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在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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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画个三花脸

日本侵华时期人命就如同个蚂蚁,一九四一年我随剧团在大西北兰州附近演戏,有个唱彩旦的叫王砚香,她丈夫当箱倌儿,给演员管戏衣。就这么穷,他们一年生一个,连着生了五个孩子。那里全都是带着小孩,一家子一家子在后台挤着住,砚香的小儿子“黑胖”很好玩,后台不少人喜欢给这孩子画上个三花脸,看起来很滑稽。这也是穷人找开心,自己逗乐儿。可是一心想发财的戏班财主却把这个给小孩儿画个三花脸的游戏也当成了生财之道了。他到处跟有钱的人宣扬:要是给小孩画上个三花脸,就等于进了戏班的门子,是祖师爷收下的弟子了,可以长命百岁。俗话说:“戏子戏子,阎王爷不理,小鬼不取。”就因为财主这一宣传,画三花脸也成了挣外快的生意,经常有阔太太、老爷们抱着孩子到后台来,让给孩子画个三花脸,他们得给祖师爷烧香磕头,送喜包,还得给财主拿供钱,也叫“进门钱”。大伙也能得点油水,所以画三花脸的事都愿意做。

有一次,一个阔商老头子带着姨太太抱着儿子进了后台,要求给孩子画个三花脸,财主围着这老头子左右转,唱三花脸的赶忙给小少爷画了一个三花脸。老头大烟瘾上来了,财主又赶紧陪着去前台账房抽大烟。

那天,正巧砚香嫂的儿子也画了个三花脸。抱小少爷的奶妈头一次进后台,看见什么都新鲜,她拿拿枪,看看刀,又看看闪光锃亮的头面、绣花的戏衣……她净顾着看新鲜了,索性把睡着的孩子放在箱案子上了。砚香的小儿子睡着了,也正被他爸爸放在箱案子上。那时后台很乱,什么人都有,尤其有阔人抱着孩子来画三花脸的时候,看热闹的就成了群。后台有人逗奶妈:“你看看唱戏多么有意思呀,你也来唱戏吧。”奶妈早就听入迷了,把孩子忘了。也不知是谁有意制造事端,趁乱时把两个孩子给换了。两个同样大小的孩子,都画了三花脸,只要把包被和帽子一调换,就谁也看不出来。商人和姨太太抽足了大烟,又回到后台来,烧香谢祖师爷。大伙道喜:“小少爷入了江湖门了,长命百岁了。”老头和姨太太一高兴赏了喜包,这商人的后台是日本宪兵队,财主低三下四冲着商人的耳朵小声说着,好像在求他办什么事,谁也都没有注意孩子。大乱一阵,老头、姨太太、奶妈抱着孩子走了。

砚香嫂心里很难受,他想:“人家孩子生在有钱人家,就是这样前呼后拥,我的孩子整天在后台像个舍哥儿(注:舍哥儿:方言,就是没有大人赡养、庇护的小孩。过去穷人养不起了,就把孩子舍到庙里,舍给戏班。)。”一转身看见当箱倌的丈夫也跟着看热闹,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大叫:“你跟着看什么热闹,你不伤心哪?”突然一看,人家的孩子还在箱案上睡着,他赶紧到箱案子跟前抱孩子。砚香也跟过去了,一看孩子错了,飞跑着赶出了后台。还好,这一帮人还没上汽车,砚香把孩子交给了姨太太,刚想去接自己的孩子,那商人却把砚香的孩子用力向地上一扔,骂了几句,汽车飞快地跑远了。砚香把孩子从地上抱在怀里。回到后台,解开衣服扣给孩子吃奶,一边喂奶一边哭,眼泪都滴到吃奶的孩子脸上。当箱倌的丈夫老实巴交,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站在一边发愣。还是砚香先说了话:“你还不干活,看嘛呀?叫你看了这么一会孩子,就闯了这么大的祸!”箱倌转身叠衣服,整理箱案子,闷着头一语不发。

可能孩子被摔在地上,又惊又吓,受了风,再加上吃了妈妈的火奶,冷一口热一口地被妈妈嘴对着嘴喂水、喂吃的,孩子病了。又吐又拉,发高烧,小嘴鲜红,脸滚烫。这一病可招来大祸了,当时日本人管这叫“虎利拉”(注:虎利拉:指霍乱。)。日本人在胡同口设有红十字摊,无论大小孩子有了这种病,就得报告红十字摊。但孩子可能就是急性肠炎,也可能是痢疾。可那时没有知识,不懂是什么病,就当成了传染病“虎利拉”。夫妻两个抱着孩子对哭流泪,相互埋怨,怨天怨地。很多人劝说砚香嫂,可千万不要报告红十字摊。但这病传染得很快,几天的工夫就病了一大群老的小的。砚香嫂眼看着孩子干烧不吃奶,她报了红十字摊。红十字摊的医生有男有女,都是日本人,看病也不要钱。大夫说有一种新药,是否能立刻有效还不能保证。砚香说:“这孩子病得这么重,死马当活马治吧。”结果这种新药一针打下去,孩子抱回来没到半夜就死了。砚香夫妻痛哭了一场,用一条破被子把孩子埋了,两口子又互相埋怨,怨天怨地就是命不济呀!

孩子叫红十字摊给治死了,可灾难还没有结束哇。日本人把整条胡同用绳子拦上了,那时只要什么地方一有绳子拦上,就是传染病区,很可怕呀。再进一步就要用火烧消毒。这是一个死胡同,里面有两个小院子。院里住的都是穷人,可是传上“虎利拉”的病人不少,日本人架火烧消毒,结果死了不少人,砚香的老公公也死在火堆里了。人们哭喊着给火神庙烧香,求火神爷保佑。大火升起,一片灰土,老人哭儿女、妻子哭丈夫、小孩子哭父母的,日夜不断。日本兵举着刺刀赶走哭主,这年月多惨啊!这种惨景,真叫人不寒而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