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半世繁华半世劫:宜红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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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班

青黑领结。纯白内衫。银灰坎肩。米色背带长裤。泥黄牛皮短靴。21岁的都白尼两手插在裤兜里面,颀长的腰身倚在一株老橡树干上,脚边,法国绒草地上,那些纯粹的金黄,棱形的、椭圆的、楔角多边形的,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橡树巨大的翠盖下,都白尼的脸白皙,瘦削,甚至显得有些苍白,这位刚从爱丁堡大学工商管理学科毕业不久将远航前往中国汉口见习的怡和洋行未来的大班,脸上神态呈现与年龄不相称的肃穆庄严,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莹光扑朔则传达出一个年轻生命对于世界未知充满好奇与神秘的信息。站在对面的玛格丽特·查顿—都白尼的姑母,一头卷发银白如雪,而一双深陷的眼睛则有如深海湛蓝,老妇人的双唇涂了玫瑰色的口红,她那么深情地看着跟前的这位侄子,嘴唇轻轻咧开,一道细而柔长的纹线缘自唇边蔓延开去,温软如散在风中一缕晨炊,清浅似莲下鱼动涟漪,绚烂曼丽更有如漫入江滨的余霞散絮。对于都白尼,这位刚出校门的青年,无疑,它是温暖的、温存的、深情的,它从老妇人玫瑰色的唇边流露出来,虽是无声,却含意绵长,足可抵过万语千言。

这是在萨瑟兰郡的莱尔格墓地。那棵粗大的老橡树下,形状穹隆的坟冢,其上编织满了常春藤的网络,花岗岩墓碑上方,一枚镞形芽叶与一朵花的团□相交刻在一起—茶叶与罂粟,不仅只是两种植物的写实,更是对于一个亡灵生命的记忆,“这里长眠着一位不朽的魂灵—威廉·查顿”。恰好,从橡树阔叶间斜来一簇阳光,打在墓碑中央那行文字上,玛格丽特·查顿此时将目光转移到了那块花岗岩墓碑上,都白尼也一样,玛格丽特唇边先前那尾玫瑰色的纹线凝固成一道线形浮雕,而都白尼眼中,那些跳跃的莹光则渐次转暗,弥漫成为云烟空蒙,雾岚幻影。

和你一样,你叔公也是进的爱丁堡大学,1802年毕业,他学的是解剖学。18岁那年,你叔公取得爱丁堡皇家外科学院大学文凭后,以一名外科医生身份,来到东印度公司布伦瑞克号商船上进行海上服务,那时,有谁知晓威廉·查顿这个名字?即便认识他的人,又有谁会拿正眼瞧他?你只有变得足够强大,这个世界才会给你笑脸。如果你手中连14个先令都没有,那么,你千万别指望人家把热脸贴给你,就像混在鸭群里的一只,没有人会对你投以一瞥,更不会有人向你捧上鲜花,为你的存在额手致庆,朋友、情爱、尊严、绅士头衔,包括智慧胸怀诸如此类与生俱来的禀赋,一切都是扯淡。别怪人们世俗势利,这就是英格兰的性格,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不著文字的公约。你叔公当年说过,在英格兰,唯有财富能够打败一切。1832年7月1日,你叔公在中国广州成立合股公司怡和洋行,不到十年,你叔公的怡和洋行成为东方最强大、最富有、最具影响力的世界贸易公司。1841年,你叔公当选国会议员,权力向他致以崇高敬意,白金汉宫向他报以最尊贵的微笑,甚至,在你叔公辞世吊唁的大厅,外相亨利·约翰·坦普尔亲致唁词,想想,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威廉·查顿,一个来自苏格兰乡下破落农场主的儿子,此时,在不列颠,在大英帝国的每一座城市,说到这个名字,谁不肃然起敬?你叔公是位伟大的行动主义者,他一生都在为自己那句话注脚:在英格兰,唯有财富能够打败一切。

贵族、绅士、权位、荣誉,这些在英格兰,它们不是来源于种姓血统,通往高贵荣耀的大门向每一位大英帝国公民敞开,但你若想走进那扇门,你手里必须握有一张有效的准入证券。是的,那张准入证券不会有人轻易颁发给你,更别奢望某天早上一觉醒来,上帝亲手送到你床头上,获取它的唯一途径是你必须砥砺奋斗,机智、勇猛、坚韧、顽强,甚至拼上身家性命,就像一根嫩芽,只有长成了一棵足以令世界刮目相看的大树,那张通往高贵荣耀的门券才会一朝送到你手上。

不问过程,只看结果。是的,英格兰一贯就是这样。功利。现实。拜金。它就是一个银圆帝国。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更无有道貌虚饰假仁假义,它的眼里,称衡一切的终极标准唯一只存有一样—金钱。

在英格兰,唯有财富能够打败一切。你叔公说这句话时,那天是1802年3月15日,此前,3月2日,他满18岁,也就是说,刚好成年,3月15日那天,他领到预支两个月的工资,登上了东印度公司开往中国广州的布伦瑞克号商船。据说,你叔公在布伦瑞克号商船上是和他的一名同行托马司·威丁说以上这句话的,就像他所学习的解剖学。你叔公对英格兰的洞察,有如解剖刀一样鞭辟入里、精准透彻,18岁时在布伦瑞克号商船上说的那句话,成为他其后一生的座右铭。1841年,你叔公当选国会议员后,伦敦工商界联合会特意为你叔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贺酒会,酒会上,一名《泰晤士报》记者现场采访你叔公,要他发表当选议员的感言,你叔公毫不迟疑不假思索说出了18岁那年站在布伦瑞克号商船甲板上所说的那句话。第二天,你叔公的那句话居然作为通栏标题原封不动出现在报纸上了,并且,那名记者先生还特意为你叔公那句话加了按语,称它不仅是你叔公一个人的价值观,甚至,堪称大英帝国的民族精神。

你叔公出生在苏格兰邓弗里斯郡一个破落农场主家里,上学期间,你叔公的学费全由兄长资助,贫穷,卑微,前程渺茫,甚至生计成为困难,但你叔公有一颗不屈强大的心。他血管里流淌的虽然不是贵族的血,但他拥有一颗贵族的心,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乃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无不洋溢着贵族精神,他不甘沉没无闻,他渴望成功,渴望众声喧哗为他喝彩,渴望他的名字伴随大本钟的钟声响彻伦敦上空,传遍大英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对于一个出身卑微经济贫穷的男人来说,有什么比夺得成功更重要的呢?

你叔公是一个行动主义者,同时,他更是一个具有超凡睿智的社会学家,一语中的,不,一目了然,他便看清了大英帝国的解剖结构性格精神,他要荣耀显贵,他要帝国为他加冕,他要坐上众目仰望的那把交椅,他深知,唯有财富才能为他架起通往高地的阶梯。

墓碑上那枚叶芽,是的,是茶叶。18岁,你叔公踏上东印度公司的那艘商船就是去中国广州贩运茶叶的。那时,从广州贩运茶叶到万丹出售,每担可获成本三倍以上利润。1833年,国会结束了东印度公司中英贸易专属权,你叔公那时早已从东印度公司出来了,在孟买做过几家小商行代理商和小股东后,在中国广州,他开始自己干,买了一艘快艇—莎拉号,第一次远洋航海,将广州码头的中国茶叶海运至伦敦销售,是的,你叔公做茶叶生意,并且,生意越做越大。中国茶叶是一种神奇的植物,每次,你叔公说到它时,总是眉飞色舞,满脸抑制不住的亢奋。

在爱丁堡大学的讲堂上,他从老师宣讲的大英帝国近代贸易史课堂讲义中得知,当年叔公不仅只做茶叶生意,他还走私鸦片,偷渡至广州、厦门、福州一带中国沿海销售,走私鸦片比茶叶贩运利润更高,从孟买200元购买一箱鸦片,偷运中国沿海可卖到3000元一箱,每箱毛利可达1500银圆。叔公精明强悍,为了走私鸦片,他与华人官员巧妙周旋,甚至,凭着他的如簧巧舌,说服普鲁士传教士郭实立,声称只要他为其掩护,暗度陈仓,他便可让传教士获得更多的皈依者。走私鸦片让叔公迅速牟得巨额暴利,很快,叔公在中国广州创立的怡和股份公司称雄东南亚,成为英帝国在海外最大的洋行,叔公则被人尊称为“大班”。有人说,是叔公促成了1840年帝国对华的那次战争,这话并非空穴来风。1830年中叶,清政府对麻醉品贸易采取严格控制,清廷钦差大臣林则徐在广州缴没焚烧了各国商人走私的2万余箱鸦片。为了维护帝国在华贸易利益,1838年7月,叔公从中国广州起程回国,出发前一天,外侨社团80余名在华商人特意集会,在东印度公司餐厅设筵招待叔公,叔公是他们的领袖,众望所归,他们一致推举他返回伦敦后,说服国会采取行动,以求挽回此前的损失。

在课堂宣讲的讲义中,叔公不仅是一名成功的商人,而且是一名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1840年3月,叔公带着由数百名英国商人联合签名的请愿书,成功说服了外相亨利·约翰·坦普尔,使外相坚定了对华动武的决心,并且,叔公还向国会提交了一份史称“查顿计划”的战争计划书,包括对华作战战略地图、战争策略、保障供给、政治需求。叔公在政治需求中特别提出,要求中方赔偿2万箱鸦片损失,开放福州、宁波、上海等更多贸易港口,占领广州附近一处岛屿,最为理想的占领地是香港。外相亨利·约翰·坦普尔对叔公的计划书十分满意,国会表决对华动武决议案那天,面对议员们,他扬起手臂,高举着叔公的计划书,说,查顿先生的计划书提供给我们在海军、军事和外交事务方面详细的指导、协助和信息,带给我们满意的结果。

在世最后的几年,叔公的人生达到光辉顶点,1841年3月,他当选为国会议员。同年,他的澳斯丁号、杨上校号、海斯夫人号、红色海盗号、劳德莱总督号快艇从广州运回31万两中国政府赔偿给他的白银,国会议员的桂冠与大清帝国的偿银双拥同获,在1840年的那场战事中,叔公成为最大的赢家。

你叔公有一个绰号—铁头老鼠。自然,是那些不与你叔公友好的黄皮肤华人给取的,名字确是不雅,但它却从另一侧面道出了你叔公的特有性格。试想,一只脑袋用铁铸就的老鼠该有多大的钻劲和闯劲?哪里有商业利益,哪里就有怡和洋行,这是你叔公当年说过的一句话,后来,变成了怡和洋行的广告语。你叔公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获得财富,只要哪里有机可图,他便百计千方钻到哪里。那时,清政府在大英帝国逼迫下打开了海禁,并在广州设立了专营外洋贸易的垄断机构—十三行,说是政府专营,其实就是官商,当时,有个叫屈大均的中国诗人写过这么几句诗—

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

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可见十三行是图利生财的好地方。你叔公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遇,他在十三行开了一家名为义和行的洋行,凭着他的经商天赋,义和行的生意迅速做大起来。它不仅从菲律宾进口香料、蔗糖到中国,从中国进口茶叶、丝绸到英国,同时,它还兼营货物包装和货物保险,出口船坞和仓库,以及贸易金融和其他众多商业贸易线路开辟业务,正如人们忌妒他送给他的那个绰号,他天生具有商业嗅觉的特异功能,反应敏捷,出击神速,见缝就钻,无孔不入。无疑,你叔公的商业天才引起同行妒忌,更让中国商人看在眼里恨在心头。那时,在广州城西门外的西关十八铺,英、美、德、意、荷兰、西班牙等一些在华商人在那里建了一个专供外商集汇的俱乐部,一天,你叔公去俱乐部参加一个聚会,从俱乐部出来的时候,突然,被一伙人围住,人越聚越多,有人高喊你叔公的绰号:铁头老鼠,鸦片贩子,从中国滚出去!喊声中,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颗石头,“砰!”一声砸在你叔公额头上,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你叔公额头涌出来,很快,你叔公的一边脸颊被血染红了,血流如注,沿着他的脸往下流,大颗大颗的血滴滴落在白衬衫上,你叔公没有去揩脸上的血迹,甚至,他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是的,你叔公不仅具有敏锐的商业嗅觉,同时,他还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忍强悍的性格。他用蔑视的目光朝刚才石头飞来的方向望过去,耸耸肩膀,鼻孔深处发出不屑一哼。那些围观的人被你叔公的举止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你叔公站在团团包围的人群中央,他的下巴高傲地往上仰着,身躯挺立,站得笔直,就像一头无可匹敌的雄狮,面对众人,他岿然不动,一双眼睛放着咄咄逼人的光,结果,那些围观的华人一看势头不对,顿作鸟兽散,跑了。

1843年3月2日,你叔公在爱丁堡公爵酒店举办了59岁生日盛宴,那天,众多议员政要、商界大亨前来为你叔公庆寿,连外相亨利·约翰·坦普尔也来了。外相说,你叔公不仅在商界为帝国利益作出巨大贡献,而且,在帝国的政治、军事等方面发挥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作用。那天是你叔公最为荣耀的日子,平时,你叔公不喝酒,那天,他一破惯例,频频举杯,谈笑畅饮。当外相说完以上话后,你叔公禁不住站起来,高擎酒杯,说,明年他的商船将从中国广州湾出发,沿长江水道开辟新的通商口岸,直达东方茶港—汉口,同时,在南洋、印度洋诸岛开辟更多贸易黄金线路。

你叔公没能实现他的愿望,生日宴会后第三天,你叔公猝然辞世走了。弥留之际,你叔公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莎拉……莎拉……似乎在说那艘他第一次航海中国贩运茶叶的快艇。后来,你叔公的几位侄子,也就是你的叔父们,遵从你叔公的愿望,将他抬到泰晤士河下游入海口那里,抬上那艘莎拉号快艇。那天是晴天,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海风虽有几分凛冽,但洒在海面的阳光却一片金黄,快艇上空,一只白鸥张着翅膀在盘旋,那时你叔公嘴里已发不出声音,他的手颤抖着,嘴皮也在颤抖,整个身体似乎在作最后的挣扎,他的眼神分明在企求我们,他想坐起来。后来,侄子们将他扶起来了,半坐半躺,侄子们的手臂挽在一起,作为倚靠和支撑,他的脑袋就靠在你姑叔威廉·凯瑟克的胸脯上。他面朝东方,阳光映在他灰白的脸上,船身在海水上起伏,一轮一轮的波光在他的额头、两颊以及那双黯然凹陷的眼窝晃动。这时,他的眼睛,两颗原已灰暗的眼球突然睁大了,就像黑暗深处的一道闪电,霍然发光,愕愕逼亮。

如果不是目睹,你无法想象那种目光,它让你错愕,更让你震惊,在生命最后的一刻,怎会发出如此的光芒?紧挨莎拉号快艇,是你叔公的海斯夫人号商船,船桅高处,帝国的米字国旗静静升举在阳光金黄高处。那一刻,你叔公拼尽全力,燃烧身体最后一丝余温,让即将沉入黑暗的眼球发出最后的光芒。他一定是记起了三天前当着外相说过的那句话,明年他的商船将从中国广州湾出发,沿长江水道开辟新的通商口岸,最后时刻,他一定是在遥望大洋彼岸—那个意愿未竟的东方茶港。

许多年后的一天,都白尼坐在汉口怡和洋行大楼那间开窗面江的办公房里,那时,他已是洋行的大班,阳光很好,祁红醇香,望着窗外江阔天远,都白尼犹然忆起那个遥远的正午。

莱尔格墓地草坪上,那些从橡树叶间滑落的阳光色泽饱和纯粹,一枚一枚,如撒落地上的金币。玛格丽特·查顿姑母的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叔公的花岗岩墓碑,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温存,幽远,殷切,深湛,分明又带有几分凄婉哀伤。她望着他,就如山边的一抹夕照,脉脉的,寂寂的。他知道,那是一种无法以声音表达的语言,它比用声音表达的语言更深沉、更炙热,就像貌似平静的大地之下,那些奔涌炙烈的岩浆,无声呼啸,奔突涌动。

此前,玛格丽特·查顿姑母一直在跟他说话,说他的叔公,说叔公充满传奇的一生。叔公一生未娶,没有后嗣,叔公死后,怡和洋行经营便交给了他的两个大侄子大卫和安德鲁,后来传到玛格丽特·查顿姑母儿子手里。那天,姑母将他带到叔公墓前,他知道姑母的用意,因为第二天,他就要登上怡和公司开往中国汉口的远洋商船。进入汉口是叔公一生未竟的意愿,玛格丽特·查顿姑母将叔公未竟的这一意愿交给了他,离开墓地前一刻,姑母要他对叔公说几句话,姑母说,叔公的在天之灵正望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叔公都会听到的。

他没有说话。准确地说,没有把话说出声。阳光斑驳,肥绿流光,默声望着那块花岗岩墓碑,望着刻在墓碑上的那枚茶叶的颖芽,那朵罂粟花朵,他深深地将头低垂下去。他没有见过叔公,叔公辞世时他还没有出生,但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叔公,在爱丁堡酒店宴会大厅上,叔公站在外相亨利·约翰·坦普尔身边,嘴角上扬,满眼笑花,两颊呈现微醺的酡红,擎在手中的玻璃酒杯从额前举起,高高举过头顶,外相在笑,众人在欢呼,叔公的声音在大厅穹顶高处回响,浑厚,激扬,铿锵有力—

明年,我怡和公司的商船将从中国广州湾出发,沿长江水道开辟新的通商口岸,直达东方茶港—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