖县作为立足据点,不但利于经营湘西一隅,而且便于规划湖南全局。我这时考虑,招抚工作的第一着棋,就是摧毁敌人的政权,建立护国政权。于是决定招抚使署加设民政处,以秘书长王祺兼任处长,专门办理民政事宜。这时,前靖县知事早已闻风远飏,征得该县人民团体的同意,委任了黄履安为知事。本县人做本县的知事,在历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一时传为美谈。
我们进入湘境以后,新化县的陈光斗、邵阳县的胡兆鹏、武冈县的谢宝贤、凤凰县的刘光莹、溆浦县的舒绍亮、靖县的申建藩、麻阳县的米子和、芷江县的杨玉生等人,都先后前来联系。我对这些人,包括在镇远路遇的常德龙启缙、长沙彭关和,都推心置腹地交谈意见,分析形势,并且都分配了具体任务,使招抚工作一步一步地开展。这时,代理守备司令周则范来靖,表示诚心受编。周所率的守备部队五个营,编制较一般陆军小。我便将卫队一营,与之合编为一旅,任周则范为旅长,朱泽黄、苏邦杰分任第一、二团的团长。部队编制的缺额,另募新兵训练,陆续补充。守备营改为正式陆军,官兵都很兴奋,士气高涨。派赴各县进行招抚工作的人员,此时纷纷呈报各地响应护国义军、树立革命旗帜的情况。湘西镇守使田应诏,也来电表示拥护护国军。到四月十日为止,湘西地区除常德、桃源、沅陵、辰溪、古丈、麻阳六县因驻有袁军未能响应外,其余二十一县都已宣布反袁独立。盘踞湘西的袁军,受到各县人民的包围,陷于进退维谷的困境,军心大起恐慌。我将以上情况,向云南唐继尧作了报告,并通报于川、黔、桂各友军。
反袁胜利声中的问题
上边说到,三月七日,蔡锷下令护国军从纳溪后撤,袁世凯闻讯,欢喜不置。可是,到了第二天,三月八日,桂军一举将龙觐光的军队全部缴械,这就等于给袁世凯迎头浇了一盆冷彻骨髓的冰水。紧接着,三月十五日,陆荣廷在柳州宣布广西独立,就任广西都督兼护国军两广总司令。三月十七日,蔡锷率护国军向纳溪全线猛烈进攻。这又是给袁世凯的两个接踵而至的沉重打击。
广西的独立已经酝酿了相当长的时间,为什么待到云南起义八十多天之后,才见诸行动呢?这里头有一段曲折的斗争过程。首先,云南起义后,袁世凯派遣两个兵团由川湘两路进攻滇黔,想用快速手段扑灭滇军。袁世凯担心两个兵团不能解决问题,曾于一月间征求陆荣廷的意见,拟派北洋军两师过桂攻滇,希望得到陆荣廷的协助,陆荣廷以广西军民反对为词予以拒绝。袁世凯未便勉强,就改用拥有地方实力的原云南蒙自土司龙觐光组织攻滇军,企图利用龙陆儿女亲家关系,令龙觐光从广东假道广西攻滇。这明明是一条假虞灭虢之计,并且含有借龙觐光监视陆荣廷的恶毒深意。陆荣廷心里明白,诈称承诺。二月间,龙觐光从龙济光的济军中抽调三千人作为基干,开赴桂滇边界,并从边界游民中招募四千人,仓促编组成军。袁世凯于二月八日封龙觐光为临武将军,并任云南查办使之职。陆荣廷派了他的儿子陆裕光率领精锐,名为协助龙军,实则暗中监视,待机而动。三月七日,袁世凯用调虎离山之计,任陆荣廷为贵州宣抚使,任师长陈炳焜护理广西军务,借陈制陆。陆裕光于三月八日由龙军内部发动,在剥隘附近将龙觐光编组的乌合之众全部缴械,龙觐光父子也成了俘虏。这件事,说明陆荣廷的用心深远。其次,袁世凯想做皇帝,他的内心秘密是不轻易向外人泄露的,即使对于平日和他共事之辈也讳莫如深。因此,袁世凯帝制自为的部署,只是由袁克定和筹安会的一批小丑们经办。这就使得袁世凯的军政核心集团,发生了无法弥缝的裂痕。陆荣廷看准了这点,就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势力,和冯国璋暗中结合,遥相呼应,予袁世凯以沉重压力和致命打击。最后,陆荣廷反对袁世凯的帝制自为,也是发意颇早的。有人说陆荣廷是土匪出身,据我所知,陆荣廷的出身还是清白的。他在年轻时代,激于爱国热忱,反对外国侵略,曾杀死法国传教士,因而被迫为“匪”。受招安之后,陆荣廷一直为清朝官吏所排斥,待到岑春煊督粤,才以乡谊关系得到提携。护国反袁,陆荣廷先是容纳了林虎的进言,继而接受了岑春煊的劝告,然后又延揽梁启超赴桂共策行动。因此,在广西独立的复杂斗争中,应该承认陆荣廷所起的作用。
与广西独立的同时,蔡锷所率的滇黔护国军发动了全线的猛烈进攻。这次军事行动的特点是:部队经过休整,体力大增;后方增援部队到达,陆续投入战斗;广西宣布独立,加大了革命声势;民众热情拥军,鼓舞了军心斗志。激战七昼夜的结果,袁军全线崩溃,护国军占领了纳溪、江安、南川、彭水、綦江等要地,袁家军的两张“王牌”张敬尧部和吴佩孚部伤亡惨重,溃不成军,抱头鼠窜地退回泸州,如果没有袁军第八师的王汝贤旅上前掩护,张、吴两部很有可能全军覆灭。曹锟无法掩饰败绩,只好据实上报,请求迅速增援。袁世凯罗掘俱穷,派不出援兵,利用双饷双薪,高官厚爵的办法,怂恿前线官兵残部继续替他卖命送死。但是这个办法不灵,挽不回前线官兵厌战畏战、离心离德的颓丧情绪。
前方败讯纷至传来(第一路在泸州败绩,第二路在湘西受到包围,第三路龙觐光部被全部缴械),北洋派内部的分裂又接踵爆发。由袁世凯一手培养提携、取得心腹重任的冯国璋、李纯、靳云鹏、陈宧、汤芗铭等,这时看到袁氏称帝,人心丧尽,举国反对,如果支持袁氏蛮干下去,势将触及己身的存亡,因此就有所谓五省将军联名通电请求袁氏撤销帝制、惩办祸首之举。这个通电,借直隶巡按使朱家宝的告密,故意透露给袁世凯。袁世凯得到这个消息,有如雷轰电殛,吓得魂飞魄散。在全国人民同声反对、前方战事节节失利、北洋内部离析分崩的情势下,袁世凯迫不得已,作急转直下的收场,于三月二十二日声明撤销承认帝位案,复任徐世昌为国务卿,并指使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对护国军诱劝议和。徐世昌以国务卿的身份,同起义各省打交道,受到冷嘲热讽和无情讥诮,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改变手法,将议和与停战分途进行。议和属全国性,由冯国璋从中斡旋商办;停战属地方性,由张敬尧与蔡锷直接商洽。蔡、张洽商的结果,取得协议,从三月三十一日起,到四月六日止,停战一星期,期满可再延长。
停战协议生效的次日(四月一日),袁世凯用徐、黎、段三人的名义,向护国军提出了和议条件六项:(1)滇、黔、桂取消独立;(2)三省治安,由三省长官负责维持;(3)三省新兵一律解散;(4)三省派往战地的兵一律撤回;(5)三省自即日起不许与官兵交战;(6)三省各派一人来京商筹善后。袁世凯俨然以战胜者的要求,以中央对地方的命令口吻,向护国军提出如此无理的条件,遭到了护国军的痛斥。
四月十七日,护国军提出六项条件:(1)袁世凯退位后,贷其一死,但须逐出国外;(2)诛帝制祸首杨度等十三人以谢天下;(3)大典筹备费及用兵费六千万元,应查抄袁世凯及帝制祸首的财产赔偿之;(4)袁世凯子孙应三世剥夺公民权利;(5)依照约法,推黎元洪副总统继任大总统;(6)除国务员外,中央行政人员照旧供职。关于军队驻地,必须接受护国军都督的统一指令。袁世凯这时明白大势已去,但还想利用冯国璋所提倡策动的“南京会议”,来保持自己的总统职位。
这时的护国军方面,存在着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一个是领导人物的问题,另一个是根据地的问题。
本来,滇、黔、桂三省独立起义,在军事上就没有一个统一的计划。云南首张义旗之后,贵州将近一月才开始行动,广西则行将三月始告独立。在政治上则鱼龙混杂,几如一盘散沙。这次反袁护国,国民党和进步党都参加了,领袖人物人体上可以分为三派:一派以梁启超、蔡锷、刘显世、戴戡为代表,这是进步党的头面人物或后台的有力支柱,他们是不会接受三民主义的政治纲领的;一派以唐继尧、李烈钧、罗佩金、陈炯明、朱执信为代表,这是国民党的骨干,他们是不会迁就进步党的改良主义的;一派以陆荣廷、陈炳焜、谭浩明、莫荣新为代表,这些人思想保守,又因梁启超参预了广西独立,所以这一派接近进步党的改良主义。三派人物的政治信仰不同,意志歧异,要从中拥戴一个人出来领袖群伦,确实有很大的困难。而且当时的主要领导人,或以身临前线,担任指挥,或以督理军务,运筹补给,颇难调动。当时有人提出请孙中山先生出来主持,但党派混杂,心志不一,就令中山先生出来,也是难收驾驭节制的实效的。
再说根据地的问题。滇、黔、桂起义,扼据险阻,从军事战略上来看,作旷日持久之计,的确有一定的价值;但三省僻处西南一隅,交通阻滞,很难发挥更大的动员号召作用。如果护国军能取得广东,并以广东为根据重地,那么,川、滇、黔、桂、粤联成一个弧形,政治声势就完全改观了。
广东为龙济光盘踞已久,这时实际上已经陷入反袁势力的重重包围之中:进步党人徐勤、魏邦平、李耀汉、陆兰清等在肇庆;三水等地树立护国义旗;国民党人陈炯明、朱执信、邓铿;叶夏声等在东江惠州、潮州一带组织护国义军;林虎、黄明堂、李福林、马伯麟等在南路高雷地区成立讨袁军队;此外还有一些县市的民军闻风兴起,这些民军一般都掌握有从港澳秘密运来的步枪和木壳枪,力量较大。三月下旬,陆军团长莫擎宇在潮汕宣布独立,钦廉镇守使隆世储继起响应。这时,龙济光一面在广州观音山构筑工事,企图顽抗,一面沿铁路北上至韶关一线部署军队,预为后撤之计。广西独立后,陆荣廷给龙济光打了几个电报,促龙迅速行动,并称将率部入粤援助民军。龙济光在这种内外夹攻的形势下,就制造了准备独立的烟幕弹,希图麻痹群众、缓和民军的进攻,同时密电袁世凯派兵来粤,镇压革命势力。袁世凯令海军总长刘冠雄,率领驻沪第十师南下。不料袁军还没有开拔,四月四日,广东军舰江大、江固、宝璧突然起义,响应独立,与民军联合,声称要进攻广州。龙济光慌了手脚,向袁世凯请示,袁世凯电令龙济光“独立拥护中央”。这是一个偷梁换柱的把戏,明眼人一看就知,但龙济光竟也假戏真做,于四月六日宣布广东“独立”,改称都督,并贴出告示限制民军行动,“如有不逞之徒扰乱秩序,定当依法惩办”。四月十二日,龙济光以停止党派争端、停止民军进攻省城、讨论民军与警卫军合作等问题为名,在海珠召集各方面的代表人物开会。会上,龙济光指使贺文彪提出建议:取消民军、护国军名义,归并于警卫军。正在辩论这个建议的时候,警卫军统领突然开枪,击毙了陆荣廷代表汤叡、海军司令代表谭学夔、警察厅长王广龄、商会会长吕清等多人,造成了有名的“海珠凶杀案”。
有的人责怪陆荣廷对龙济光一味示弱,姑息养奸,甚至怀疑陆想保留龙这一股势力,用来对付广东的民军。平心论事,这种责怪和怀疑,都是不公允的。龙济光盘踞广东三年,已经组织和训练了大部私人军队。陆荣廷的左右,例如莫荣新、韦荣昌、黄培桂、林俊廷、沈鸿英、贲克昭、陆裕光、陈坤培、马济等将领,都是从防营提拔上来的;这些人的脑筋比较顽固守旧,他们训练部队时墨守腐朽陈规,加以军队的编制小,装备劣,战斗力是不强的。如果把龙、陆的军队作一个对比,那可以说,一个是半斤,另一个是八两。陆军要战胜龙军,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因此,龙济光宣布假独立的时候,陆荣廷不惜虚与委蛇,多方迁就,心想推戴岑春煊出来,统一两广,对龙济光或可潜移默化,消隐患于无形。等到“海珠凶杀案”发生,陆荣廷恼火了,他和梁启超赶到梧州,倡言要用武力解决。但是,经过张鸣岐的斡旋,龙济光又亲往求情,并答应以肇庆作为西南政府的驻地,陆荣廷遂取稳重态度,取得和平了局。那个时代的陆荣廷,只有那么宽的眼界、那么高的见识、那么大的力量,又怎能对他苛责苛求呢?
在湘西举起反袁义旗
我这时在湘西的招抚工作,已经收到一定成效。群众起来了,全国反袁形势发展,湘西地区有组织的群众和地方民团力量也随着不断壮大。袁军第六师师长马继增自杀,继任的周文炳又因得了精神病而撤职,齐燮元当了第六师师长。这个第六师,加上第二十师,再加上倪毓棻所率领的安武军,本来是袁世凯部署的一个大兵团,用来包围、消灭滇黔护国军的。但是,奇怪得很,这一路荷枪实弹的大兵团,逍遥辰沅,经时三月,行若无事,根本没有打仗的意图。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说穿了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一部分军队本来从属于冯国璋系统的李纯部,他们的头子对袁世凯的前途已经丧失了信心,晓得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替袁世凯卖命殉葬呢?
湖南人在汤芗铭的压迫下,反袁情绪越来越高,议论纷纷。有人说:反抗袁氏暴政,是深明大义的湖南人应有之举,不须招抚。有人说:程潜回湖南组织护国军,我们极端拥护,如果畏首畏尾,坐失良机,前途就未可乐观了。有人说:招抚是对敌方的说法,如汤芗铭那些人,招之未必肯来,即令肯来,他又要做都督,我们老百姓还是要长久遭殃。我听到这些来自群众的舆论,五中震动,益发感到责任重大。我把这事和参谋长林修梅商议,林修梅说:“万事齐备,缺少东风。”我说:“我倒是不愁兵力过少,依我计算,至少可以有一万多军队归我们掌握了。现在的问题,是用什么名义,这个名义如何产生。”我们考虑再三,决定于四月二十六日在靖县召开护国军湖南人民讨袁大会,在会上宣布湖南独立,推举护国军湖南总司令。新化陈光斗、长沙李仲麟、邵阳胡兆鹏、黔阳胡学藩、衡阳王祺、靖县申建藩、常德龙启缙、溆浦舒绍亮、芷江杨玉生、武冈谢宝贤等,作为大会发起人,李仲麟为大会筹备处长。此时,长沙、衡阳、宝庆等县来靖县的已有三十人,于是通知没有代表在靖的各县,请他们速派代表一人于二十五日来靖县报到。到二十五日止,全省到达靖县的代表有四十八个县。
二十六日,护国军湖南人民讨袁大会在靖县公署开会,推举陈光斗为大会主席,李仲麟为副主席,王祺为秘书长,并通过大会议程:上午讨论袁氏叛国、湖南响应云南首义、宣布独立案,下午讨论推举护国军湖南总司令案。上午陈光斗致开幕词后,各县代表作了慷慨激昂的发言,历数袁世凯称帝卖国、荼毒人民的滔天罪行,并表示湖南独立反袁的坚定意志。大会作出决议,略谓:自袁世凯专政以来,我省地当要冲,人含痛苦,三湘九澧,久已不见天日。上年日本乘欧战勃起,攘夺胶州,无端提出亡国条件,独裁政府束手无策,惟知出卖主权。凡有血气之人,莫不义愤填膺,愿与独夫偕亡。外交失败之余,不思痛改前非,公然卖国筹安,妄图变更国体,以遂其祸国殃民之私。是以去冬云南护国兴师,今春黔、桂响应。袁世凯驱北洋虎狼之众,三面进攻云南,终于剥隘全军被俘,纳溪师众败北,始知崩溃在即,自愿撤销帝制,逆诈求和,企图保持名位,喘息时间,以为卷土重来的张本。此等奸谋,肺肝如见。我湖南人民,忠诚卫国,义不后人,决议同心同德,响应云南,自即日起宣布独立。凡袁世凯所任官吏,一律视为逆党,立予摈弃,为维护共和、殄除国贼而奋斗。
下午,李仲麟说明推举总司令案,与上午决议湖南宣布独立、维护共和案是相连的:欲维护共和,就必须独立,欲殄除国贼,就必须组织军队,指挥这些军队,就必须推举一位总司令。李仲麟建议:程潜招抚使是老同盟会员,众望所归,我们推举他总理全省军务,请大会讨论。这时全体代表一致赞成,决议公推程潜为护国军湖南总司令,授予讨逆职权,务希统率湖南所有军队,殄除逆贼,以竟全功。大会最后还通过了致云南、贵州、广西各省都督、总司令的电文。这次会议,在形式上虽然只有四十八县的代表参加,实际上已代表了湖南全省人民的意志。
四月二十八日,我在靖县就护国军湖南总司令职,宣布湖南自即日起独立,誓师讨袁,凡袁世凯所任命之湖南官吏,立予摈弃。
护国军在肇庆设立军务院,以及浙江、山东、陕西等省独立运动的风起云涌,虽然对袁世凯是直接间接的打击,但还没有使袁氏死了那颗保住总统职位的贪心。袁氏此时还认为他的北洋军队实力雄厚,可以当作一份拼死挣扎的本钱。前此三月间,冯国璋等五将军请取消帝制、惩办祸首的电报,有意泄露于袁氏,袁已于三月二十二日下令将帝制撤销。但是,形势一天一天发展,这些将军们看到,反袁怒火已成燎原之势,首恶不去,天下汹汹,将集矢于将军们自己身上。因此,冯国璋发出铣、宥两电,委婉其词,劝袁世凯退让,敝屣尊荣。此电一出,所有北洋军队的高级将领,都电请袁氏退位让贤。冯国璋在宥电中,直截了当地说到当时的状况:北洋军队毫无斗志,政府财政捉襟见肘,国家外交走投无路,人民反抗怒海狂涛。如果长此迁延,各方动摇,浸至交通断绝,孤立寡援,必将陷入不堪设想之境。袁世凯接到这些亲信部下的警告,恐慌万状,始知内部崩溃,实在没有办法维系挽回。
五月二十二日,四川将军陈宧,宣布四川独立,与袁世凯脱离关系。对于谲诈自用的袁世凯,这是意想不到的晴天霹雳,是迎头猛击而来的一记“闷棍”。
驱逐汤芗铭
五月二十九日,湖南将军汤芗铭宣布“独立”,声明和袁政府脱离关系。
汤芗铭是什么样的人?
汤芗铭就是众所周知的、杀人如麻的汤屠户。一九一三年汤以查办使督湘,三年之间,用惨绝人寰的血腥手段,屠杀了大批的革命党人和无辜群众,被称为袁世凯手下的头号刽子手。当袁世凯肆无忌惮地筹备帝制运动时,汤芗铭怂恿劣绅叶德辉以湖南教育会会长的身份,发起组织筹安会湖南分会,制造舆论,表示拥护,并上表劝进,电中有“芗铭所部,为王前驱”之语。他亲率全体文武官员及“国民代表”北面长跪,“拥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由袁册封他为“靖武将军”。
这样一个反动透顶的人物,怎么忽然间又闹起“独立”来了呢?说穿了,只不过是“投机”两字。他的靠山主子袁世凯要垮台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绝境面前,汤芗铭这个袁世凯豢养的忠实鹰犬,只好取巧投机,依赖一些复杂微妙的关系,走上了背离袁世凯的“独立”道路。
四月间我们在靖县宣布湖南独立时,已有四十八县响应。五月中旬望云亭在湘南宣布独立,又有十来县响应。长沙周围的重要县分,在二月间早有一批英勇卓绝的民义社党人纷纷起义(湘乡有刘重,平江有彭泽鸿,益阳有邹永成,宁乡有廖湘芸)。因此,汤芗铭实际上是处于反袁势力的重重包围之中。但他盘踞省会长沙,假托这个政治中心来宣布“独立”,还有一定的价值。此外,直接或间接促使汤芗铭采取“独立”行动的,还有一些复杂微妙的社会政治关系:(1)汤芗铭和黎元洪有旧交情,袁世凯垮台,黎元洪势将继任。汤芗铭一方面参加冯国璋的南京会议,置身于五将军之列;一方面极力拥护黎元洪,接近西南护国军方面。陆荣廷因此电劝汤芗铭及早独立,并且保证他原有的地位。(2)汤芗铭的长兄汤化龙,是进步党的首领之一,与谭延闿交谊极深。由于汤化龙的斡旋媒介,谭、汤得以弃怨合作,并由谭推荐国民党军人曾继梧、赵恒惕、陈复初(赵、陈二人,民国二年曾被汤锁解赴京办罪,后由蔡锷保释)、陈嘉祐等,为汤芗铭练兵保镖,压制民党的反对行动。(3)汤氏弟兄处心积虑,通过进步党的关系,运动蔡松坡出面调停。蔡松坡于一九一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复陈宧的电报中提到:“铸新(汤芗铭字)在湘舆情极不洽,纵独立揭晓,亦恐不免冲突。弟曾迭电湘中健者,务与铸新互相提携,力戒龃龉。现济武(汤化龙字)既赴湘,更可望水乳,此不独湘局之幸也。”蔡松坡这封电报,偏袒汤的意旨颇浓,但也反映出蔡松坡心中有数,晓得汤芗铭在湘极其不得人心,因此和汤化龙都曾直接插手进行弥缝补漏的调停工作,使汤芗铭能免于“冲突”、“龃龉”,进行“独立”活动。
从历史的角度来评价,蔡松坡强调护国反袁大业,关心湘局,的确未可厚非;汤芗铭终于“独立”,客观上对促成袁世凯反动统治的崩溃,也起了一定的影响。但汤芗铭满手鲜血,罪恶滔天,要使“湘中健者”与之“互相提携”,和得到湖南人民的谅宥拥戴,则是难而又难的。
我们在靖县经营一月,建立了根据地,收编了矿警和一部分民军,编为第二旅,令驻新化县加紧训练。同时,我们又着力整顿民政,革除积弊,废止袁世凯政府所颁布的反动法令,使湘西人民能够吞吐民主空气。
五月三日,我们离开靖县,路过绥宁、城步,每县都花了两天时间视察,因为时间仓促,只是走马看花。在武冈时,我请了刘泽霖出来担任县知事。在武冈住了三天,继续前行,于五月二十二日到达湘西南重镇邵阳。邵阳是蔡松坡的故乡,人文蔚起。我请友人岳森出来担任知事,岳森欣然承允。到邵阳的第二天,岳森来告诉我们:“得到长沙消息,汤芗铭封了刀子,不杀人了。有人传说汤芗铭也想宣布独立。”我说:“据你所谈材料,我集成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总统退位,将军独立;下联是:国民革命,屠夫封刀。你可以把这副对联写了赠给汤芗铭。”我这一说,引起了哄堂大笑。
到邵阳不久,李根源从肇庆打电报给我,内容是:袁世凯执迷不悟,不肯退位,和议不得要领,陆荣廷准备北伐,并已电促汤芗铭早日宣布独立,颇有就范希望,云云。我复电表示:陆荣廷如果来湖南,我当前往衡阳迎接;我收编新旧部队有众三旅,加紧训练,可以参加北伐战斗;汤芗铭因全湘反袁,局面无法维持,迟早必投护国怀抱。
按照我原来拟定的西与黔合、南与桂联的行动计划,现在可说时机已大体成熟。我想:久驻湘西的北洋军队,各派军阀一定会把它们调回原防,以求自保。桂军虽然是旧式部队,但也可以作为新生力量与之结合,借其声势,正可一举恢复全湘。但要办到这一点,必须我亲自到衡阳去和陆荣廷面商,取得他的全力赞助才行。
五月二十九日,汤芗铭外面得到梁启超、蔡松坡、陆荣廷的确实保证,内面得到谭延闿及其党徒的有力保镖,宣布湖南“独立”,促袁退位。我这时的布置怎么样呢?真可以说是雨后泥沙,未经团结。但我并不因此气馁,我不相信跳梁小丑苟求自全的“独立”把戏,能够骗得过群众的眼睛;我相信收拾人心,是一切胜利的根本。我于六月三日离开邵阳,五日抵达湘乡。到湘乡一看,四处暮气沉沉,了无生意,使我非常惊诧。细询当地人士,他们的答复是:汤芗铭投机“独立”,已着先鞭,取得主动,民众饮恨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我说:“救国讨袁,匹夫有责。汤芗铭为虎作伥,罪恶滔天。现在袁氏虎既不存,汤贼伥又将何有?”
六月六日晚,电报员截得北京电讯,袁世凯于是日暴死。我集合大家报告消息。这时有人以为我是安定人心,故作谑语。我将电报稿宣读,一时人心大快,欢声雷动。我对袁世凯深恶痛恨,不能因其一死,置之不议不论,判曰:
袁世凯凶残暴虐,桀黠恣肆,挟权谋诈术,鞭笞天下,猖獗一时。举其滔天罪行:曰窃国专政,曰叛国称帝,曰卖国求荣,曰祸国殃民。是以举国上下,罹其荼毒,莫不愤懑填膺,同声公讨,佥谓当执而置诸典刑。今天夺其魄,得保首领以死,致使法无所施,恨无所泄,孰不引为遗憾!袁世凯以满清一介官僚,值武昌首义、满清颠覆之际,夤缘时会,假借武力,翻云覆雨,挟北制南,窃据民国总统。嗣复凭借封建余孽,群丑遘衅,人欲横流,造成黑暗统治,阴谋变更国体。适欧战突起,日寇侵华,贪图帝位,卖国求荣,遂使举国骚然,云贵兴师问罪。袁氏统率百万狼兵,不戢自焚,掩旗败北,犹复不知进退,逆诈求和,希图保持名位,以遂其奸。终于土崩瓦解,投北不受,不死何待?是知历史如车轮前进,不可扭而背驰:时也。文化似江水东流,不能挽而西洚:势也。袁氏恃有群丑麇集,用以扬其末焰余晖:因也。群丑赖有袁氏总持,故能促其回光返照:果也。封建将亡,妖孽同烬,按之规律,有由然矣!而举其倒行逆施,可得而成定论。法服祀天,论文不及王莽,谬依周官复古,而诈伪加多。军旅未闻,论武不如朱温,尚能战阵亲临,而矜夸过甚。称孤道寡,暴厉比于袁公路而增高;卖国荣身,罪恶浮于张邦昌而加等。衡以古来败类,实居下流。有癌必溃,无疽不流。毒且延于万世,灾必逮于己身。凡为国民,不可不戒!
六月十日,我驰赴宁乡,令第二旅(旅长周伟)于六月二十日全部开到宁乡道林之线,听候命令。这时,汤芗铭已委曾继梧为军长,成立四个梯团,以赵恒惕、陈复初、刘建藩、陈嘉祐为梯团长。陈复初由长沙来宁乡,经我再三说服,晓以大义,很受感动。十五日,我移驻湘潭布置防线,得到陆荣廷抵达永州的消息。这时,捕获汤芗铭派到湘潭来暗杀我的密探杨让。通过杨让供认的线索,又捕获了汤所派遣刺杀陆荣廷的恶探沈康益、夏有才、手枪队长江元鋆、李桂森四名。汤芗铭此时已宣布“独立”,对护国将领尚采取这种鬼蜮勾当,其用心之险,不言可喻。
六月二十日,我乘汽船赴衡阳,陆荣廷已先我两日莅衡,抵埠后我就去拜访他。陆荣廷当时年已花甲,但语言沉着,态度安详,确是磊落人物。我们从广东军务院的情形,把话题转到了广东的现状。
我问:“龙济光盘踞广州,对护国事业的前途,究竟有没有障碍?”陆说:“障碍是有的,要铲除这个障碍也不怎么难。我们的顾虑是怕战火毁坏了广州名城,想伺机设法把龙济光调开。”
我说:“这是老成谋国之见,我很赞成。但广东是一个重要省份,军队派系十分复杂,龙济光人心丧尽,若令他长此盘踞省垣,群众反对,迟早会要发生意外事变的。”
陆荣廷解释说:“岑云老、梁任公正在竭力进行调护工作,目的决不是偏袒支持龙济光,而是想兵不血刃,减少广东人民的痛苦,希望各方面不要误会。”
陆荣廷随即又征求我对整个大局的意见,我表示谦让,陆执意要我谈谈,于是我把对整个大局的看法讲了一大篇。我说:“袁世凯暴死,黎元洪依法继任,和议的主要问题既已大体解决,此外就是恢复国会问题,可能引起一些争论。现在最严重最困难的事情,倒是北洋军队如何处理。袁世凯掌政以来,背叛共和,图谋帝位,不顾利害,不择手段,以北洋军队作爪牙,压制百姓。他以为凭借权谋诈术,对自己所卵翼的爪牙工具,都能够任意指使,随收随发。实际上他也早看到了尾大不掉之势,曾经采取过改都督为将军的措施。但利专于上,权自下移,祸生有胎,实在不是权术所能感格的。明明把自身放在火药库上面,又怎么能幻想它不爆发而毁灭呢?袁世凯播下了这个遗毒,段祺瑞走上了这条罪恶的老路。段祺瑞冥顽不灵,刚愎自用,他以为只要掌握了北洋军队的实力,任何国家大事都能逞其私意而获得解决。其实,北洋军队毫无民族意识,纯粹是个人野心家猎权攫利的工具。段祺瑞服袁之服,行袁之行,以北洋军队为支柱,黩武穷兵,轻举妄动,局势发展的危殆结局,是不难逆料的。袁世凯以地盘为饵,使国土尽化为侯王分领,任其贪婪残暴,鱼肉人民。这批侯王在袁世凯没有死的时候,就已经落地生根,不服袁世凯的调度;现在袁世凯死了,段祺瑞又怎么能够任意指挥他们呢?段祺瑞看到了这点,所以他现在竭尽心力,号召北洋派整齐步伐,团结统一。因此,在这两月以内,我们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恢复湘粤,安定人心,使段祺瑞在既成事实面前,无能为力。如果稽延时日,坐待段祺瑞施展手腕,撮合了北洋派力量,他就会毫不客气地挟中央之势,以统一为名,对各省事事干预过问,步袁世凯的后尘,因势因地因人,运用铁棒手段,打击革命势力。这也是局势发展的可能结局,不能不预为计及。另一方面,现在世界大战正进入紧张阶段,英、俄、法、德等列强,对中国内政无暇过问,日本趁此时机想独占中国,美国又倡言‘利益均沾’,企图插手。这两个国家,都想利用北洋军首领,通过贷款等办法,进一步攫取在华的利益,加深中国人民的负担。这是国际局势发展的十分危险的趋势,不容我们稍微忽略。内忧外患,交相煎逼,我们不能不抓紧时机,进行护国统一大业。”我说了这么一长篇话,陆荣廷都留心细听,并且表示同意。
我继续说:“中国受到列强侵略和袁世凯的蹂躏,已经弄得经济破产,财政空虚,人民贫困,没有一线生机。袁世凯死了,北洋各派军阀因势出笼,群魔乱舞,国无宁日,真正令人寒心!我们西南兵力比较单薄,地域比较狭小。但我们的目的,是要求中国奋发图强,民主统一。所谓统一,当然是统一于合法的中央政府,而不是统一于北洋军阀的淫威之下以求自全。既然一时无法统一,我建议提出共存的口号。至于军队,他们提议要我们先裁,他们后裁。但谁都知道北洋军队只是那些野心家猎取权位的工具,因此我建议提出平裁的口号。现在陈宧已被川军驱逐,四川谁属,取决于黔滇军的处理如何。两广地区现在也还没有得到真正的统一,从政略和战略两方面来说,光有两广也还是站不住脚的,必须取得湖南,作为屏障,两广才能安稳。我建议,迅速安定湘粤,作为目下军务院的首要任务。先站住脚,积蓄力量,平时牵制监视敌人,遇到意外风险,可以有恃无恐,相机对付。只有这样,才真正符合于起义护国的方针。”
陆荣廷说:“谭延闿和汤芗铭早有结合,谭推荐了一些军官回湖南训练军队,汤芗铭又宣布了独立,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但如你所说,则又必须把汤芗铭除掉,而后湖南才得安定,这不是平地又起一桩是非、一场风波么?”
我说:“这场是非风波是历史注定了的,是逃不掉躲不脱的。谭组庵(即谭延闿)所荐军官,在五月中旬回湘,只可说是作为一种保镖,推动汤芗铭宣布‘独立’。这种‘独立’,决不能代表湖南民众的意志。陈宧在川,用虚伪的谦和手段对付川人,尚且不容于川;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汤芗铭,又怎么能够见容于湖南呢?汤芗铭现在迫于时势,宣布‘独立’,实际上一有机会,他又会趋炎附势,投靠权贵,翻过脸来拆西南护国政府的台。他这种反复无常的惯性,是很难改变的。汤芗铭在湖南犯了骇人听闻的罪行,如果不严肃法办,让他逍遥自在,继续在政治上投机取巧,这是很难平服湖南民众的满腔怨愤的。”
陆荣廷说:“汤芗铭的确不得人心,我来湖南后也听到湖南人诉说他的罪状。我赞成你的主张。但你准备多少兵力和他作战呢?”
我说:“汤芗铭现在的军队只有车震一旅,能够派出来作战的顶多不过一团。我准备的兵力,只要在数量上比他稍占优势就行了。”
陆荣廷说:“为慎重起见,我拨山炮六门归你指挥,以壮声势,表示我帮助的微意。”
我表示了感谢,并告诉他:“汤芗铭除了派恶探杨让到湘潭企图暗杀我之外,又派了恶探沈康益等四人赴衡,企图对你进行暗杀。现在恶探都已拿获,供认不讳。汤芗铭现在还下此毒手,行为鬼蜮,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荣廷点头同意。
六月二十三日,我再到行辕会见陆荣廷。陆见面就说:“贲克昭现驻岳麓山,炮兵营归他指挥,兼领步兵四营,以便联合作战。你把我的信交给他,他一定会遵照办理的。”我说:“得炮兵帮助,很是感激。岳麓山在长沙对河,形势险要,是通湘西的大道。现在北洋军队还有大部集结在常德,长沙孤单单地突出于三角洲上,很受北洋军队的威胁,应该在岳麓到宁乡一线布置重兵,作为掩护,才能确保长沙的安全。但军队到了宁乡,不必再进,免得惹起误会。至于谭延闿所推荐的军官,虽然招募了一些新兵,但他们是不会为汤芗铭出力卖命的。汤芗铭现在已经完全孤立,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了。”陆荣廷说:“广西军的主力,都已经布置在岳麓山到宁乡一线,可以确保长沙安全。你可以迅速放手去做,我另派马济前驻长沙,协助你进行。”
辞别陆荣廷的次晨,我即由衡阳乘汽船回到湘潭,和林修梅、李仲麟等晤面。我们根据前秘密组织的汤芗铭祸湘调查委员会所搜集提供的材料,邀请湖南报界、教育界名流傅熊湘、邹代藩、张定、易象、李隆建、刘泽湘和秘书长王祺等为起草委员,着手起草《护国军湖南总司令程潜布告汤芗铭罪状》一文。这篇布告把汤芗铭的罪恶归纳为十条,都有具体证据,这等于在政治上宣布了汤芗铭的死刑。
这个通电于六月三十日发出,我军第二旅全部即于七月一日由宁乡的道林进迫长沙。汤芗铭派所部模范团两营企图阻止我们前进,在道林附近遭遇,两营官兵全体倒戈。汤芗铭得到了这个败讯,于七月四日乘黄昏时候坐汽船逃遁。湖南败类汤荫棠、施文尧等,拥曾继梧自称代理都督。七月六日,我率护国军进入长沙,以正义的主张,打击曾继梧的轻举妄动,取消了他自称的代理都督之职。为了暂时安定湖南政局,经省内各界代表人物协议,于七月七日推举刘人熙为湖南都督。先一日,北京曾派陈宧任湖南督军兼署省长,陈宧没有到任。几经折冲,最后刘人熙去职,由谭延闿出任湖南省长兼署督军之职,我随即辞职离湘。从此,湖南又转入南北军阀混战的局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