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回忆五四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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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四运动和马克思学说研究会[7]

罗章龙

我1918年暑假的时候,跟毛泽东和新民学会的一些会员,从湖南到北京,一路共20多人。

1918年的下半年,第一批勤工俭学的学生放洋到法国去,蔡和森就是这批走的。勤工俭学告一段落后,毛泽东则留下,在北大工作。我在北大上学,是文科预科的学生。

毛泽东在北大工作时,参加了学术活动和政治活动。当时毛泽东通过杨昌济先生的关系,认识了蔡元培、李大钊先生及其他一些教授。在同学中,我这时认识的有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等一些人。

毛泽东积极参加了北大的一些学会工作,如哲学会、进德会、新闻学会等。这些学会在当时来讲,也是空前的。

蔡元培很想把北大从旧式学校变成一所新型的学校,所以组织和赞助一些学会的成立。毛泽东参加了这些活动。关于这些活动,当时报纸多有记载。《北大日刊》上还刊登有名单。学会中有进步教师参加,如李大钊就是其中之一,他一度是北大校长办公室的秘书,长期担任北大图书馆主任。

学会的领导人,在当年,思想都是比较开明、进步的。这些学会中的不少成员,后来参加了共产党或共青团。

哲学会的领导人是蔡元培先生自己。蔡先生刚到北大时,还组织了一个进德会,提倡不做官、不纳妾、不赌不嫖,想把北大腐败风气革掉。为了提倡新生活,进步职员李辛白办了一个《新生活周刊》。

新闻学会领导人是邵飘萍,又名邵振青,浙江金华人。他是北方新闻界最早和地下党组织有联系的,后来成为共产党员。邵因宣传“赤化”,1926年4月26日被奉系军阀枪杀了。

杨怀中先生参加了哲学会,可以说他也是意识形态的启蒙者。

当时陈独秀任文科学长,主办《新青年》,李大钊在《新青年》杂志上写了很多宣传马列主义的文章。

北大原是很落后的,是封建礼教、孔孟思想等的集中地。这些学会组织起来,对旧北大是一种冲击,是一种革新。

不久,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五四运动

五四运动时,还没有共产党的组织,共青团也没有,但后来的党团员中,有许多是参加过五四运动的。

在关于五四运动的书中,我看过一本日文书《昭和八年年鉴》,书上写到,五四运动的指导者是北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该书附有年表,我认为他的话是有根据的。

参照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酝酿、筹备、组织的经过历程,可以说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分子在五四前夕已形成一种组织力量,这就是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前身。由他们从思想上,同时也从组织上领导和发动了五四运动。

首先从思想上说吧。1917年十月革命后,马克思主义传到了东方,引起北京青年和学术、思想界的震动。从十月革命到五四运动,经过了一年半时间。这个思想在中国汹涌澎湃,不可抵抗,犹如江河决口,沛然莫御!因此爆发五四运动是不难理解的。

从青年界的革命思想转化到革命行动方面,就当时领导五四运动的核心组织的历史事实来说,以前还没有见到可靠的文献记载。我当时是北大预科二年级的学生。五四运动的大学生中心力量不在高年级,他们是应届毕业生,多忙于论文考试和就业问题。所以学生会中坚力量都在一二年级。五四运动以前,北京大学还没有正式的全校学生会,但各班、各系、各院都有学生会组织存在,班有班会,系有系学生会,院有院学生会。这些组织虽然不十分严密,但其中文学院、理学院的组织情况比较整齐、坚强一些。除此之外,国立八校如高师、工专、医专、法政、俄文专修科、法文专修科、农科等都有一系列的学生组织。有的带有浓厚的政治性,例如当时的工读互助团、曦园,还有同乡会、辅社等。有些同乡会在政治活动中是很有力量的。这些组织以北大为中心,在议论当时的一些重大政治问题和各种活动中,渐渐形成了一个核心。起初虽然人数并不很多,但具有代表性,他们具有组织力量,可以发动各校的运动。他们中间各省的人都有,也有少数民族和女同学,分属于国立八校,起初十余人,后增加到二三十人。他们形成一个小组。小组主要成员为:纵宇(罗章龙)、弥耕(李梅羹)、无坚、赓甫(易克嶷)、海潮(罗汉)、互孙(匡互生)、隐沧(张隐沧)、树荣(张树荣)、德荣(陈德荣)、天放(宋天放)、雨溟(吴汝铭)、澄宇(刘澄宇)、百英(缪伯英,女)等。但没有正式的委员会或书记,对外也没有名称。小组的人常常碰头议论些当前的重大政治问题,平时则分散到各校学生会各团体中活动,有事就集中,推定临时负责人纵宇、赓甫、海潮等研究方略。

青岛事件发生,巴黎噩耗传来,广大学生群众非常愤慨。小组成员曾集中在高师讨论这个问题。议论一番后,大家认为静等政府制裁卖国贼是没有希望的,必须发挥国民外交作用,采用民众的力量来制裁。于是,当场就提出了“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打倒卖国贼”等口号,并一致认为,一般的搞搞游行,想达到政府罢免曹、章、陆是根本不可能的。要采取暴力的行动,制裁卖国贼,才能达到收回胶济铁路的目的。为了有效地推动运动,我们成立了秘密行动小组,推定了负责人互孙、海潮、纵宇等具体部署工作。这个小组成员以国立八校为主。小组行动方案决定后,个个奋勇当先,斗志昂扬。

经小组研究,确定天放、雨溟等人去探查卖国贼的住宅,查明行动的门路、进出的路线。赓甫、澄宇等人则想办法认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等人的面貌。为了认识曹、陆、章等人,大家想了一个办法。北京有个廊房头条胡同,是几家照相馆的集中地,当时政府的一些官员为了显耀自己,将各人的照片都陈列出来,我们就到照相馆去对认。这些准备工作都是事先完成的。

到了5月1、2日,最先是北京大学内部从下而上地进行了动员,学生组织主要掌握在中年级学生手里。我们就从班到系,从系到院一层层地推上去。决定在天安门召开大会,联络八校共同行动。行动小组在大会举行前一天安排了几个工作:第一,控制主席台,掌握大会方向,派一个组员去掌握喇叭筒。第二,控制几个大学前排带队掌旗的,我们派人到队列的前排打旗(过去游行是由校警掌旗的,这次由我们自行掌旗)。第三,组织交通队和口号队,口号队分为国语和英语的,标语、传单也分中西两种文字,目的是让外国人也懂得大会的意义。第四,预防可能发生冲突时的救护准备。

五四那天,在天安门开大会时,我们果真掌握了主席团,当时赓甫等是主席团成员,拿到了传声筒,大会记录等都掌握在手了。

我们在大会进行了宣传鼓动以后,群情激奋,接着就宣布出发游行。游行开始时没有公布详细路线,按过去的习惯,游行是在东西长安街、东单、西单、前门一带。这次游行群众跟随校旗浩浩荡荡呼口号前进,出发时有人提议到使馆界去。除了小组外,谁也不知道这次游行主要去打赵家楼。队伍最终带到东城猪市北边的一个较大的胡同(赵家楼就在这里)。领队的人见胡同里外已有了军警的队伍,铁门紧闭,没法打开。我们临时决定走后门进去,但经研究又觉不行,怕调动中让队伍走散了,最后决定派几个人搭人梯从事先探明的窗子里爬进去。我们陆续爬进去一二十人。其中有互孙、纵宇、海潮、无坚等,进去时见院子里有一排军警,都上了刺刀。此时门外一片喊口号声,有的用砖头砸门,其势甚为汹涌。警察没有得到上面的命令不敢擅自开枪。我们进去的人有的给警察做解释,宣传爱国反日,尽量地把我们的行动说得温和些,乘其不备,其余的人将大铁门打开了,人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当时曹汝霖不在,有同学首先发现了章宗祥,一拥而上,痛打了一顿。我们事先已约定,不要打死人,因为打死了人就不好办了;不准侵犯妇女;不准乘机抢掠财物,这些群众都自觉做到了。章宗祥被打时,有一个日本人扑在章的身上连声喊叫:“不要打了。”还有一个时髦年轻的女子吓得了不得,大家叫她离开,护送她到另外一个地方暂避。后来有的同学首先将屋子里一些易燃物和挂画都扯下,集中起来点火烧了。火一起,外面的军警就包围进来了。小组决定开始撤退,有些负责掩护的同学被捕了,大部分是核心小组的人(赓甫、雨溟等)。

这次行动在社会上立即产生了效果,卖国贼的气焰低落下去了,政府也着了慌。徐世昌害怕自己的总统做不成,赶紧出来调解。我们运动的目的基本上都达到了。第二次大批抓去的人全部都关在北大第三院,号称文治派的徐世昌不主张杀人,关的人随后也都陆续释放了。段祺瑞的一个参谋长徐树铮则主张镇压学生运动,他要将炮架在景山上对准北大,扬言要将北大轰平。后来全国发动了更大规模的六三运动,北洋军阀政府才软化了。

这次行动的效果,一是卖国政府公开声明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二是发动了全国性的运动。值得一提的是,长辛店的铁路工人所组织的“救国十人团”,也到北京参加了学生运动。

我们小组大部分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共产党党员、北方小组成员、青年团的基干。这次运动对我们来说,是一次革命的演习,也是很好的锻炼。对革命思想与实践都有所提高。

北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

我记得,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最早发起的那19个成员,大都参加了五四运动,并且是运动中的中坚分子。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酝酿组织有一个过程,在1921年11月7日才公开。这19个人都是北大的学生,我把他们的情况简单地讲一下:

高崇焕:直隶人,北大法学院法律系学生;王有德:云南人,德文班学生;邓中夏:湖南人,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吴汝明:湖南人,法学院学生,长辛店工人补习学校的教师;罗章龙:文学院本科一年级学生;黄绍谷:湖南人,文学院学生;王复生:云南人,法文班学生;黄日葵:广西人,中文系学生;李骏:湖北人,英文系学生;杨人杞:湖南人,文学院学生;李梅羹:湖南浏阳人,德文班学生;吴溶沧:浙江人,中文班学生;刘仁静:物理系学生;范鸿劼:湖北人,英文系学生;宋天放:文学院学生;高尚德:山西人,英文系学生;何孟雄:湖南人;朱务善:法学院学生;范齐韩:法学院学生。

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于1920年3月开始酝酿组成。有一次,上述19个人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开了一个会。大家谈来谈去,不少人想把组织公开出来,有人反对,认为若公开,问题还很多。但最后还是决定在北大校刊上登一个启事,把牌子打出去。启事是我写的,写好了以后,由我和另一个同志去找蔡元培先生,要他同意把启事刊登在《北大日刊》上。我向蔡元培宣传一番我们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道理。蔡看了一下启事和名单,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同意登了。为了公开招收会员,启事上登有联系通信处,第一院是王有德,西斋是我。

蔡先生是浙江绍兴人,他周围的师爷们很有谋略,很能办事,但很顽固、保守。我们找蔡登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启事这件事,就没让他的师爷们知道。等到《北大日刊》将启事登出来以后,这些师爷对蔡说:“今后学校不得太平了。”以后,我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想在北大会议厅开一个成立会,因蔡上次已经批准我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公开成立,并在《北大日刊》上登了启事,所以这次他不能翻悔,答应我们在北大会议室开成立大会。同时,蔡还应我们的邀请,参加了成立大会,并在会上讲了几句话。开完成立会后,我们还拍了一张照片。这样,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就正式成立了。成立以后,我们要活动,没有地方,于是又去找蔡要房子,他同意给两间房子,一间当办公室,一间当图书馆。办这些事并不是很顺利的,因为蔡元培左右的人反对我们,公开同我们作对,不肯拨房子给我们,认为这样做,学校会不太平。而蔡元培先生则对他们说:“给他们房子,把他们安置好,学校才会太平。”所以,从这件事情上讲,蔡元培先生当时确实很有勇气。

研究会有了办公室、图书馆。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亢慕义斋”(共产主义小室),我们的图书上都盖有“亢慕义斋”戳记(现在北大还保存有亢慕义斋戳记的图书)。研究会成立后,我们大力宣传马克思主义,翻译出版马克思学说有关的书籍。

研究会的活动时间是比较长的。第一次开会时,我们的会员只有四五十人,后又大量征求会员,北京国立八校和北京以外的,也可以通信加入,还征求了工厂方面的同志参加。我记得第一次统计时,有会员118人。那时我们还注意在工人中发展会员,其中工人就有23人,即李宝成(津浦路工人)、梁鹏万(京奉路工人)、邓培(京奉路工人)、史文彬(京汉路工人)、张太清(京绥路工人)、姚佑唐(津浦路工人)、王壁(徐州铁路工人)、许鸿儒(津浦路工人)、葛树贵(长辛店工人)、王荷波(浦镇工人)、沈干城(沪杭路工人)、孙云鹏(正太路工人)、孙津川(沪宁路工人)、李青山(胶济路工人)等;主要是长辛店、唐山、石家庄、郑州等大厂的工人。第二次又扩大到二三百人。这个会开始是我负责,后来我离开北京,就交给北方区委了。这个会活动时间达七八年之久。在现存文件中,有初期成立时的文件,其中也有反映该会派人到唐山去组织工会,援助唐山开滦五矿工人罢工的情况。

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以后,搞工会需要人,就从马克思学说研究会里找人。这个研究会为革命输送了百把人,培养了一批干部。另外,翻译了一二十本书,有的出版,有的没有出版。如《共产党宣言》是从德文译出来的,有油印本。那时,我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译出的书,有康慕尼斯特丛书、列宁丛书、马克思全书。

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立以后,设立了一个翻译室,下设英文、德文与法文三组。我们这个组有七八个人是学习德文的,我们曾译了《共产党宣言》。毛泽东1920年到北京时,大概已有一个《共产党宣言》的油印本子了。我记得《共产党宣言》很难翻,译出的文字不易传神,所以进度很慢。如《共产党宣言》中,第一句话,“有一个幽灵,共产主义幽灵,在欧洲徘徊”。大家就议论说,“幽灵”这两个字不太好,但又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不能解决。有个同志说,直译,然后把意思做一个说明。在那时,我们认为“幽灵”是一个贬义词,在德文中“幽灵”这个词的原意是“鬼怪”,“徘徊”也认为不好,没有指出方向。所以后来加说明,“欧洲那时有一股思潮,像洪水在欧洲泛滥,这就是共产主义”。这样的说明,有七八处之多。

研究会一面组织会员学习马克思主义,一面组织会员搞翻译,同时还组织讲演活动。李大钊常常参加讲演活动。李大钊还编了一本油印讲义《唯物史观》。马克思研究会成立以后,他就开始讲。他的英文、日文都很好,能用日语讲话,能看英文书,他做了多次讲演,如《唯物史观》、《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等。他还号召我们翻译《资本论》。我们大家觉得很难,啃不动,我们请德文老师帮着讲。德文老师也说:我认得文字,但不懂得意思。但我们还是坚持啃下去,曾译了《资本论》的第一卷。我们当时是硬啃,实在不懂的地方,就把困难绕过去。后来我们把《资本论》第一卷译稿交给了一个教经济学的老师,名叫陈启修。他说日本人译的《资本论》,有些地方译得不是很合适,再从日本文译成汉文,更走神了。那时我们要结束这项工作,就由这位老师参照我们的本子,直接从德文译了出来,当时也印出来了,但不流行,这个本子在王亚南本子之前。

蔡元培先前留学德国,是学习美学教育的。他是中国第一个学习美学教育的。他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他认为宗教是个偶像。如果一个人崇拜偶像(宗教),那这个人的思想就受到阻塞。他说,提倡美育,翻阅古代的书画雕塑,人们的思想就会超脱,所以用不着宗教,如耶稣教就用不着。所以蔡是积极主张反宗教的。他找我们给他做帮手,帮他记录,整理讲美学的稿子。他说我们记录得好,能表达意思。蔡对反宗教运动的意义谈得很深奥,而我们反宗教,政治目的是反对帝国主义。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合作得很好。

我们成立非宗教同盟时,请蔡元培参加,他同意了。我们出了一本《非宗教论》丛书,写文章的有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吴虞、李石曾、萧子昇、周太玄、朱执信、罗章龙等,共写了31篇文章。这样就出了一部内容充实的批判宗教的文集。正当准备出此书时,萧子昇从法国回来了,向我说愿参加我们的非宗教同盟,他还找了李石曾、汪精卫一块儿来参加。这本论文集出来了,它是反映当时思想战线上的重要革命文献。

后来,我们又组织了反基督教同盟,这个同盟参加的人,除北京大学外,还包括清华大学的。梁启超当时是清华大学的教师,他给我们扣帽子,说:“宗教信仰有自由。”那时他在清华大学有讲座,和我们作对。北大、清华中有不少人赞成、同情反基督教同盟。后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组织了共产党支部。

后来又组织了民权运动大同盟,是邓中夏参加组织的,学生有几百人,工人也不少。民权运动大同盟主要负责人有邓飞黄、郭春涛、李国暄等30人。除了上述活动外,我们还组织了工人运动。那时我们在工人群众中开展工作,发现工人中天主教的思想很盛行,我们就组织工会,吸收反宗教的工人参加我们的工会。再一个就是搞平民教育,张国焘也参加了这一活动。

再一个,我们还组织了妇女协会,是与党团组织同时并列的。开放吸收女学生最早的是北京大学,女学生先来校旁听,北大采取默认态度。1920年左右各学校才先后正式招收女生。缪伯英是共产党员,妇女组织是她主持的。

(1978年9月)

(原载《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