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退消,秋凉新上,卢老父亲脱下丝绸杭纺衫子,换上土布对襟短装,早上起床后第一道功课—一盅两盘(一杯茶和两样点心)堪称多年积习。昨日邮差送了一封信来,因晚间喝高了些,也未来得及拆看。墙头秋日养目,枝上好鸟和鸣,卢老父亲手执茶盅,轻嘘盏边清涟,呷一口六安瓜片,不慌不忙将信纸在膝头铺展开来—
父亲大人敬鉴:
昔儿子放弃科考,想必伤及父亲肺腑,不久前儿又临婚脱逃,可想更让您老气恨。以上两样拂逆您的旨意,儿为此深感愧疚,只是愚儿觉得,儿今已长大成人,人生前途心中已自有主张,故作自专,实乃事出有因。湘北建茶厂一事筹谋反复,儿抱定实为有利家国大事,只是事业草创,情势维艰,为醵资本,万般无奈之际,儿再度做出一事,擅将万家水塘一处田产作为典当……
“咣当!”卢老父亲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了。
黑釉建瓷应声破作数瓣,芳香倾覆,釉彩迸飞,瑞草仙花诸多盏上描摹顷刻分裂,身首异地,顿作四散。
桂子飘香,晚蝉鸣树。
卢次伦一袭蓝面夹袄长袍,出现在宜市街头。与他一同还有一中年男子,缁青缎面夹袍,圆顶宝盖小帽,操滇南口音,此人即是“祁红”建厂时聘请的制茶师、宁州师傅舒基立。一月前,卢次伦瞒着父亲,偷偷卖掉了万家水塘那处田产,醵得一千两纹银,他先是前往安徽祁门培桂山房日顺茶厂,与“祁红”老板胡云龙协商,将制茶师舒基立连同手下两名助师“借”到了手里。此后,卢次伦出祁门,至芜湖乘船北上汉口,特意拜访了怡和洋行买办陈修梅。原来陈买办和他是同乡—广东南海人,当年卢次伦在太古公司期间,曾在陈修梅身边做过跟班实习,如今熟识相逢,异地乡音,饮茶叙谈自然便多了几分相契投缘。卢次伦向陈修梅说明了想在宜市办茶厂的意图,并期望能得到他的帮助,陈修梅听了卢次伦的话,赞许鼓励之余,并为指点迷津:当今海外红茶市场,主要在英国,而主宰英伦茶市的则是英国最大的海外贸易洋行—怡和洋行。他告诉卢次伦,对于茶叶,怡和洋行大班都白尼有一只嗅觉比猎狗还灵敏的鼻子,要想进入英伦市场,首先必须把都白尼的那只鼻子拿下来。离开汉口,卢次伦走宜昌,经宜都、长阳、五峰、鹤峰,辗转千里,沿途鄂西南茶乡,既是一次深入腹地的实地踏勘,也是来日茶业发展的提早预谋。暌违四月,复又走在宜市街头,卢次伦脸上似乎消瘦了些,但他眉宇舒展,双目含笑,一路健步走来,较之往日则显出更多焕发精神。
住回永记歇铺当天晚上,卢次伦灯下研墨展纸,写了一张大红告示。次日早上,拣街头显眼地方贴出去,告示招徕了过往行人,众多脑袋聚集底下,张望念白,比画指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个姓卢的广客又回来了?白茶改制红茶?把茶叶运到汉口去,卖给洋人?告示消息不胫而走,仿佛某根神经忽被拨动,一向沉寂的宜市街头倏忽引来骚动,人们奔走相告,一个个,脸上无不呈现惊异张扬之色。
不知什么时候,卢次伦张贴的那张告示不见了。
看到墙上撕去告示的空白,卢次伦不胜惊疑,才贴出的告示干吗要撕它?是谁把它撕了?返回永记歇铺,他开始研墨,这次他写了10张告示,张贴时,特意借来一张梯子,将告示贴在墙壁高处。早上,卢次伦有意早起,前往观看,告示又被人撕了,并且,10张无一幸存。
吃早饭时,歇铺老板吴永升无意间说起往年湘潭客收茶贩茶的事,春茶采制季节,湘潭客到宜市来了,以斤茶斤米价格换取宜市白茶,然后贩往外地去卖。据说在长沙省城,每斤宜市白茶可卖到斗米高价,湘潭客在宜市收茶,年年都是住在易家饭铺里,以饭铺设点坐庄收茶,家家门前都有三尺硬土,湘潭客们知道,要想在宜市站住脚,必得抱住一棵大树,也不知从哪探得的信息,第一回来宜市,湘潭客们便住进了对门的易家饭铺。
吴永升说以上这些时,看似无意,实则是在向卢次伦透露消息。卢次伦坐在一边听着,也不插话,更无猜测疑问,脸上只作淡淡笑容。早饭过后,卢次伦在街头汪记北货店里买了一包白砂糖,然后,径直往易家饭铺去了。
饭铺老板姓易,祖上世家在宜市属名门望族,明洪武二年,太祖朱元璋敕封宜市土酋覃添顺,建添平土官千户所,统领两关(渔阳关、新关)十隘(渔阳隘、细沙隘、遥望隘、石磊隘、走避隘、龙溪隘、长梯隘、磨岗隘、鹞儿隘、忠靖隘)湘鄂边地,谕称“德添文武,昊禹毅善”,并赐封覃添顺“武德将军”,覃添顺夫人易淑贞,世称搭奶夫人(据传双奶硕大无朋,可从前胸反搭肩后,为背后孩儿喂奶),为礼部左侍郎易英女儿。易氏原籍江西丰城,后迁居湘北澧州,土官朝臣结姻时的煌煌显赫虽云流烟散事过境迁,但易氏一族在宜市至今仍以显贵名门自居,一块当年的“德添文武”鎏金大匾,就挂在易家饭铺进门的大厅里。
卢次伦手里提了一包纸封白砂糖,盈笑满面,跨进易家饭铺大门,嘴里连呼易老板恭喜。易载厚闻声从内室走了出来,看见卢次伦手提礼封立在正堂中央,脸上即刻堆上笑来。卢次伦说,前日回宜市,因为琐事,没来得及拜望易老板。易载厚连连摇手,岂敢岂敢。卢次伦说,今天,特意登门,实有一事相求。易载厚接过卢次伦手中的礼封,将卢次伦请进后庭客间,一边为卢次伦热情泡茶,一边呵呵笑着,说,卢先生莫客气,有什么事只管直说。卢次伦说,他明日要办一席宴请,请街坊耆老,及周边茶园大户,会议明春改制红茶事宜。卢次伦有意将“改制红茶”四字说得语气肯定郑重响亮,说话时,笑目蔚然,注定易载厚脸上。易载厚先是故作意外,继而笑花顿开,连声称好。好事还须好场景,久闻易老板这儿名厨美味,尤其这儿的河鲜,堪称鲜美之至。哦,差点忘了,易老板这儿都有什么好酒?无酒不成宴,明日宴请自然少不了好酒。易载厚将卢次伦引至堂后一间小屋,卷帘推窗,但见四围墙壁之下,酒坛环绕依次罗列。易载厚拿手指点着贴在酒坛上的纸封,一样一样,如数家珍—
这是10年家酿苞谷烧。
这是土家秘制的女儿红。
这是太清苦荞清酒。
哦,对了,这是虎骨龙胆陈年,虎骨是正宗的扁担花(华南虎),三百来斤的“大王”,龙胆—一条碗口粗的罗布花(五步蛇),虎骨追风髓,龙胆祛百毒……
易家饭铺三间瓦屋因势傍河而建,横挑出去的吊脚木楼,下临河水,流波载碧,山色倒映,楼上设一道转角司檐(阳台),柚木栏杆,凭栏眺望,青峦罗列,一一如在目前。
卢次伦将宴席特意设在了吊脚楼上,两张八仙桌并排摆放,上面分别坐了唐、覃、易、吴四位宜市氏族长老及平峒、东山峰、苦竹峪、张家大山等几处茶园业主,易载厚被卢次伦请到了与之对面座席上。那天,卢次伦还特意将祁门请来的制茶师舒基立请上宴席,坐在自己身边。10年陈酿的苞谷烧,摆在桌上,没有开封,卢次伦笑盈盈站起来,说,今日能请来各位前辈,实为我卢次伦的荣幸,为了表达谢意,我特意备了薄酒,喝酒之前,我想请在座各位先尝一杯茶。说着,卢次伦、舒基立转过身去,将事先备好的青瓷茶碗端过来,送到席上各位手上。接过茶碗,没有一个人开始喝,看着手中一碗浅红,有人脸上露出疑惑,有人浅尝辄止,两眼狐疑,四下觑望。卢次伦说,这是他特意从安徽祁门带来的“祁红”,因为洋人爱饮红茶,仅英国伦敦,一年红茶销量就达到数十万斤,如今,在汉口茶市,一担上等“祁红”能卖到好几十两银子。
听到银子,席上所有眼睛顿时乍亮,一齐盯到卢次伦身上,许多嘴张开,同时朝向卢次伦,等待倾听下文。卢次伦微笑着,朝大家歉然点一下头,却不说了,他把脸转向舒基立,然后,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特意从安徽祁门请来的红茶制作师傅,诸位或有不知,当年祁红创始人胡云龙在培桂山房建日顺茶厂制作红茶,请的就是眼前这位宁州师傅舒基立先生。他要舒基立将制作红茶工序向大家作一简介。
舒基立说话带有浓重宁州乡音,以致他说话时席间好几张脸朝他凑近过来,企图借以听得更真切些。舒基立说,红茶制作分初制和精制,初制以萎凋、揉捻、发酵、烘干,制成成品毛茶,其中发酵一道至为关键,温度、时差必得掌控火候,茶叶由绿转红至紫铜色,香气透发;精制分毛筛、抖筛、分筛、紧门、撩筛、切断、拣剔、补火、清风、精炼等,工序繁缛,不一而足。舒基立的话没讲完,有人便打断了他的话头:什么铜红铜绿苹果香柿子香,那些俺都听不懂,卢先生,俺只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想把宜市的白茶改成红茶,卖到洋人那里去?卢次伦肯定地点头。有人提出疑问,白改红能卖出大价钱当然是好事,但刚才俺听这位先生讲红茶制作,光只听一遍就把俺脑壳弄胀大了,真要改制改得好吗?有人抢过话头,千百年来,宜市制的都是白茶,无娘伢儿天照看,几多便利,就让它那么自个风干,不是皇帝老儿都爱喝?先前提问的那人这时把话接了过去:制作红茶那么麻烦,倘使白改红改不好,怎么办?
卢次伦并不作答,微笑着,眼含温煦,只静静看着问话那人。
易载厚朝卢次伦觑去一眼,转而,目光挪到手中茶碗,看着碗中茶汤,唇边浮出一抹淡笑。刚才问话那人显然在等卢次伦答话,坐在那人身边的几位老人,面呈疑虑,看向卢次伦,似乎同样在等卢次伦的回答。看样子,卢次伦好像在等待什么,站在那儿,并不急于说话。舒基立也一样,先前,他的话头被人打断后就没再开口。吊脚楼上于是出现沉寂,两张八仙桌,默然相对,围绕八仙桌一张张脸,不约而同朝向卢次伦,端在手上的祁红飘出幽远醇香,河水在转角司檐下发出清冽的哗响,沉寂的时间其实很短,由于忽然出现,一楼之上,戛然无声,无形中,短暂的沉寂便显得无限漫长。
卢先生,改制红茶,把宜市茶叶卖到汉口洋人那里去,对当地百姓这自然是好事。正当人们感到气氛尴尬手足无措的时候,易载厚说话了,他端着茶碗,满面盈笑,看着卢次伦:易某人也是替卢先生着想,这“白改红”也算是件新鲜事物,茶农百户千家,会不会都愿意改呢?再说了,即便愿改,那制作的功夫—刚才光听制茶师说一遍,那么繁多的工序,怕也不是一朝半夕能学得会的,茶农苦盼一年,盼的就是一季春茶,倘使到时“白改红”失败,发酵焖堆焖成了一堆酸腌菜,那个损失账哪个来赔呢?
易载厚声音不高,说话时,脸上自始至终浮着微笑,说完了,笑微微看着卢次伦,似乎在等待回答。卢次伦依旧没有说话,他笑着朝易载厚点了一下头,转过身去,将桌上的酒罐拿过来,启开封盖,开始为每人跟前的酒杯里斟酒,两桌酒杯倒满,卢次伦端起酒杯,殷勤敬酒:易老板刚才提的疑问,还有先前那位长辈的担忧,老实说,这也是我心底的忧虑,“白改红”会不会遇上失败?在这里,我实在不能作答担保。不过,请大家放心,今天,次伦请各位来,一是想要告知各位,次伦想在宜市这里办一家红茶厂;二是想借这个机会告知,次伦在宜市办茶厂的目的就是想为这一方的好茶谋一个远大前途,为茶农谋更多长远利益。说着,卢次伦从桌旁矮凳上取来一只紫布褡裢,放在桌上,解开褡裢,忽然,两桌眼睛立时瞪直—白花花、光灿灿、亮闪闪,是银子!不是过往常见的宝银,宝银两端上翘,中衔一颗龙珠,这却是圆溜溜的一枚!身为饭铺老板,易载厚的识见自然不同一般山民那般菲薄,此前,他曾听说两广总督张之洞在广东造币厂铸造“龙洋”,这会不会就是那两广总督铸的“龙洋”呢?他想伸出手去拿过一枚来看看,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冒昧,甚至有失自己身份。所幸正值他犹豫之际,坐在身边的唐锦章一只手急不可待伸了出去:卢先生,这是“龙洋”吧?唐锦章从褡裢里拿过一枚银圆,凑近举在眼前,凝眉蹙额仔细辨认。易载厚借机将目光睃过去,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枚“龙洋”的真面目—中央铸“光绪通宝”四字。围绕圆周,上有“广东省造”四字,下则是“库平七钱二分”一行小字,唐老先生将“龙洋”翻转过来,只见背面镌铸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形,望见那条龙,易载厚心中疑团豁然顿释—难怪叫它“龙洋”啊。
有人在叫唐老,叫着一只手伸过来,这时,“龙洋”开始在一个又一个手中接力传递,辗转轮回一周后,这才最终回到了卢次伦手中。卢次伦将那枚经历众手摩挲的“龙洋”收入褡裢,接着,他从褡裢底下拿出一叠纸张,书页尺幅,正面大红烫金,上面写有数行工整小楷,卢次伦将纸张分作两叠,放在桌上,面对一双双投来的眼睛,他双手相握,朝两张八仙桌上的人连连拱手:诸位父老,次伦南粤远来,年轻无知,不自量力,想借贵地开创茶业,还望大家多多扶助。说着,拿起一张纸笺,说,这是一张立约,上面写明如若红茶制作失误,茶农所致损失概由我负责赔偿。接着,又从另一纸叠上拿起一张:这是明年春茶预订的购契,茶主们如有愿意,这里即可当场立契,按市价先从我手上预支定银。
唐锦章似乎没听懂卢次伦的话,眼珠碌碌错转,忽而,站起来,跟自己杯子里倒满酒,举在卢次伦面前:卢先生有志于宜市茶叶开发,年华正茂,宏图大略,令老朽刮目相看,为卢先生的茶厂早日建成,老朽提议,来,我们一起先喝一杯庆贺酒。伴随唐锦章手中酒杯高高举起,一声吆喝,两桌酒杯同时举起来。
这段日子,卢次伦显得异样忙碌,每天天麻麻亮便出去了,身上带了干粮茶水,有时一连几天在外。平峒、剩头、甩尾,连带湖北鹤峰周边,卢次伦已与上百家茶园谈好明年春茶改制协约,并与数十家签下了定银;舒基立则四处奔走,选拔制作红茶的技术骨干,明年春茶采摘季节须有一批制茶的技工,他必须先物色好一批对象,集中起来先行培训。自然这种培训只能纸上谈兵,但作为传艺授业第一步,必得有纸上谈兵这一步,倘如等到明年新茶出来临阵磨枪,毫无基础准备,岂不是赶鸭子上架,贻误了大事?
还有一件事,于卢次伦,同样迫在眉睫—建造制茶厂房。因事涉建设用地,这天,卢次伦特意将水南渡司董张由俭请到他的临时办公房—永记歇铺里来了。清雍正十三年(1725年),石门西北原添平千户所土司制度废除后,县府为辖管此片辽阔山野,便在距离宜市三十里外的水南渡设立一派出机构,代理县府行使对此片区域管理权力。张由俭来宜市后,将唐锦章等几位宜市头面人物召集拢来,现场踏勘,征询商议。最后,张由俭拍板定夺,将厂房选址定在宜市下街松柏坪—一片无主荒地上。划定四周边界,张由俭就要骑上那匹黑驴离去,笑呵呵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着卢次伦的肩膀:卢先生,松柏坪虽属无主荒地,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时候,厂房盖起来,卢先生须得向我水南渡司缴纳50两地契税银啊。
张由俭的话虽让卢次伦心下不爽,但想到厂房选址如此一件大事终于有了落实,心底便由不住觉得高兴。傍晚,卢次伦一个人来到松柏坪,站在蒿草之间,前望河流山峦,两颊不由莞尔而笑。松柏坪以松柏命名,实为名不副实,坪中央,立一树,古干遒枝,须有数人围抱,却是一株古楠,余者皆为芭茅荆棘。前方,是渫水,一汪粼光,静对树影,河对岸,平畴远处,一峰独秀,当地人叫驴屌峰。传闻当年李白贬谪夜郎,途经宜市,望见河岸远处一座翠峰,形似一管举在天际的柔翰,深为欣喜倾爱,便为它取了一个颇雅致的名字—文峰。自此,那座青秀的独峰便有了两个名字,雅俗并存,传呼至今。望着远处山峰,想到千年之前,一位浪漫诗人,就从自己站立的地方走过,如今,这里将要出现一座茶厂,卢次伦不由两颊泛笑,心底一阵振奋激动。从松柏坪转身离去时,卢次伦已在心下作出决定,八月十五—他特意选定自己生日那天,厂房破土奠基动工。
想着厂房建设诸多头绪,卢次伦一路寻思往回走。手头仅有一千两银子,雇工、购茶、制作、运输,事事样样都需要钱,厂房现在只能因陋就简,精制“米红”的设备目前无钱购买,只能拜托陈修梅到汉口找厂房精加工去了。卢次伦一路正想着,忽听见有人叫他,是易记饭铺的易老板,卢次伦抬头观望,什么时候来到东街头了。易载厚要卢次伦进屋,说是有话要对他说。来到屋里,易载厚热情为卢次伦设凳、奉茶,之后,满脸笑容看着卢次伦:卢先生,你能不能现在离开宜市?
卢次伦似乎没听清易载厚的话,两眼发愣看着易载厚。
是这样的,卢先生,澧州匪患如今剿灭了,原来收茶的湘潭客明春要来宜市,听说卢先生要在宜办茶厂制作红茶,他们这不捎信过来,要我转告卢先生一声,请卢先生另去寻个地方。易载厚说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卢次伦的脸,脸上笑容比之先前更是显得盈盈可掬。
卢次伦先是一怔,紧接着,脸色遽变,瞠目愕然之际,愤慨之情溢于两颊。不过,很快卢次伦脸色回复正常,就像一片突然袭来的乌云,转瞬间忽又没去。这时,卢次伦脸上呈现出微笑,不过,那微笑背后分明含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意味:易老板,您说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么?您知道的,我的制茶技工正在培训,并且,和几十家茶园已经签下定约,以诚行商,以公论事,您说,他湘潭客凭何让我离开宜市?
易载厚的语气委婉谦和,像规劝,更像开导:卢先生,后退一步天地宽,和为贵,和气生财嘛。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人家湘潭客也不是全然说得没有道理,他们确实早在卢先生之前好多年就来宜市收茶了。见卢次伦放下茶碗,霍然站起来,易载厚连忙补上一句:我这也是替人家传个话。
那就烦易老板替我再传个话过去,秉公行事,诚信为商,卢次伦不会离开宜市!卢次伦说罢,决然而去。
易载厚怔了一下,忽想起什么,对着卢次伦的背影,大声说:那就望卢先生好自为之。
八月十五那天,卢次伦黎明即起,盥洗穿戴齐整,邀了舒基立及几位施工师傅,踏着东方侵来的第一缕晨光,来到松柏坪下。古楠树上,一群白鹤在树巅“嘎嘎”鸣晨,河水鳞波上,白岚缥缈,薄若浣纱,伫立远处的文峰,白雾中露出翠峰一点,晨空深蓝,远山苍翠,天地静谧。卢次伦站在古楠下,望眼晨岚远山,遥想30年前的那个早上,一个肉身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30年后的今天,一个同样属于他的生命即要诞生。想到此,卢次伦不禁会心而笑,一股异乎寻常的炙热瞬时涌过心头。舒基立站在卢次伦身边,看着手中的罗马怀表,他和卢次伦先天晚上说好,只等时间到达辰时,破土奠基即刻开始。“咔嚓”,“咔嚓”,秒针走动的钢音清晰可闻,几个施工师傅的眼睛同时盯在舒基立手中那块罗马怀表上,舒基立脸转向卢次伦,两人交换一下眼色,卢次伦手中的铁镐呼一声举起来,石砾飞越,猩红迸发,晨光中,卢次伦挖下了厂场奠基的第一镐。
几乎与第一镐挖下去同时,松柏坪上爆竹齐鸣。
河上游有人在往这边跑。一个请来的施工师傅笑着说,是不是有人抢“利是”来了。宜市一带建筑新房有放“利是”习俗,但放“利是”一般在立柱上梁那天。另一个师傅说,该不会是来帮我们挖土的吧。卢次伦这时住了镐头,脸转向上游方向,跑来的是一伙青壮汉子,跑在顶前的穿粗布短褂,直筒大裆便裤,裤腰系一根麻绳,因为奔跑,短褂敞开了,露出长满胸毛的胸脯。卢次伦这时站直了身子,迎面看着奔跑过来的一群汉子,他警觉到什么,眉峰倏地提起来,跑在前面的汉子大声在喊—
住手!
不许挖了!
老子看哪个敢再挖?
喊话的汉子站在卢次伦面前,拿手点着卢次伦的鼻子—
你就是那个姓卢的广佬?
卢次伦两眼错愕,不知作何答话。
跑来这伙人原来是易家兄弟五人,他们说卢次伦的厂房正好对着他家大门,厂房如果建起来,便成为对准他们家的一股“煞气”,为首的那个黑脸膛点着卢次伦的鼻子,要卢次伦即刻停工。卢次伦得知站在面前的是易家兄弟,心底一下明白过来,他不出声,打量眼前兄弟五个,把铁镐竖起来,手握镐柄,支在胸前,他尽量让脸上显示笑貌,说话声音尽量保持平和。他说,厂房选址是宜市耆老和水南渡司董共同选定的地方,至于厂房对着哪户人家,成为煞气,这话他还从未听说过。卢次伦笑起来:照易家兄弟所说,凡是对着您家大门的东西都不行,都会成为“煞”?易家兄弟五个瞪着卢次伦,同时愤愤点头。卢次伦笑得比先前更明显了些:这么说,对着易家兄弟大门的文峰、文峰前面的渫水河,自然也成“煞”了,您是不是也不许它们长在那里,也要它们搬走呢?四个汉子愣着眼,为首的黑脸膛听出卢次伦话里的调侃讥讽,脸一横:老子不听你嚼舌,一句话,你的厂子不能建在这!卢次伦眼前浮现易载厚那天叫他进屋说话的场景,看来这姓易的是真的想要把他赶出宜市了,易家五兄弟横眉怒目瞪着卢次伦,卢次伦看着跟前的黑脸膛,笑着叫了一声兄弟:要不这事我们再会请水南渡司董和宜市耆老一同来协商一下,如何?黑脸膛根本不听卢次伦说话,他大声呵斥,要卢次伦立马走人。卢次伦脸上依然保持笑貌,说话语气委婉而和蔼:要不,我们现在到你哥饭铺去,坐下来有话好说,不管怎样,凡事总得要讲个理吧。
跟你讲个屁的理!黑脸膛大声吼,你跟老子立马走人!
卢次伦看着手中的铁镐发愣,转而,脸仰起来,望着头顶上的天空。
舒基立、两名施工师傅面呈焦虑,看着卢次伦。
你到底走不走?黑脸膛瞪着卢次伦,吼。
卢次伦没有动,望着天空。
天空高处,一只鹰在飞。
猛地,黑脸膛扑上去,一把夺下卢次伦手中铁镐:好,老子看你不走!其余几名易家兄弟应声拥上来,将卢次伦掳住,一声呼号,推搡拖拽而去。
唐锦章家屋前竖有一对青石的石桩,两桩之间嵌一块石牌,石牌上刻爪锤钺斧诸样兵器,当地人称之为岩围子。据传唐锦章祖上六世允公曾中武举,武功超群,为朝廷戍边屡立奇功,门前的这道岩围子即是当年朝廷敕赐给唐家的,作为荣耀与权力的象征,文官到此必须下轿,武官途经一定下马。说到那位允公,宜市一带至今流传那位老武生一人徒手打虎的故事,说是一天傍晚,允公从屋旁附近的横湾回家,行至半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忽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吼声雷动,直朝允公扑来,允公躲避不及,随即蹲下身子,当猛虎前爪跃上他头顶时,允公趁机双手疾如闪电出击,扼住老虎喉咙,与此同时,身子环抱箍紧在老虎胸腹之上,人与虎遂成拥抱之势,之后,二者相持在一狭长斜坡翻滚,待老虎疲乏时,允公以他可举300斤的膂力,一手扼紧虎喉,一手猛击虎头命门,数十猛拳出击后,老虎终于毙命。挨近岩围子旁边地上卧了一块米筛大小的石盘,石盘上苔痕斑驳,深绿点点,说起眼前这块石盘,当地人更是一脸神秘,原来唐锦章祖上并不是宜市本地人。传说由他上溯八代祖公乃由江西大栗树避乱迁来,刚来乍到,本地土著每每故意作难。一次,一伙地霸来到他家寻衅勒索,八代祖公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无奈之际,祖公婆婆只好出面应付,一双尖尖小脚跨过内房门槛走出来时,嘴里一迭连声喊“来客请喝茶”。婆婆满脸笑花来到堂屋中央,几个地霸一看,一下吓呆了,婆婆两腕平伸,手上端的茶盘居然是只比米筛还要大的石磨盘,几只青花茶碗稳稳当当放在石磨盘中央。祖公婆婆笑盈盈连声喊喝茶,几个地霸一眼瞥见拔腿就跑。
岩围子边上,还有两样东西:一对石锁,一对石踬,各重120斤。石锁上端剜进去一道凹漕,内中凿空,凿成一根锁梁,以便抓举;石踬则于两端凿出一便于手指抓拿的孔洞。两件器物均为唐锦章儿子的“玩物”,到唐锦章儿子一代,先祖尚武雄风被重拾衣钵。10年前,唐锦章就坐在这岩围子下面,看着他的儿子舞锁弄踬,120斤的石锁风声呼啸中变成一团白光,他试着往那团白光中泼水,泼出去的水居然飞溅到自己身上,将他一身紫布长衫弄了个精湿,儿子身上却滴水未沾。就是那一年,唐锦章儿子赴省城长沙参考湖南武举乡试,一举夺魁,中得武举,之后,任职省府警务处稽查,深得巡抚赵尔巽器重,传闻不久将升任澧州镇守。
有这样一个位居显要的儿子,自然,唐锦章在宜市便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乡邻街坊无不恭敬有加,就连水南渡司董张由俭见面也是礼让三分。不过,这唐老先生并不因为养了如此一位公子便在乡民们面前显摆,反之,他性情爽朗,为人热忱谦和,且是非当前总能秉持公道。这样,唐锦章在宜市的身份形象不仅是一位“官爹”,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这天,唐锦章在家吃过早饭,带上白铜水烟袋,从家里走出来,他要到宜市下街松柏坪去,卢次伦的茶厂今日破土奠基,虽说不是立柱上梁亲友上门贺喜的日子,但一个远乡人在这里办这么一项大事业,于地方百姓实为一桩盛事。他想到现场看看,一来表达乡人的热忱,赠言几句吉利的话;二来询问厂房建设可否有困难,看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唐锦章家在平峒,屋旁即是那管指向天空的巨笔—文峰,渫水萦带自门前田畴远处流过,涉渡到达宜市街上距离约五里。唐锦章一身紫布长褂迈出家门,正要举步前行,一个人气喘吁吁朝这边急奔来了。唐锦章定睛看,是卢次伦从安徽请来的那位制茶师傅。舒基立神色惊惶站在唐锦章跟前,由于慌张,说话居然显得口吃,加之一口滇南口音,唐锦章开始没听清舒基立的话。舒基立双手比画着,急得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从舒基立的眼神比画中,唐锦章终于弄明白了—你说,卢先生被他们掳走了?
舒基立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刚才是吴老板要他来找唐老先生的,他要唐锦章一定得想办法救救卢先生。唐锦章搁下手中的白铜水烟袋,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舒基立面前,他要舒基立不要慌张,坐下慢慢说,把事情原委讲清楚。舒基立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后,唐锦章要舒基立这就回去—
舒师傅,你请放心,卢先生不会有事的。
唐锦章把卢次伦救出来了。
唐锦章去易家时,身边还跟了一位阴阳先生。脚还没跨进易家老屋大门,唐锦章故意亮着嗓门,一迭连声喊易家兄弟恭喜。易家老二(黑脸膛)认得那位阴阳先生,见他和唐锦章一同走进屋来,脸上不禁显出诧异。唐锦章要阴阳先生快把喜事告诉易家兄弟,阴阳先生一脸笑花,连声道喜,说易家老屋场形同一把戽斗,松柏坪上如能建起一栋屋宇,正好应了“金银灌斗”的地理风水。以上一幕自然出于唐锦章的有意导演,他之所以要演出这样一幕,一是他不想把儿子抬出来以势压人;二是借演这一幕,让易家兄弟也有个台阶好下。唐锦章思虑周全,处事精明,卢次伦让易家老二从屋后马铃薯地窖放出来了。唐锦章一见,赶忙迎上去,一边替卢次伦掸着马褂上的尘土,一边笑呵呵和卢次伦说话,邀请卢次伦上他家里去,说是晚上要请他喝杯酒。又说,前些天,他跟省城的儿子去信,把卢次伦要在宜市办茶厂的事特意在信上说了。唐锦章看着卢次伦,有意响亮说话,脸上显出亲切热忱,他不朝易家老二看。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这是有意要让易家老二知道,他喜欢这个广佬,人家一人在这里不易啊,再说,“白改红”办茶厂,对宜市百姓这是善举啊,你易家兄弟干吗要无理欺霸一方呢?唐锦章这时再不像先前那样忌讳抬出自己儿子了。在宜市,易家兄弟一贯横行霸道,他有意把儿子抬出来,镇一镇他们的痞气,让他们知道,山外还有山,眼前这个“广佬”并非孤身一人。
卢次伦没有去唐锦章家,昨晚,他和舒基立约好,只等松柏坪厂房奠基仪式结束,他们即去张家大山。张家大山是老园区,前些天,他和舒基立专程到那里,物色谈妥了10名青年茶农,说好今天赶到那里开课红茶制作技术培训。卢次伦匆匆赶回永记歇铺,尚未进屋,舒基立迎了出来,他告诉卢次伦,刚才,张家大山那边传信过来了,原来说妥参与培训的茶农不想学红茶制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