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印源
一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是云南准备起义最紧张的时期。云南人民和唐继尧很希望各方要人来云南从事起义。李烈钧、熊克武、戴戡等人,已相继秘密到昆明。李烈钧住城内五福巷临时眷属公馆,由宪兵化装暗中保护。我曾见李烈钧等人于夜间密往五华山警卫团部与唐继尧会谈,唐继尧也曾在夜间到过李的住所与众聚谈。但这时独不见蔡锷。听说众人很希望蔡锷早日到云南共谋起义大事,尤以唐继尧和许多军人很重视蔡锷。十二月初间,唐继尧接到谍报,说蔡锷托庇外人,不日可到越南河内,然后来云南。唐探知袁世凯派人跟踪刺杀蔡锷,曾电请河内梅总督于蔡入越南境时,加以保护。又虑及蒙自关道尹周沆、阿迷(即开远)县长张一鲲系袁世凯派来的人,必已奉袁密电于滇越铁路沿线暗杀蔡锷,遂电令临安驻军开一营到阿迷、碧色寨两路驻防,并令滇越铁道警察局长商若星督率所属认真巡查铁路沿线,防止匪类破坏交通,危害行车安全。
十二月十六日接法国领事转来蔡锷由河内即将来昆的密电。唐继尧召其弟唐继禹(警卫团长后改名继虞)面授机宜,命其率警卫两连(第一连长曾得胜,第二连长杨占元),宪兵一分队,于十七日搭滇越车前往迎接。区队长刘以椿(兼将军行署谍查主任)命我率本分队准备随唐团长前往迎接要人。十七日晚到阿迷,团长驻洋酒店。当夜九时阿迷县长张一鲲来会,约十多分钟即走。十时许,唐继禹召集驻军营连长讲话,我也在座,略谓将军命我到河内迎接要人,责任重大,要妥为保护回来的专车安全到达昆明,途中应注意下列事项:
(一)临安驻军,分两连驻碧色寨。专车到时,若蒙自关道率众欢迎,会有警备队在内,则驻军全部应警戒第一线,蒙自关道与绅众代表在第一线后,警备队在关道后,蒙自驻军派来的队伍又在警备队后,以单行横列,暗作备战。临安驻军与蒙自驻军勿失联络,警卫连在第二、三线。宪兵守专车,分队长带兵二名任传达。各项临机应变,从容对付,听候指示,勿得妄动。
(二)临安驻军在专车未到阿迷前,须随时调查张县长及其有关者的行动,并与路警联络,互通消息。专车到站前,须配备部署妥善;专车到站,任何人不许进入专车近旁,须听传达人员的传达,并划出专车停住处和客车停车处。在客车范围内,听接客人出入,客人出站后,全部警戒,须有临时出入证者(如公司职工)才许可出入。
十二月十八日,唐率警卫和宪兵乘车到河口,唐驻督办署,和督办商定:关于河口至芷村沿途行车安全,派河口独立营负责,勿得疏虞。十九日,唐团长带亲随二人,并携有唐继尧手书两封,亲自搭车到河内。二十日,河内梅总督派专车二辆、法宪兵两班,护送蔡、唐二人到越境老街。是夜蔡宿于老街。唐回河口,召集全体警卫营官兵及宪兵讲话,谓专车到河口站接车后开行,各照指定任务,认真保护,若专车在行进中,闻前方号炮响,即停车不进,表示前有危险,警卫连下车严密戒备,勿得张皇失措,宪兵负责守专车。二十一日晨六点半钟,专车过河口,前后有兵车各二辆,前方兵车接行李货车一辆,再前又有兵车一辆,直接车头,后方兵车后也有货车一辆。最后兵车一辆。专车在客车前一点钟开行,一路无事。
至距碧色寨不远时,蔡已避入前方货车内。将近车站,远远看见约有千人挤在一团,似甚热闹。专车停时,警卫连士兵下车警戒二、三线,团长由车上递名片给我,叫我送呈关道,辞以都督和团长有病,不能下车,谢谢诚意。此时人声鼎沸,口喊请蔡都督和唐团长下车用午宴。我至关道周沆面前呈递名片,举目一看,关道前后左右,围绕着数十个身材壮大穿着农民装束之人,内一人貌很凶恶,暗怀小枪和插子(略如匕首),好像是为首者。后面紧紧排列警备队伍约数百人,左后方设宴十数桌,有许多绅耆在场。我看那种现象,颇感紧张险恶。为首者一人,率众欲涌至专车近旁,声称是乡下代表,请求见都督一面。我即止之,告以改日可见,不一定在今日。这时驻军戒备很严,制止冲入;蒙自驻军也到左右包围。我见周沆背转身暗示为首者,那人遂站住,口中絮絮烦言。此时车头鸣汽笛,我即辞周,上车时车已开行。我立于车门,远远看见周沆率众在酒席间徘徊,警备队已向后开走,驻军仍然警戒,并有哨兵于高处瞭望,车行渐远,才看不见。
车过大庄站未停,直到阿迷站。站上驻军警戒线外,阿迷县长张一鲲同绅众等,均不得进入警戒线迎接。专车开到北基口车房停住,警卫连下车警戒周围。此时蔡仍在货车内。唐团长递名片给我,命告知张县长无须等候,可到招待所会面。我将名片送到张一鲲前,一面交名片,一面说请至招待所相见。夜九时,周沆率众乘客车至阿迷站,与张一鲲相见,欲并力图谋,终未知蔡居于何处,无从下手,只有到洋酒店等候。张亲至车站来请,不得入站,请转达。唐派我向张说,无须等待。张回洋酒店,我追至,见周沆在洋酒店内,我对二人转达唐意。他们互相观望,如呆如痴。时已十点多钟。张对我说:“都督和团长有病不来,我们只有回县署休息。”所设筵席,他们也无心饮用,我走后他们也走了。我把这种情况回报于唐,唐命我派人轮班守护,并转知警卫连照办,是夜无甚异状发生。二十二日[4],由阿迷开车,一路平安无事,直达昆明,候迎者甚多。蔡下车后,即到五华山警卫团部休息,我也率队休息。听说夜九时,蔡和唐继尧到大会议室与驻军带兵官见面,因病讲话不多,即回警卫团部休息。
二
我吃饭后,把此次出差经过详情报给区队长刘以椿听,他把谍报文件递给我看,我说将军早已知道,故对蔡都督如此周密保护。据谍报文件说,蒙自关道周沆和阿迷县长张一鲲,早奉袁世凯密电,防止蔡入滇异动,务须跟踪谋杀,若已入滇境,须沿铁路侦查捕杀。周、张接电后在蒙自关道署开过多次会议,决定组织暗杀队,自越至滇捕杀或狙击。继侦知蔡已至河内,不日乘滇越车入昆明,如中途狙击不能得手,即于碧、阿两站,借设宴欢迎,暗放毒药于白兰地酒内毒死,抑或劫杀等情。又一谍报文件说:周、张二人所谋不遂,已畏罪潜逃出境,省方知悉,电令河口督办捕获,捕解到省法办。河口督办奉电在后,周、张先一夜就偷过界去了。再一谍报文件说:周沆已到香港,张一鲲还逗留在越境老街,等候其爱妾张素娥,河口督办正欲向法方引渡张一鲲归案;第二日其妾张素娥到河口被检查处挡获,命其请妥保,若请不着妥保,可通知张县长由老街过河口来证明是他的眷属,准许由他领过河口。张一鲲接函后,过河口来证明,被捕解到省法办。
三
一九二六年我驻扎蒙自(佽飞军第三十二团二营),在镇守使何海清的副官薛明海家,遇见一人似觉面熟,经介绍,说是马玉堂管带,大庄回族。我回忆与十年前周沆的警备大队长很相像。我问他:“你是不是关道身边的警备大队长?”他答说:“就是我。”并说:“我觉得和你很面熟。”我说:“当日在碧色寨车站,周关道要请蔡都督下车饮宴,唐团长派我将名片向关道辞谢。你记得么?”他连声说:“对!对!”我接着问他:“当日周关道同张县长奉袁世凯电令谋杀蔡都督可真么?”他答说:“的确是真的。他二人常在蒙自道署开秘密会议,都要我到场。我主张在蔡未入滇时,以重金收买越籍亡命徒,组织暗杀队,在越境刺杀蔡都督。因蔡经外国人保护入境,河内总督接唐继尧电请照料,就把蔡接在总督衙门里居住,我们知道希望很少,只得作罢。后来见唐继禹带领警卫连声称到河口接要人,当唐继禹经过阿迷时,张县长去见唐探听虚实,唐虽不露一点真情,我们还是认为肯定是接蔡锷。张当夜到蒙自与关道商量,第二日召我参加密会,二人主张设宴用毒药酒连同唐一齐毒杀。我说:‘如他们不下车赴宴又怎样?’二人说:‘若碧色寨站不济事,千万不要动声色,使他们怀疑,再以阿迷洋酒店为招待所,设西餐招待,即他们不赴宴,一定要宿招待所,那时乘机图之,事必有济。’我说:‘最好由我挑出敢死队数十人,予以最优的奖叙,装成农民模样,冒充沙甸、大庄回族代表,若蔡、唐不下车赴宴,我们就请求上车与蔡都督一面,那时把蔡杀死,擒获唐团长迫令其下令缴械,否则制唐于死命。唐既被擒,部下即使要动,我们拿出袁大总统电令,我想谁也不敢动,其气已馁。我们有警卫队数百人,气是壮的,围剿他们很容易。再者龙济光已奉令出兵征云南,派黄成伯先入邱北、弥勒一带集合家乡兵,黄已在弥属竹园家里;又派龙小诚到蒙自属逢春岭家乡,召集哈尼族人数千,曾到蒙自道署与关道商量。我主张先通知二人准备于蒙自附近发动。’但关道认为太声张不好,仍然照他的计划,在碧色寨站能无声无息办理得手为好,否则到阿迷与张县长合力图谋,是会成功的。但事与愿违,我们当初估计保护的兵力,警卫连不上三百人,加上临安开来的军队在碧色寨防备的约百多人,总计不到五百人,我们警备队除摆在车站上迎接的三百多人外,连同埋伏共六七百人,干起来有把握,并且黄、龙二人闻信会赶来帮助,张县长在阿迷已调有警备队和地方武力六七百人,可以阻碍省方援军。停车时间我们已告知路局多延长十分钟,公司已答应。可是到了碧色寨后,驻蒙自的军队随后开到,排列在我们后面。车到站时,警卫下车戒严,蔡、唐二人不惟不下车饮宴,连面都不得见。而关道是文人,没有见过战事,胆小心虚,干起来没有把握,更怕惹动外交,考虑太多,正在犹疑不决的时候,车将开行,我看看关道,他暗示停止行动。照计划到阿迷再看有无机会,可是到阿迷站,据张县长说,当时情况更不如碧色寨那样还可以干一下,在洋酒店连请数次,蔡、唐不来,时已十点多钟,都认为没有希望了。我问关道说:‘究竟干不干呢?’关道说:‘要干是盲目从事,毫无把握,对方警戒如此严密,如进车站,不惟不容易,且恐惹出外交,徒资外人借口。’我说:‘费了这许多心机,得来这样结果,我真不服。或者你们二位先走,我来冒险干一下看如何?’关道说:‘你要蛮干,不顾一切,我们决不赞成,你快送我们早点离开此地。’我只好顿足捶胸地领着众人送他们。张县长还想回县署,再商议一下。关道说大势已去,如何商议也无用,只有快走,迟则不利。张县长遂派人回县署告知家眷,第二日到河口,他在老街等候。我们让二人坐轿加班赶至碧色寨站搭货车逃至河口,并派亲信五人护送。第二日晚回报说天亮时货车出河口,关道早备有出境证,并且河口机关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关道,无人过问。我听他们出了河口才放心,也连忙收拾,带了十人离开蒙自,回家暂避。……想不到事隔十多年,我们还能聚会谈一谈往事,这也是一种缘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