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半世繁华半世劫:宜红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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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识茶

温碗。醒茶。坐壶。冲泡。

女人将那只粗瓷白碗递到卢次伦手上。

家里实在拿不出招待,只能让恩人湿一下口,尝下俺家的白毛尖新茶。女人形容羸弱,面色寡白如纸,话语未出,眼窝已然一片湿渍。

接过茶碗,卢次伦没有喝,双目注定碗中,茶芽经水,嫩绿新展,一枚枚颖毫,青润沐浴,或独秀,或林立,或参差麇集,清妙一缕淡绿,盘桓于碗沿,细细缈缈,曼曼冉冉。卢次伦将茶碗凑近鼻前,鼻翼翕张开来,轻嗅,深吸,敛眉凝神,而后,浅啜一口,眉凝住,神情似在寻溯、臆想,衔在碗边的嘴张开了,欲言又止,无息中,眼仁生光,先是熠亮一点,极小,继而,亮泽变大,蔓延,迅疾地,一发而光芒四射—

这茶是您自家采摘制作的?

女人局促不安,看着卢次伦,怯怯点头。

小抿一口。品味。接着,又抿了一口。好茶,好茶!卢次伦不禁大声。比洞庭君山更多清芬,较西湖龙井“豆香”尤胜,云南普洱、安徽六安、福建武夷、台湾乌龙,不,那些天下名茶,盛名之下,色、香、味、触,实难与它比论。卢次伦两眼发亮看着手中茶碗,忽然,笑了,脸转向女人,两颊盛笑,连连点头。

女孩这时在一边插话:这是俺家的“老茶祖”白毛尖。

老茶祖?卢次伦眼神诧异。

一株千年老茶树。女人说。

它就长在俺家屋后山坡上。女孩瘠黄的脸上,现出不无自骄的笑容:您不知道,当年皇帝老儿还喝过它的白毛尖哩。

再看手中茶碗,卢次伦眼中不由带了好奇,并非因为刚才女孩的话,国人多有攀龙附凤心理,将一棵茶树与皇帝连带以抬高身价实在算不了什么新鲜创举,让他心动好奇的是他眼前无端出现了那株“老茶祖”—嫩青的雀舌,留在齿颊的异香,原来是它千年的孕育。受父亲熏染,他自小爱茶,从闽粤到湘鄂,从沪上到京畿,这些年,他随从郑观应学习商务,辗转南北,可谓尝遍天下茗香,然此时端在手中这碗白毛尖新茶,如此殊异的清芬幽香,却是第一次品尝获得。在滇南,他曾见过一株称之“茶王”的老茶树,读陆羽《茶经》,他得知“茶者,南方嘉木……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看着碗中一轮一漪如宝光般的翠色,卢次伦感觉有些恍惚—

它在哪,你说的那株“老茶祖”?

卢次伦放下茶碗,站起来,双目炯亮,看着女孩—

能不能现在就领我去看看?

1887年(光绪十三年),直隶总督李鸿章授意时任上海机器织布局及轮船招商局总办郑观应筹办采矿冶铜,拟期在厦门、江阴一带建立海防炮台。是年7月,留学英国矿冶学院的矿冶专家林紫宸及郑观应属下“跟办”卢次伦前往湘鄂边地宜市九台山开采铜矿。林、卢一行十余人,本以踌躇满志而来,岂料开采未果,遭遇湘鄂两省界域讼争,官司历时两年,最终悬而未结,历经漫长绝望的两省拉锯“告诉”,不仅冶铜造炮宏愿告破,且一行人囊中赀携悉殆告罄,无奈之下,林紫宸告请郑观应,撤退采矿。然此时郑观应因织布局案及太古轮船公司追赔案,讼争旷日,心力交瘁,愤而退隐澳门,由是,林紫宸一行只得遂作决断,忍痛离开宜市,返身南粤香山。

夜间下过一场小雨,晨光中的宜市街头,檐瓦湿漉,白岚漂浮,林紫宸一帮“广客”从永记歇铺匆匆走出来,等不及雾岚散去,即行赶路,开往津市的租船此时已等在张家渡口,多在宜市逗留一刻只能更添心中伤悲。走出歇铺时,“广客”们几乎不约而同,无一人头再扭过去,回看一眼这座笼罩晨雾中的古老山镇,此时,他们心底只有两个字:离去。及早上路,离开这块伤心地。

艄公立在船头朝“广客”们招手。

“广客”加快脚步朝张家渡口疾走。

路边,一个卖茶叶的女孩拦住了“广客”。

他们自然不会买她的白毛尖,不说囊中所资全付作了那只南下木船的租金,即便有钱,此时,愁恨惆怅,行色匆促,何来心思顾及路边茶叶?

女孩蹲在地上嘤嘤在哭。

卢次伦犹豫一下,站住了。

那天,卢次伦并没有买女孩的白毛尖。

女孩说,她母亲因吃了白鳝泥,肚子鼓胀,躺在床上,只剩嘴里一点出气。卢次伦知道,女孩说的白鳝泥就是观音土。去年,宜市一带大旱,加之澧州匪患爆发,田地绝收,茶路中断,以致时有传闻卖儿鬻女,甚至,有饿殍暴尸荒野。卢次伦两眼哀戚看着女孩,林紫宸大声疾呼:艄公在催,船马上就要开了。那天,卢次伦没有赶船去张家渡口,与林紫宸同行,他随女孩来到了她家。早年卢次伦曾习学过医药,并有四年走方游医经历,宜市地处偏僻,未有药铺医馆,来到女孩家,他要女孩带路上山采药,并亲手熬炙药汤服侍女人服药。三天后的傍晚,林紫宸一行的租船抵达津市西洞庭码头,卢次伦则坐在距离宜市三十里深山一家吊脚木屋里,那个躺在床上嘴里只剩一口出气的女人居然支撑着从床上下来了,卢次伦不让她下床,她非要亲手为他泡一碗家里的新茶,女人双手颤抖,将茶碗奉送卢次伦面前。殊不知,就在卢次伦伸手接过女人递来的那碗白毛尖新茶那一刻,风云际会,波澜生发,命运自此为他定下了未来乾坤。

卢次伦看到了那株“老茶祖”。

站在树下,仰头眺望,卢次伦满眼惊奇欣喜,当年陆羽看到的“两人合抱者”是否即是眼前的这株“老茶祖”?粗大的杆枝上系了许多红布,是祭祀用的“上红”。女人说,每年新茶开采前一天,远近茶农都要来跟“老茶祖”敬香上供,有的甚至抬了“三牲”来典礼祭拜,年轻女子唱起茶歌,男人则争相“挂红”,看谁将自家“上红”挂到最高处的枝杈上。四围山坡,皆是茶园,正是春茶采摘季节,茶园却不见一个人影,大旱之后,必有凶年,想到茶园荒芜,山野一片饥馑,卢次伦眼中不禁含了戚哀,脸高高仰起来,仰向繁叶覆盖上空。“峡州山南出好茶”,然如此好茶如今却老在荒野,卢次伦手抚树干,两眼长久凝望高处,寂默摇头,继而,郑重点头。

那天,卢次伦还意外看到了一本书—《容美纪游》。

原来,女人祖上历代为容美土司制茶师,先前女孩说的皇帝喝过“老茶祖”的白毛尖,并非虚妄杜撰。康熙四十年(1702年),容美千户土司田九峰携“老茶祖”上采摘新制的白毛尖,进京拜献康熙皇帝,在养心殿,康熙连饮三碗白毛尖茶后,神情大悦,当即加封田九峰三级,赐骠骑将军头衔,并将容美土司辖地由原来五峰、鹤峰、走马一部分,扩大到了清江、长阳及湖南西北部的石门。进京归来,田九峰即在新封地石门宜市大兴土木,建造别墅天成楼,新楼落成,喜好舞文弄墨的田土王特从京城请来国子监侍郎顾彩和刚从户部主事罢官的孔尚任,为其新楼题咏唱和。“宜市别墅,地属岳州府石门县。其楼曰‘天成’,制度朴雅,草创辄就,是夜,楼主围火烹茗,茶称白毛尖,清芬幽远,虽龙井蒙顶未得其异芳也,东塘在侧,田主把盏,瀹茗唱酬,新月在壶,清欢如是,仙山何及……”就着火塘升腾的火苗,卢次伦一页一行翻看着,女人在往茶碗里续水,他颔首而笑,接过茶碗,随后浅饮一口,继续翻动书页。火塘里,火苗猩红,茶碗香溢,飘逸纸上,那些来自一个世纪前的文字,一一鲜活,变成一幅幅画面,眼前次第展开上演。

天成楼与文峰隔河对望,12根楠木楹柱朱漆辉映,张灯结彩,廊檐下搭起了戏台,台上粉黛水袖,管弦笙箫,正在上演汉戏《桃花扇》中“却奁”一出:

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秦淮妙处,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阮嫁衣全忙。

孔尚任青衿缎帽,容貌静雅,坐在台前居中一把紫檀官帽椅上。紧挨右边是国子监侍郎顾彩。左侧,便是容美土司田九峰,青帕缠头,对襟披肩蜡染袍褂,圆领阔袖,金丝襻花镶边,尤其镶嵌头帕正中央一块康熙御赐的寿山玉佩辉泽浏丽,格外惹眼。田九峰满面盛笑,环顾左右,殷勤指点,说他虽偏居山野,却平生仰慕名士,尤其景仰天下文人学士,犬子去岁京城国子监告假回来,鄙人特地嘱咐带了汤户部《桃花扇》鸿本来,此次,大成楼落成,迎请二位,一是为新楼庆贺添彩,二是有意让二位体略一番山中桃源的景致闲情。

孔尚任两目清亮,注定前方,追随台上场景,情志神思似已全然进入剧情之中。两年前,就因为这出戏在京城上演,令他丢掉了户部主事官职,此次,应田土王相邀,与好友顾彩一同前来,原意不过想借此排遣心中沉闷积郁,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在远离京城数千里的荒远深山,居然能目睹他的呕心之作在这里上演,眼看台上场景,想及此生际遇沉浮,无形中,孔尚任不禁两颊渐湿,清泪泫然。

那是康熙四十三年(1705年)的春天。

看楼。题诗。溯洄听涛。指点天外山峦黛青。孔尚任脸上终于现出蔚然笑容。顾彩更是望峰骋怀,对云啸歌,春光满面,诗兴勃发。

夜晚,田九峰令人燃起一堆篝火,并叫人汲来山泉,他要为孔尚任、顾彩二人亲手煮水泡茶,让两位京城来的大文人品尝这大山深处出产的香茗,田九峰为孔尚任、顾彩泡的正是那株千年“老茶祖”上采摘制作的白毛尖,一边煮水,一边说起他第一次进京献茶的情景,说到康熙送予他寿山玉佩,田土王双目炯亮,手抚头帕中央,满脸不尽得意之色。洗盏,温杯,洗茶,冲泡,两只青花小盖碗毕恭毕敬分别奉送到孔尚任、顾彩手里。孔尚任接过,没有喝。顾彩也没有喝。火光中,二人凝眸出神,看着手中一盏碧汤。

洞庭君山,皖中六安,建宁武夷,西湖龙井,孔、顾二人可谓品茗天下矣,然这捧在手中的一盏碧色,其清芬之幽远,高香之弥漶,回味之绵久,旨趣妙谛,又有谁能与之颉颃媲美?孔尚任浅啜慢饮,不知是篝火映衬,还是茶汤氤氲,无意间,脸上着了酡色,两目含星,双眉舒展,唇边一尾笑纹,柔软修长,如水中藻类。坐在孔尚任一旁的顾彩连饮三口后,忽一下,站起来,连声高呼:妙,妙,妙!他端起茶碗,望眼火光映照群山,几乎不假思索,随口吟成《溪上作》七言一首—

清溪索洄弄碧湍,好山无数不胜看。

苍林天外云出岫,嶙岩罗列剑戟攒。

何处烟霞隐桃源,此中清妙难传言。

三湘七泽青冥外,更有一盏洗尘寰。

土王田九峰击掌称妙。顾彩吟罢,饮一口茶,看着孔尚任:东塘兄高才,如此瀹茗良夜,该有怎样佳制供献清赏?孔尚任端着青花小碗,微笑不语。那些来自山野的碧叶,清幽徐徐,馥郁浸润,恍惚间,淤积心底的块垒渐次软化淡去,胸襟似有清风荡漾,眉眼会意带笑,浑身犹然清水洗尘,大有如坐春风之感。当田土王盛笑满面向他求索茶诗题咏,他竟然一下拉住了那个为他续水茶女的手—

苏子云,茶乃佳人;圆悟说,茶是禅境;东鲁狂生,弹铗啸歌;失意歧路,潦倒颓倾。清碧半盏开倦眼,幽香一脉洗积尘。深山寻武陵,瀹茗访妙境。古镇宜市,渫水之滨,人茶相逢始识君,浮生梦醒,窥得般若,乃入胜境……

卢次伦来宜市两年,不能说他没有喝过这里的茶,但像那天—那株千年“老茶祖”上采摘下来的白毛尖,却是第一次品尝。张源《茶录》论茶香,有真香、清香、纯香、含香、漏香、浮香诸样种种,此时,他品味到的究竟是何种香气?在老家,他喝安溪铁观音,喝武夷岩茶,闽粤茶重“清口”,高香绵长弥漫;而来自千年“老茶祖”的白毛尖,其香味,实语言难以名状描绘,细品领会,如临幽谷,如沐松风,恍惚间,如聆缥缈仙乐,忘了此身所在。当时,卢次伦端着那只粗瓷茶碗,饮过两口之后,倏忽,心底萌生一股冲动,无端地,眼前闪出茶船景象,樯帆、码头、挑夫、茶市、卸载茶叶的胶轮马车、悬挂洋人旗帜的江轮……

三年前,他跟随郑观应,在汉口英国人开办的太古公司习学工商,与之临近的歆生路上茶商云集,来自云桂、江淮的茶船,泊满汉正街外的江滨码头。滇红,祁红,赣红,闽红,皖红,鄂红,他跟在洋行买办陈修梅身边,宝盖圆帽,青衫皂履,日日穿行于茶市码头繁喧之间,看着陈修梅与茶商讨价还价,与秤头、记账清点交接,学着陈买办的样子看茶,观形、辨色、闻香、定级。陈修梅让他和自己一起坐上双轮马车,胶轮从花楼街青龙巷一路辘辘碾过去,在江汉关税务司公房前,马车停下来,陈修梅有意让他见证货单开验茶税交涉。晚上,他回到那艘废弃的英国货轮上,走进那间属于自己的临时“小屋”,脱去身上的长衫,坐下来,这时,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想到白天一天的跟班,他笑了,那一刻,感觉自己分明就是一个行走于汉口茶都的地道茶人。

那晚,卢次伦几乎一整夜没有睡着。

月白临窗,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索性披衣坐了起来。望着窗前一弯残月,眼前浮出那株千年“老茶祖”汉口跟班陈修梅时,他特意读过陆羽的《茶经》,知道中国茶叶分有多个树种,福建为铁观音,大、小乌龙;江西为柳叶、竹叶茶;安徽为槠树种;浙江为红芽;湘鄂西北一带茶树则多为大叶种。而大叶种茶树的茶叶因其叶肉肥厚,香味绵远丰厚,更宜制作好的红茶。如果将宜市白毛尖改制成红茶—卢次伦为自己脑海中突然跳出的想法不胜惊喜,他披衣下床,来到床前。月影下的山峦,只见朦胧剪影,那些山坡上的茶园,苦竹峪、平峒、张家大山,乃至湖北长阳、走马、五峰、鹤峰,来宜市两年,跋涉湘鄂边地崇岭深山,多少次他从它们身边走过,习焉不察,形同陌路,而此刻,它们忽复一下呈至眼前,就像久违的亲人,变得那么亲切—峡州山南出有好茶,1100年前,茶圣陆羽如是说。然则,千百年来,好茶却困锁深山,甚至,灾害之年,因为茶叶卖不出去,茶农乃至以吃食观音土果腹。如此得天独厚的物产不应困锁在深山里,它应该走出去,通江达海,如祁红、滇红一样,为广大世界认同,成为华茶翘楚,香赢天下。

天开亮口,深山某处传来鸡啼声。

卢次伦闻声提起床头包袱,此时,他的心底已然有了一幅蓝图,他要在宜市建造茶厂,改制红茶,将宜市茶叶运到汉口去,销往欧美海外世界。今天,他即动身回老家香山,筹措建厂资金。

来到门边,卢次伦站住,想跟那母女俩说一声道别,犹豫了一下,他轻手轻脚拉开了双合木门。

走到门外,卢次伦忽站住,手不自主朝腋下袍兜伸进去—

他不禁愣住:兜内空的?

一枚铜钿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