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半世繁华半世劫:宜红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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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堑

儿时,在屈子《九歌》中,卢次伦第一次看见了这条河流—“沅有芷兮澧有兰”,淡雅悄放,馥郁静芳,桂棹划开幽谷的纵深,欸乃声中,远山青黛迎迓而来,绿风入怀,满襟皆是兰芷幽芳。

光绪十年(1885年),当他坐上那艘溯流宜市的木船,眼前呈现却是一番完全迥然景象,巉岩高耸,高峡如劈,猛浪雷崩呼号,纤夫橹手吼出的号子声,被粉碎的巨浪抛向峡谷上空,震耳欲聋—

澧水河,

船行难,

弯有千千,

滩有万万,

宜市开船山碰山,

步步走的阎王殿。

……

那是卢次伦第一次识见如此雄奇险恶的深山峡谷:山,几乎占尽了整个视野;河流穿凿于山与山褶皱深处,眼见山穷水尽,忽又柳暗花明,木船即要抵达宜市,前方突现万丈深壑,两岸悬崖如劈,峡谷仄逼处,宽仅数丈,抬头仰望,只见陡壁极高处,蓝天一线,窄如韭叶。站在船尾掌棹的艄公告诉他,这里即是湘鄂边民视为鬼门关的湘北第一天堑—黄虎港。

两条深峡,一条自西,一条由北,在黄虎港合流,合流处,一堵巨大的礁石拥浪峙立,两股湍流挟着来自深山的蛮荒与桀骜,潮头呼喊在礁石上爆炸粉碎,粉雪纷扬,翠玉迸飞,雷鸣峡谷天外。于宜市,黄虎港是一道天造的封锁,上苍纵深一刀,咽喉割断,南北分野,使多少欲渡湘鄂的历史悲壮在此上演。雨季山洪暴发,舟楫难渡,困羁两岸的山民,只能望峡兴叹。枯水季节,人们才可凭借木筏渡河,而后,攀缘对面的陡峭—一面石灰岩的绝壁,从峡谷底至山顶,计有先民开凿的石磴一千余级,人在石磴上攀爬,惕慄胆战,不敢回首下视。石磴每隔十级供有一尊石刻菩萨像,岩崖步步险象,祸福安危仅在须臾,行人恐惧无助之际,唯有祈求菩萨庇佑,平安无虞,攀越天堑。

宜市有民谣这样描述:“到了黄虎港,爹娘都不想。”地方志《石门县志》这样记载:“黄虎港,两岸峭壁数百丈,中夹一水如矢出,值骤雨暴涨,势如弩箭怒发。”当地《唐氏杂钞》云:“两岸绝壁,波谲涡危,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若陆行登高,临上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清代著名诗人田光锡有《黄虎港》诗云—

西北岧峣亗接浑茫,畏途巉岩多羊肠。

安得天遣娥女,一一负去填东沧。

我闻邑西三百里,土人以虎名其岗。

凿险盘纡通一线,下临石湍更奔忙。

攀萝扪壁复伛偻,平生意气失轩昂。

我见言者犹酸哀,使人焉能不胆丧。

……

北去鄂西,南下洞庭,黄虎港如一道扼守的咽喉,过往行人必经于此。由于峡深险恶水流湍急,时有木排船只被那堵峙立涡流中央人称“鬼见愁”的礁石撞击沉没。缘于此,每年农历三月十八水神诞辰那天,这里要举行一场祭祀水神的盛大仪式。大清早,来自大山深处的山民们齐聚河边沙滩,将宰杀的猪羊抬上柏枝扎成的祭台,巫师身着青色道袍,先是焚香请神,念白禳文,继而舞剑施法,口中念起诀语—

赫赫扬扬,日出东方。

吾持此符,普扫不祥。

捉怪使天蓬力士,降妖用锄疫金刚。

口吐三昧之火,眼飞门邑之光。

降伏妖魔,化为吉祥。

念罢,只听一声断喝,巫师纵声一跃,跳上一张八仙桌上,广袖劲舞,寒光出鞘,眼花缭乱中,一排象征鬼魅的纸塑纷纷人头落地。整场祭祀活动的高潮是巫师施法过后的“跳丧”—它是流传湘鄂西北大山中土著民族的一种特殊舞蹈,本用于悼亡死者丧仪。湘北边地土家人视死为人生苦难解脱,固当亲人亡故遂以歌当哭,以舞伴灵。祭祀水神现场的“跳丧”,原意本在对水难死者的悼念,实际上,在其后演变中,它成为一种娱神,一种充满竞技表演吸引眼球的群体性欢娱。“跳丧”一般为四个青壮汉子的对舞,舞蹈分由多种套式:牛擦背、免儿望月、天鹅抱蛋、金鸡展翅、凤凰点头、大王(老虎)下山,等等。舞者先是在地上起舞,辗转腾挪,进退奉迎,继而跳上一张预先摆放好的八仙桌上,四个汉子,各据一角,竞相对舞,随着围观男女们的欢呼吆喝,八仙桌由一张叠至两张、三张,甚至八张,这时,汉子们站立高空之上,区区方寸之地,抬腿伸胯,摩背展臂,时而金鸡独立,时而独臂擎天,时而交颈相搏,极尽夸张炫技之能事,其胆略技艺之高超,丝毫不亚于一场高难度惊险刺激的高空杂技表演。那些围挤在八仙桌四周的男女,这时需要把脸仰起来,下巴高高仰向天空,方能望见头顶高处那些剽悍的身影,发自由衷的欢呼盖过了谷底的涛声,因为太过惊险女人发出的尖叫穿透河谷雾岚,直逼崖顶云端。祭祀从清晨开始,至日薄西山暝色四合,整整一天,人们围绕水边,面对黄虎港—奔突的湍流、涡流中的礁石、浪花高处的悬崖,焚香、跪拜、献供、舞蹈,最后是送神歌。12名未婚女孩,头顶蓝色蜡染头巾,腰束卡花围裙,手牵手一字排开站在水边,悬崖如屏,青黛高照,夕照之下的水光,金鳞闪耀,跃上一张张粉色的脸庞,歌声从水边响起来了,河滩一下静下来。刚才“娱神”欢呼雀跃的人们,伴随歌声,眼神开始凝聚、专注,脸上呈现庄严、肃穆、神圣,屏息衔口,凝目熠熠,贯注于眼前那条波影诡谲的河水—

采我芳蕙,置水之滨,

流波依依,载汝水神;

春深花容,结伴成行,

至恭至谨,慰尔精灵。

……

清明还有一些日子,湘潭客到宜市来了。

湘潭客来宜市当天,易家饭铺门前挂出了“湘潭茶庄”的旗幌,丈二杏黄布幌,挑在檐前高处,无风自摇,甚是惹眼。第二天,宜市十字街头搭起了戏台,台前扎一道松柏拱门,两边悬一副大红对联:

匪患剪除边陲澄清民复康乐,

山河回归春茗又香额手称庆。

横批高悬一行醒目大字:湘潭茶客恭请宜市父老乡亲赏心看戏。

原来,年前,澧州、石门两县联合行动,集结保安团兵勇千余众,对为患多年的湘北边地土匪进行了拉网式剿灭。湘潭客说,为了庆贺锄匪,酬答地方,这次他们要请宜市老百姓过足一回戏瘾,连台演唱一个星期的“杨花柳”。“杨花柳”是流行湘鄂边地的一种地方戏种,以俚俗鄙语插科打诨取悦观众,“金丝吊葫芦”的花旦真假嗓子,正腔、柳子腔、八字调、“狗扯羊”诸样调式,加之大筒胡琴花鼓穿插伴奏,更得边地山民深深喜爱。

宜市一带戏场流行一种习俗—“打加冠”。正戏上演前,一个粉白鼻梁的“三花脸”,腰束粉带,手持笸箩,满脸嬉笑走上台来,走到某人面前,一段“见人头”顺口溜,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吹捧夸张,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被“打加冠”的多为当地有头脸的人,“三花脸”瞄准他们,自然并非真的尊崇景仰眼前的此位“大人”,而是看上了他们衣兜里的银子,而那些被“打”的“大人”,众目之下,受人“吹打”,不能不说是一种别样的尊荣。至于那些毫不吝啬奉送上来的“加冠”,无论确有其实还是子虚乌有,又有谁会去较真理会探究?对于被“打”者,“加冠”实如搔痒,当手指搔到某处不便言说的隐秘,其感觉感受自是美妙难与说。至于那个满脸嬉皮的“三花脸”“打”者,玩的全然一笔无本买卖,“加冠”本属虚拟,无论怎样慷慨赠予均不会有损他一发一毫,他要玩的就是这顶虚拟的帽子。金枝玉叶,珠光宝气,华胄显贵,倾国倾城,将一项本属赤裸裸的行乞,摇身一变成为一种别具民俗风情的行为艺术,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民间智慧的卓异创举。

听说街上搭起戏台,宜市方圆十里,人们纷纷赶来了。开演第一天,宜市街头,只见一片人头攒动,来自四方山野的乡民,婆婆姥姥媳妇丫头爹爹公公后生伢儿,扶老携幼呼朋唤友,其热闹景象,堪称宜市有史以来第一场盛会。

自然,“打加冠”的第一个对象是湘潭客。一声“湘潭茶客老板加冠—”嘹亮喊出,湘潭客被请上戏台来了,亮出一只手,故意将手中一串制钱“叮当”一声丢进笸箩,而后,站定台中央,双手抱拳朝台下四方环绕一周连连拱手:各位父老乡亲,宜市是敝人的第二故乡,敝人经营宜市白茶多年,这片山水于我可谓三生有缘情深义重,今年春茶眼看就要采摘,为致谢各位父老乡亲多年来的合作,敝人特意出资在此搭起戏台,利用春茶采摘前的闲暇,让乡亲们一饱眼福。同时,敝人还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各位乡亲一个好消息,今年我湘潭茶庄收购春茶的价钱,比往年提高了许多,其目的就是要给予各位父老乡亲更多利惠,收购茶庄仍设在易家饭铺载厚兄那里。说着,湘潭客手朝街南方向指过去,人们纷纷把脸扭向易家饭铺,果真看见一面挂在半空的黄色幌子,上面“湘潭茶庄”四个大字,金粉填彩,阳光下,异样惹眼招目。

湘潭客说话时,有人忽然想起卢次伦—

那个姓卢的“广客”呢,怎的不见了人影?

听说易家兄弟去年险些就把他“办”了。

湘潭客这一场戏唱下来,宜市茶叶哪还有他的份?

人到一方,先拜土地,不抱个大腿在怀里,能做成生意?

不是说“广客”下了好些茶园的定金?

“反水”了,张家大山那边去年就“反水”了。

距离宜市三十里外的龙池河。

一户挨近山脚的吊脚木屋里,卢次伦满脸疲惫,身子倚着板壁,眼睛则发着逼亮的光,盯着篾簟上一茅草覆盖小堆。紧邻草堆的地上搭了一个苞谷壳叶垫底的地铺,舒基立身子蜷缩在被褥里面,发着轻微鼾声。

那是一个茶叶的渥堆,按照“祁红”渥堆方法,此前,舒基立接连做了两场渥堆,均告失败了,揭开渥堆,他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苹果香气,也没有看到那种类似红铜的深绛颜色。其时,卢次伦正在湖北鹤峰、五峰一带踏勘茶园联络买家,因由易载厚暗中挑唆,去年,张家大山茶园率先“反水”,今岁开春以来,湘潭客更是大造声势,明争暗夺茶园卖主,宜市附近一带茶园几为垄断。如此,他必须走出去,突围湘潭客的围堵,去更远处谋求出路。前天,他在鹤峰接到舒基立渥堆失败传信,次日凌晨,他赶到龙池河。舒基立一脸沮丧,望着他,他安慰说,不要紧,失败乃成功之母。他要舒基立再做一次渥堆,并亲力亲为参与制作,茶叶经过杀青揉捻进入渥堆发酵,温、湿、色、气,须时时严密观察掌控。舒基立连着做了两场渥堆,几乎一个星期未有合眼,卢次伦要他先去睡会儿,舒基立估摸着,按渥堆时间推算,早饭前后,渥茶该达酵熟,出现苹果香气。临躺下,舒基立犹不放心,他嘱咐卢次伦,天开亮口时,必须叫醒他。

深山春夜,仍是寒气逼人,卢次伦生了一堆火,虽说昨日一口气赶了120里山路,身子感觉极度疲困,但他不敢丝毫懈怠,生怕一合眼睡过去,误了大事。鸡叫了,窗外出现朦胧曙色,舒基立酣睡正香,卢次伦不忍叫醒他。鼻子凑近草堆,鼻翼扩张,轻嗅,深吸,寻觅甄辨,唯恐错漏空气中一丝气味,然而,没有期待中的那种苹果的香味。天大亮了,实在坐不住了,卢次伦叫醒了舒基立,舒基立悚然惊觉,一跃而起,坐在草铺上,两眼明直,鼻孔张大,鼻翼轻轻一下一下翕动,显然,他是在寻找那种熟悉的气味。忽然,舒基立从草铺上跳下来,奔近篾簟,蹲下,鼻子凑近渥堆,舒基立脸上现出疑惑,继而出现警惕,他扒开一束茅草,鼻子伸进茅草底下,卢次伦不出声,两眼紧随舒基立举止行动,就如一只探洞的猎狗,舒基立鼻子扎进草堆里,脖子前趋,背弓着,身子一动不动。一只鸡在屋后高叫,卢次伦紧盯着舒基立的脸—舒基立的脸埋在草堆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草屑在舒基立鼻子两侧摩擦发出的细微之声。终于,舒基立站起来了,两眼发直,看着篾簟上的渥堆。

卢次伦把舒基立揭开的茅草重新覆盖好:要不,我们再等等。

舒基立不出声,望着脚边的渥堆发呆。

早饭时分,一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找到山脚木屋来了,那人一只手上拿了一张红色字纸,另一只手里则捏着一把色相类似腌菜的茶叶。男人说,他是平峒的一户茶农,前天,两名红茶师傅到他家“沤坯”(渥堆),不想一堆好生生的茶叶结果沤成了酸腌菜,说着,男人将手中捏着的那张红纸递到卢次伦面前—那是他去年向茶农立下的红茶改制立约,如因红茶改制失败所致茶农损失,买方当按其市价,悉予赔偿。男人满脸焦急等着答复。卢次伦不出声,看着红纸文字。一个星期前,他要舒基立来龙池,两名助师则去平峒,两处试点,同时进行,意在争取茶园,以便有利日后改制铺开,令他万没想到的是,两处试制均告失败。去年四月回乡醵资,他瞒着父亲,卖了家里一处田庄,才凑了一千两数额,一年花销开支下来,如今手头所剩无几,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舒基立站在一边看着卢次伦,平峒男人额头布满汗滴,样子像要哭,卢次伦眼前一片迷惘,心底生出难言的疼痛,不过,当他将目光朝向那个平峒男人时,呈现脸上的则是一抹蔼然的笑容,他要他放心,说,这就和他去看现场。说着,脸转向舒基立,他要舒基立不要走,就在这户人家里待着等他。

从龙池河到平峒往返60里山路,卢次伦赶回来时,时已日暮。舒基立没有走,坐在篾簟边上,望着眼前的渥堆发呆,卢次伦走进屋里,居然没有发觉。

因为急着赶路,卢次伦出现在舒基立面前,呼气粗蹙,满脸汗渍。看见卢次伦,舒基立站起来,神情恍惚,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梦游,眼睛停驻卢次伦脸上,无形中,嘴唇隐然开始颤动—

卢先生,我想走。

明天就走。

原来说好的奖银我都不要。

卢次伦看着舒基立。两眼发愣,发直。

舒基立脸低垂下去,眼睛看着篾簟上的渥堆。

卢次伦身体僵直。

无形中,他的身子开始战栗,寒噤一般,隐隐在抖。

两天后再走,好吗?

再过两天,舒师傅……

卢次伦眼眶里有了濡湿。

舒基立说,他都是严格按照祁红渥堆技术操作的,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结果。卢先生,我实在无能为力,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卢次伦抓住舒基立的手,一颗泪滴漫过眼眶,终于滚落下来了:舒师傅,事情不会是这样的,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他从渥堆上抓起一把茶叶,摊在手上仔细辨看,和先前平峒男人拿来的一样,茶叶颜色发黑,且透出一股酸腐气味。祁门地处皖南,与大山深处宜市相比,春季温湿度显然偏高一些,会不会正因为这样,以致三场渥堆连续失败?刚才从平峒返回路上,卢次伦一路思索着这个问题,他把心中疑虑告诉了舒基立,并提出一个大胆设想,人工增温增湿,以促成渥堆发酵成熟。

当晚,卢次伦和舒基立开始做第四次渥堆。这次,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将杀青揉捻后的茶叶堆在篾簟上,卢次伦向主人借来一只板桶,将茶叶放进桶内,用茅草覆盖好后,又在屋中支起一口大锅,添满水,然后,锅下生火,火舌殷红,沸水作声。屋内,水汽氤氲,白雾飘浮。夜深了,卢次伦要舒基立去铺上躺下休息,舒基立没有动,脸转过来,朝卢次伦默声看过一眼,接着,眼睛复又盯着板桶里面的渥堆。天开亮口,熹微从木窗浸漫进来,忽地,卢次伦仿佛突然遭到电击,一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仰起脸,眼睛似乎在急切寻找什么,对着头顶的一团白汽,他满脸严峻,张大鼻孔,鼻翼痉挛一般隐隐翕动,突然,他失声叫出一声—

苹果香!

舒基立愕然惊醒。

卢次伦脸扑在渥堆上。

舒基立也扑上来了。

卢次伦的肩膀在抖。

舒基立的肩膀也在抖。

嗅。吸。

再嗅。再吸。

苹果香!

是苹果香……

因易家兄弟阻挠,卢次伦的制茶工厂去年便搁置下来。其间也有人怂恿卢次伦施工开建,说,只要唐锦章唐老向着你,他易家兄弟敢把你怎的?床上的虼蚤—跳得再高,也顶不起一床被窝来!卢次伦笑笑,摇头,逢坚避刃,遇隙削金,流行武林的这句话,不仅是逢险化夷的策略,更是一种生存智慧,他不想让人说他依傍了某人一棵大树,何况易家兄弟属性横蛮,与之强争,不定会招致意外损伤,暂行迂回、从长计议才是眼下明智之举。

卢次伦暗自庆幸,去年与多家茶农签下定契,抢在湘潭客之前,有了自己稳定的货源。岂料,继张家大山毁契后,又有几家“反水”了。信言无须墨,千金仅一诺。卢次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然而,背信弃义者远不止此。二月,湘潭客来宜市,故意抬高今年白茶收购价格,本来,对制作红茶茶农心存顾忌,多有畏难,如今,白茶购价看涨,自然纷纷望风趋附。那些去年与他签契的茶农闻风哗变,一个个,大都毁约了。

宜市附近茶园几尽为湘潭客垄断。

早春的阳光,普照两颊,好鸟在望眼高处鸣唤,每一片新萌的绿叶上无不丽日明媚。卢次伦的心里却如严冬下的天空,暗云密布,凄风惨淡,冥冥中,仿佛逼入绝境,四顾无门,进退无路,举步前瞻,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向何处迈步。尤其,连续三次渥堆失败,他几近崩溃绝望,舒基立站在面前,提出要走,倏忽一下,他的眼眶湿了,一颗泪滴,终究未能止住,从脸颊滚落下来,他感觉到了它的冰凉,感觉到了它砸在手上粉碎的那一瞬间整个身体的震荡和疼痛。他就要哭出来了,纵声豪哭,泪水如决堤的洪流,携带淤积心底的悲愤苦难,呼啸呐喊,一泻千里。不过,最终,他没有哭出来,看着舒基立这位从数千里外请来的制茶师,他不能哭,第一颗泪滴无法挽回,坠落下去粉碎了,但他决不能再让第二颗滚落下去。

卢次伦选择了另辟蹊径。

逼迫之下,从宜市走出去,跋山涉水,前往平峒、龙池、狮山乃至湖北鹤峰、五峰一带去收购茶叶。没有厂房,制作只能以麻雀战办法,由舒基立带领培训过的技工,走乡串户,现场扎点制作,卢次伦则和几名雇员,在平峒、龙池等几处茶区分设茶庄,收购茶农制作好的“毛红”。相比汉口销售的红茶,“毛红”只是粗坯料,出售洋行尚需一系列工序加工,精制成“米红”。如今,厂房设备无一具备,卢次伦只能借鸡下蛋,先将“毛红”收上来,而后运往汉口,请老乡陈修梅出面,找工厂再行加工,精制成“米红”。他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将口袋里的银子掏给别人,但眼下,舍此他别无选择“宜红”草创第一步,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走出去。

四月将尽,卢次伦终于制得5000斤“毛红”,租下一条篷船,准备运往汉口出售。

本来,卢次伦大可不必急着单船发货,多船批量启运,不仅可降低成本,且下设各茶庄连续收购,亦可减免茶源流失之虞,但卢次伦手中一千两本银已全部用光,继续收购再无本金。无奈之下,他只能走“短快”一路,速进速出,加快本金周转流通,从小本小利做起,蓄积资本,逐步做大资本经营。

装载船上的“毛红”以枫杨木箱包装,每箱内装25斤,总计200箱茶叶,排列整饬,累叠码放。昨天山中下过一场春雨,今早放晴,天青云白,山峦新翠如洗。因为是宜市第一船红茶启运,早上,松柏坪河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唐锦章、吴永升及平峒、龙池河几处茶园主,特意买来鞭炮祝贺,卢次伦站在船头,朝围在河边的人们连连拱手,青缎帽檐春阳著辉,两颊明媚,溢彩流光,昔日黯翳郁影为之一扫。爆竹齐鸣,纸屑如雨,立在船尾的艄公一声“开船—”,茶船离岸,乘风顺流而去。

装载“毛红”的茶船及船上艄公橹手,都是唐锦章荐举给卢次伦的,黄虎港波诡涡危,尤其峙立河中的巨礁,非有熟识水情行船经验丰富者不可胜任驾驶,唐锦章推荐给卢次伦的几名船工,尤其这位艄公,渫水行船几十年,可谓历尽风浪险阻,宜市方圆几十里,堪称第一把舵手。昨天傍晚,艄公来到永记歇铺,找到卢次伦,说是傍晚要去黄虎港礁石前行一个祭拜仪式,卢次伦随艄公来到黄虎港沙滩,面对浪中礁石,艄公跪下,焚香,叩首,口中念念有词,他要卢次伦也跪下,虔诚膜拜,祈求水神保佑平安。之后,艄公指着浪中礁石,说,行船走马三分险,黄虎港行船不是三分险,是险万分。您瞧,西、北两股水流在这汇合,同时冲向河中心礁石,船乘上流急水而来,要想躲过那堵巨礁,绕过礁石旁边的旋涡,船上的人,必得见机行事,密切配合,船下急滩,前篙点石撑住,后棹奋力内扳……

想到即将启运的茶船,卢次伦在心里默默祈祷。

唐锦章要卢次伦放心,说,他推举的这个艄公,进出黄虎港几十年,从没出过事。

然则,卢次伦的茶船出事了。

船下黄虎港险滩,峡谷突然刮来一股飓风,艄公立在船尾大吼稳住,本来前方船篙点住礁石,船只眼看就要撑出涡流,飓风突兀而至,船头猛一下打横—

船翻了。

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卢次伦睁开眼,艄公一身精湿跪在卢次伦身边,脸上不知是河水还是眼泪:卢先生,您的茶船……卢次伦身体斜侧躺在地上,贴着沙涂的脸上,满是自己呕吐的积水和湿漉的泥沙:那两位船工呢?卢次伦声音微弱,发颤。都泅上岸来了。卢次伦看着艄公,眼窝一下涌满泪水:只要人没事就好。卢次伦要爬起来,艄公慌忙止住,说他喝了许多水,身子不能动,他让那两个人回宜市去找担架去了,不一会儿就会过来。卢次伦还是支撑着爬起来了,说,不用担架,自己能走,他这就回宜市去。卢次伦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脚颤抖着,迈出去,走出一步,忽又收回,站住。

河中央礁石上,布满正午的阳光。一块茶箱的碎片在礁石前方的旋涡边缘打着旋转。

卢次伦两眼发直,望着那堵立在水中央的巨礁。

艄公要卢次伦坐下,说,担架马上就会来了,让他们抬着他,回宜市去。

卢次伦默声摇头。

船翻了。一千两本银全搭了进去。身无分文,一身痛伤,回去宜市他还能做什么呢?

回不去了。

他已经回不去了。

吴习斋敲开了永记歇铺卢次伦的房门。

屋里没有点灯,卢次伦坐在黑暗里。

吴习斋帮卢次伦点亮了搁在桌上的油灯。

吴习斋说,他从津市回来,傍晚刚到家,听说卢先生的茶船出事了。

卢次伦两眼黯然,看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人。

卢先生,您的事我都听说了。怎么,您要走,回广东老家去?吴习斋发现卢次伦身边的藤编提箱:卢先生,您不能走,您千万不能走!

卢次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形同泥塑。

油灯下,吴习斋眉清目秀,面色白皙,宝蓝长衫外套杭纺暗花马褂,脚上,深口独鼻青布鞋,露出鞋口的官布白袜洁白无瑕。

开始,只吴习斋一人在说,说他在津市做学徒,说卢次伦救治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大姐,他要卢次伦留下来,先别急着回广东。广东老家我也回不去了呀。卢次伦突然站起来。仰脸屋顶,嘶声喊,喊着,颓然坐下,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吴习斋在卢次伦房间一直坐到深夜,临走,他告诉卢次伦,他不回津市去了,他决定留下来,说,他家有许多亲戚,尤其他父亲在宜市颇得人缘,他可动员劝说他们,把茶叶先赊给卢次伦,待销售后再行结算。听着吴习斋说话,卢次伦脸上始而疑惑,继而犹豫,渐渐地,双眸运转,生出光辉,忽然,卢次伦站起来,抓住吴习斋的手—

吴先生!

您就叫我习斋吧。吴习斋腼腆笑了,笑出一口糯米细牙。

第二天,吴习斋果真带了卢次伦,上门亲友家,每到一户,居然都说妥了,答应将自家茶叶赊给卢次伦。下午,吴习斋带卢次伦进入一条纵深峡谷,前行数里,眼前忽现一袖珍平原,四围山峦如屏,一道小河,清澈见底,从平原中间无声流过。卢次伦不胜惊讶,小平原上全为野生古茶树,前方不远处,矗立一堵白石,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块巨大石碑,令卢次伦更为惊讶的是,石碑上刻着的“南国天香”竟为乾隆御笔。吴习斋告诉卢次伦,当年,土王田九峰给康熙贡献宜市白毛尖后,宜市白毛尖便成为朝廷规定的皇室贡茶,每年制作贡茶用的就是这片野生古茶林的茶叶。

在茶祖岭,卢次伦见过那株人称“老茶祖”的千年古茶树,不过仅独木一株而已,这儿却是如此连绵广大一片,虬枝曲接,老杆遒挺,新翠拥戴蓬举,举目所望,乃至阳光亦为一片蓊绿。走近一株茶树,卢次伦采下一芽,拿在手上,打量端详。陆羽《茶经》记载,茶以野者上,紫者上,眼前茶林,皆为野生,紫毫翠旗,若以它们“制红”,必为茶中上品—卢次伦不禁心头掠过一阵窃喜。他向吴习斋打听茶林主人,见吴习斋笑而不语,脸上刚生的窃喜转又黯淡。吴习斋说,这片野茶林就是他们吴家的,卢次伦眼神惊疑,吴习斋笑了:怎么,您不肯相信?我现在就可唤人来采摘,用它制红,保您去汉口香盖茶市,一炮走红。

连续几日,卢次伦随吴习斋跋山越岭,所到之处,竟无一失败。舒基立率制茶技工奔赴山野各地,“制红”再度步入正轨。卢次伦则和吴习斋一同,每日奔忙于茶园业主之间,验货立据,雇运归堆,不出十天,新制“毛红”竟逾千斤。曾经崩溃的心底复又生出勇力和希望,但也不乏担忧,依凭吴习斋的人缘说合,虽也临时赊得一批货源,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茶船运销汉口,一趟少则数千上万斤,仅凭亲友实难满足货源需求,茶争一日,制争一时,必须抓住头茶采摘,铺开收购,否则,季节错失,将造成难于收拾局面。扩收要本金,运输要资费,雇工要酬劳,那艘租用沉没的船只亟须予人赔偿。经历数日赊茶,卢次伦深感仅凭吴习斋的热忱,实在难于解除当前困难,眼下,他急需要钱,并且,急需要一大笔钱。

一天夜里,卢次伦独自来到黄虎港滩涂,月圆如盘,悬在山巅,卢次伦望着月光下那堵水中的巨礁—

道光元年(1821年),程子衍茶船触礁,一船八人,仅一人逃生;同治元年(1862年),罗致中船载梓油过黄虎港,艄尾触礁人货两空;光绪元年(1875年),也是这般峡谷突然来一股飓风,橹手白允亮一篙点偏闪失,坠入旋涡……

那天,艄公说以上这些时,他仿佛看见了那些船只,桨折断了,船被礁石撞成碎片,人被浪头打入旋涡,来不及发出的呼喊,伸出涡流的双手,瞬间被更大的浪头吞没。

望着前方礁石,卢次伦犹在那场噩梦情景,第一船宜红触礁倾覆,他被几近逼至绝境,然即便如此,开发宜红的初衷无时无刻不在心底强烈鼓荡。他要除掉眼前这堵礁石,为宜红走出深山,开创未来,他必须首先除掉它,用古人焚火破石法—如此巨礁,位置激流旋涡,以薪柴焚烧显然不够现实,用火油,该用多少油料?

购买火油需要钱,“毛红”收购需要钱,两样均迫在眉睫,可是,他却身无分文。

吴永升告诉卢次伦,说是来了一位远客,自称卢次伦表弟,在歇铺等了一天,候见卢先生。卢次伦疾步往院里走,迈入前堂门槛,一眼望见正厅上方站了一个年轻后生,青衿长袍,对襟马褂,宝盖缎帽,褡裢斜挂。卢次伦不禁疑惑,这是哪儿来的“远客”?趋走上前,正要开口问询,年轻后生转过脸来,卢次伦瞠目大惊—

杨素贤!

杨素贤轻声叫了一声月池哥,脸颊不由绯红。卢次伦见前廊有人走来,将杨素贤赶紧引至自己房里,将床前椅子搬到杨素贤身边,又递了一杯茶到杨素贤手上。杨素贤没有坐,将手上茶杯搁在桌上后,取下褡裢,揭去帽子,解去马褂套袍。这时,一个昔时的杨家小妹复现眼前,在卢次伦眼里,杨素贤生性胆小,长大更兼含蓄羞怯,眼前,她居然女扮男装一个人从几千里外来了。一个大家闺秀弱女子她是怎样一路颠沛找来的,如此不畏艰难跋涉而来,究竟为了怎样紧要紧急事情?

卢次伦一如以前,称杨素贤小妹,看着她长途劳顿样子,他并不急于问询,他要她坐下,喝茶。杨素贤这时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卢次伦接过,是孙文的信,信中孙文告诉卢次伦,原来,去年四月,他寄去孙眉的信因邮轮出事,孙眉并没有收到。前不久,孙眉从美国茂宜岛回来,孙文问及这才听说。当天,孙眉即去广州恒昌钱庄办了一千两借银的汇票—

月池兄,你我生逢民族危难之际,拯救变革中华前途命运,于我辈,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兄有志实业建设,且以振兴民族强大国家为宏愿,实令愚弟钦佩。兄向与弟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今兄在湘北,事业开创艰难可想推及,然以兄之勇毅坚韧,克难问胜犹可想见,弟愿借以上曾子言与兄共勉,期待兄之盛业早闻捷传,功成之日,共品宜红。

看着纸上文字,卢次伦衔口凝眉,情态显出恍惚,似乎置身于一场梦境,灵魂想象脱离身躯,飘飘然去了不知名遥远地方。忽然,他回过神来,目光投向杨素贤:几千里陌路,你是怎么找来的?杨素贤说,沿途路线是孙文告诉她的。杨素贤说罢,咧嘴而笑。卢次伦却一脸担忧:你父母亲能放心让你一人来?杨素贤笑着摇头。卢次伦吃惊看着杨素贤:他们不知你来这里?杨素贤说,是孙文二哥给她想的主意。临出门,她只说是随孙文二哥一起,去美国檀香山看望姨妈。

卢次伦两眼看定杨素贤,不出声,许久,他转过身去,将杨素贤搁下的茶杯端起来,递到杨素贤手里:素贤,你比我更有勇毅和坚韧!

第一次,卢次伦以“素贤”称呼。

杨素贤脸一下红了。

傍晚,杨素贤要去宜市街上走走,依旧穿了那身长袍,走在街头,长裾清垂,领袖高举,流盼投足间,俨然一副倜傥清俊风度。杨素贤满眼新奇,履足目遇,不时发出诧讶赞叹之声。手抚某只木窗上的雕花,留恋不舍,不肯离去;眼望翘檐高处飞越的白鹤,仿佛见到久违的亲人;她有意加重脚步,倾听青石板上发出的跫音;掬起一捧河水,对水自照,浅尝一口,笑靥如花。山如屏围,立在檐瓦背景高处,河面,清粼深处,山峦与木楼倒影重叠,晚霞浏丽如软缎,令水底倒影迷离如幻景。杨素贤看天空云彩,看云彩下的木楼,看山色重围下的小镇,神情似乎恍惚,目光分明带了痴迷——

我这是不是来到了武陵渔人曾经的地方?

卢次伦手指前方山峦,说起深山茶园,说起宜市茶叶的传闻逸事。忽然,杨素贤想到先前歇铺老板告诉她卢次伦茶船出事的消息,两眼不无惊惶,看着卢次伦。卢次伦点头,淡笑一下,说,是有这么回事。

杨素贤提出要去黄虎港看看。

一轮硕大满月已然升至崖壁之上。卢次伦和杨素贤坐在河边沙滩上。相近咫尺,呼吸相闻,杨素贤感觉心底忽然一阵慌乱。他不说话,神态专注,望着河中央那堵礁石,似在想什么。她把眼睛移向对面绝壁,目光沿崖壁攀缘而上,脸上不禁袭上惊惧赫异,这里并非武陵渔人寻觅的桃花源,山险水恶,地偏人疏,在这里开创事业,需要怎样的勇力与不屈精神。

素贤。卢次伦脸转过来,看着杨素贤。

杨素贤心头遽然一阵炙热。身体犹如一个巨大的回音壁,一声轻唤,浑身共振,满耳皆是强烈共鸣。

卢次伦在说话,声音不高,语气平静,眼睛深处却透着一股执拗与坚定。说,他的前途命运已经和宜市连在一起,割离不开了,他已下定决心开创茶叶事业,他的前面会有许多艰难和挫败,但无论怎样,他将矢志不移不改初衷一直走下去。

杨素贤对迎着卢次伦的眼睛。她在聆听。眼仁上,水银一样的流明在闪。睫毛高巅满是月光的银辉。嘴唇张开了,似要说什么,终究却又未发出声音。

他看着她。他在等待她说话。她说不出。潮水一下涌满心头—窃喜、惊讶、感动、忧虑,到底说什么好呢?去年7月,卢家张灯结彩,张罗着迎娶,她家也一样,上下一片喜庆,可就在喜日临近前一天,新郎不见踪影,跑了,对她家,这不啻一桩让人耻笑的丑闻,她的心底尤其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这次,她来宜市,内心深处其实另有一个隐秘,他对她究竟作何打算?她必须亲自找他,澄清明白。

一声“素贤”轻呼,已将所有她想知晓的一切包含其中了。

她低下脸去。

她的脸在发烫。

卢次伦的眼睛是温煦的,温煦深处分明更有深长意味。眼前的杨家小妹,此前,虽有父母之命,但在他内心,实未有过心仪向往之情,今天,当她一身男装突然现身面前,他的内心,倏忽间被震动了。冥冥中,他觉到他的命运自今天开始已经和她连在一起,事业初创,举步维艰,天远地偏,她有勇气和他站在一起,应对困境和挫折吗?他需要向她表白,更期待她作出抉择。

卢次伦看着杨素贤。

杨素贤脸低垂着。

头顶,一轮碧月,硕大无朋。

《澧州地方志·舆地篇》其中一段文字,如实记载了当年卢次伦黄虎港焚火破礁的那场壮举—

黄虎港,二水中流,有巨礁耸峙,波诡涡危,险恶无可名状,舟楫至此,多摧折隳毁。南粤茶商卢次伦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春携火油焚礁,以油浸衣被,覆敷礁石上,尔后持火焚烧,待石炙烈红,施以冷水,以此松懈解析峙石,历时十余日,礁石终为之崩摧,天障却除,自此,行船往来运途畅通。

杨素贤原本计划到达宜市将孙家兄弟银票书信交与卢次伦后即回香山,那天晚上,她和卢次伦坐在黄虎港沙滩上,当她听到卢次伦要用火油焚爆激流中那堵巨礁,忽然间,改变了主意,她要留下来,目睹那场惊天动地的壮举。

点火焚礁那天,宜市方圆十里男女老幼都赶来了。老翁扶杖,妪婆牵手,女人发髻擦过麻油油光发亮,年轻丫头两鬓插了野花,蘸过露水的刘海溢彩流光,亮若星辰,张家渡一帮船工纤夫特意雇了一支鼓乐来,锣鼓爆竹唢呐铙铍,其场景犹如隆重盛典,热闹赛过节庆狂欢。

那天,卢次伦早早起床,洗盥毕,特意换上一套新装。打开门,卢次伦愣立住,杨素贤站在门边,不是昨日长袍圆帽,她换回了原来的女儿装,斜襟短褂,粉色披肩,月蓝软缎镶边长裤,刘海下,双眸浏亮,正笑盈盈看着他。卢次伦不胜诧异,嘴里发出一声“你”,忽又噤住,目光躲闪,似乎不敢朝杨素贤身上直视。杨素贤却莞尔笑起来,不是说好今早一起去看炸礁的吗?卢次伦连忙点头,忽又摇头,口中唯唯,急步朝前院走,杨素贤跟随其后,看到卢次伦慌乱样子,她不禁脸颊一阵发烫,心底却涌过一阵从未有过的甜蜜。歇铺老板吴永升开了前院大门,转身正欲进屋,发现杨素贤迎面走来,一下愣住站在那里,卢次伦朝吴永升笑着点头问早,吴永升两眼发愣盯在杨素贤身上。

这是?—吴永升满脸惊疑。

杨素贤蔚然一笑:吴老板早上好,我叫杨素贤。

不是那个后生?……吴永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眼瞪大,目光怔直。

卢先生,这是?……吴永升将目光转向卢次伦,卢次伦张开嘴要说什么,口齿忽作拮据。吴永升目光复又回到杨素贤脸上,显然,他是在努力搜寻那个长袍圆帽的年轻后生,试图将他与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二者联系起来,目光注定杨素贤脸上,惊讶,困惑,迷茫,摇头。

卢次伦站在一边,他不朝杨素贤看,一边脸颊明显泛红。

月池哥是我姨表哥。杨素贤朝卢次伦觑去一眼,又说—

我是他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