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在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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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弃儿

记得小时候孩子们爱问妈妈:“我是怎么来的?是怎么生出来的?”妈妈不愿意说实话,逗着孩子说:“你是在小胡同里拾来的,在土箱子捡来的。”

我小时候就听见过母亲这样的回答,每当走过垃圾箱就特别留神注意。记得我八九岁的那年正在过端午节的时候,我早晨去喊嗓子回来,走在胡同里,听见有小孩微微的哭声。在什么地方呢?仔细听听看看,啊!知道了,果然是从垃圾箱里出来的哭声!喊嗓子回来也不过六七点钟,太阳还没有升起,天也就蒙蒙亮,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尤其我们这一带胡同都是做夜生意的,人们大都在睡懒觉哪。我大着胆子把垃圾箱大盖子打开了,马上看见土箱子上边有一个包,是天津人包装水果、食品用的蒲苇编的蒲包,我打开包,看见里头包着一个小孩,是个才生下来的红红的孩子。这时候小孩拼命大哭,我心里害怕了,看看四周没有人,怎么办呢?我想抱又不敢抱,只是把蒲包全给打开了,孩子光着身子,肚子上绑了一块破布,粉红的脸蛋,黑头发,身上还带着血哪!身底下垫了一块旧棉花,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幸好土箱子里有很多剥下来的粽子叶,软软地托住了这个蒲包,孩子睡在上头,一点也不硌得慌。我一早起来喊嗓子,总得套上一件衣服,正好走得满身是汗,我脱下一件上衣包上小孩。呀!是个小女孩儿!我像得了一件宝贝似的,双手抱住孩子,撒腿就向家里跑。进了大门,在院里就叫:“娘!您看呀!”母亲正在做活,我叫她,她也没有理会我。我高兴地跑进屋里往炕上一放,小女孩又大哭起来了,妈妈说:“怎么回事?”我说:“娘,这是我捡来的。您看,多好看呀!”我用手指着这个手脚乱蹬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等着母亲的反应。我娘双手一摊,叹了一口气说:“唉!又是一条小命啊!是谁造的孽呀!小凤,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嫌咱家人口不够多吗?”说到这儿,娘有点生气了,说:“快给我抱走!在哪儿捡的还给我搁到哪儿去!”我自言自语地说:“不行,反正得给她找个主儿。”母亲说:“你二娘家净是小闺女,你去抱给你二娘吧。”我一听高兴了,母亲一边包着孩子,一边念叨着说;“可怜的孩子!你投错了胎呀!越这样的孩子还越长命百岁哪。”母亲把孩子交给我说:“快去吧。”

我抱起孩子一口气跑到了二伯母家大门口,心想二伯母要看见是个小女孩,她一定高兴。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拍门,高声喊着:“二娘!”听见二伯答应着,来开了门。我没理二伯,急着抱着孩子,一边喊一边往里跑,直奔北屋,进了二娘的正房。二娘迈着两只小放足脚从屋里迎出来,对我说:“小凤,你这是怎么了?跑嘛呀?”我高兴地说:“二娘!快来看看!多好哇!是个女孩儿。”二娘故意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酸溜溜地说:“干吗?哪来的孩子?”我赶快说:“是我给您拾来的小女孩,您留下她吧。”二娘一听,马上火了:“你住嘴!我说你抽的什么风?原来是捡了个私孩子呀!”我凑近二娘身边,把孩子往二娘的铜床里一放,打开包给二娘看,小孩又哇哇地哭起来了,我讨好地说:“二娘,这是个小女孩儿,您留下吧。您买一个孩子还得花钱哪,这多好哇,您要吧!”谁知二娘马上翻了脸,说:“小凤!你胡说什么?抱走!哪儿抱来的往哪儿送!快抱走!”我苦苦哀求:“二娘,您看她多么胖啊!您留下吧!我来天天给您抱孩子,行吗?”这孩子也真讨厌,一个劲地大哭,把二娘哭烦了。“快抱走!这要哪天才养大她呀?再说养活她要下多少本钱哪?”我看着孩子哭,我也哭了:“二娘啊!行行好吧……”我哭出了声。二娘一拍桌子:“别嚎丧了!小凤!你他妈的哭什么劲儿啊?这个混蛋的小凤啊!她还有点心软哪!”我更哭得厉害了:“哇……”二伯母发了脾气:“你还哭!还不把她抱走?”我哭着说:“不!我不愿意抱走。”二伯母反而笑了,说:“你愿意怎么着?”我说:“我愿意养活她。”二伯母说:“你放屁!你还不知道喝哪门子西北风哪!你还愿意养活着她?谁养活你呀!”我心里甭提多难受了。看着这个胖胖的小女孩,她多好玩,又多可怜呀!我捂着脸,站在门后头一个劲儿地哭,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二娘,您留下她,我每天给您看着她,行吗?”这孩子也真不讨人喜欢,不住地哇哇大哭,我听她哭,心里越想越委屈,哭得止不住了。我说:“二娘,收下她吧!您不是比我家有钱吗?您还常花钱买来小女孩儿呢,她又不要您的钱。我是向着二娘的。”二娘生气地说:“别瞎说。不许你说我花钱买小女孩儿的事!你可真不是东西!再说我也从来没买过这么小的女孩儿。”二伯母抓住我的小辫,倒拉着向屋门外推我,骂着说:“真丧气!我这招谁惹谁了?大的哭,小的嚎!混蛋的小凤!”二伯母把这个小孩裹一裹塞在我怀里,把我推出大门,“砰”地把门关上了。

我抱着这个孩子怎么办?往哪儿送呢?我想起宋家守寡的大奶奶来了,她丈夫死了,守节,没儿没女,就靠吃房产生活,她是我们这胡同有名的善心人,生活过得好,有好几所房子。我推门进去,就叫:“宋大娘!”宋大奶奶平时很喜欢我,答应着就出来啦:“什么事呀,小凤?”我说:“宋大娘,您行行好吧!我早起喊嗓子,在土箱子里捡了一个小女孩。您不是没有小孩吗?我给您把孩子送来了。”宋大奶奶一听就烦了,说:“小凤,你这孩子真不知道好歹呀!私孩子没有个好命的,都是防人精,生下来就是遭罪的命!哪个土箱子里没有哇?你捡得过来吗?怪她命苦投错了胎!快抱走,我可不能收这个私货!要不就是穷得过不去了,生下来扔了,谁让他们穷人生孩子的!快抱走!”宋大奶奶也把我推出来了。

我回家也不行,母亲不要啊!我已经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可还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胡同走着,想着:我把她放在有钱人家门口,有好心人救了她的命给抱走……我就把她放到我们胡同最有钱的财主家路三奶奶门前的大垃圾箱里了。我得把我那件衣服拿出来,要不我母亲问我衣服哪儿去了怎么办?土箱子里有很多破纸,我给小孩围得严严的,在土箱子里也不冷。

孩子又放回垃圾箱了。这多么惨哪!我可难受了。我舍不得走开,我就蹲在胡同的拐角看着垃圾箱,看有没有人来捡这孩子?不大会儿,过来了两个男人,一高一矮;这时小孩在垃圾箱微弱的哭声把他们惊动了,高个子站住听了听,对矮个子说:“又是个私孩子。”矮个子连理睬都不理睬,拉着那个高个子说:“走,走,走!看这个干吗呀?私孩子没有好看的,全都是穷人养多了孩子,喂不起扔了!唉!什么多了也不值钱哪!快走,刚输了钱就够倒霉的了,还不找个吉利啊!”他们连看也不看就走了。我真是失望,站起来,走近看看那个垃圾箱里的小孩。她还是原封不动地躺在里边哭着,可是越哭越没劲了。

路三奶奶家的大铁门哗啦一声开了,原来是她家的老保姆走出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簸箕要倒土。啊!一倒下去,会把那刚刚出生的小孩砸死呀!我“噌”地站起来,她果然打开了垃圾箱的大盖子,我喊了一声:“别倒!”老保姆手停住了,我走近了对她说:“这土簸箕里有这么多菜叶子。送给我吧,我拿回家喂小鸡。”老保姆把簸箕交给了我,我飞跑进了我们家门,倒下菜叶子又跑回去。老保姆说:“小凤,你看,这里头有一个小孩儿。”我说:“是呀!您给抱走吧?”老保姆摇着头,赶快进了大铁门里“哗啦”一声地又给关上了。我又一次失望了。肚子也饿了,闹了一早晨了,该回去吃饭去了,可是孩子比我还饿呀!不行,我不能眼看着不管,我又抱起她,决定还是找我娘去磨去。我刚要走,看见我的大伯母推着小木车来了,她是卖大碗茶下街去了。我看见大伯母可算有了救星了,我没找大伯母是因为大伯母太穷,比我家还要穷,可是大伯母心眼儿特别好。“小凤,你抱着什么呀?”大伯母问我。我告诉了大伯母捡孩子的经过,我哭着说:“这孩子没处送怎么办?我也不敢回家。”大伯母痛快地对我说:“别哭了,小凤子,这好办,交给我吧。我吃一口就有这孩子半口。”

大伯母真够苦的了,又给她加上这个孩子,实在难为她。大伯母为这孩子真不容易,她去卖茶缝穷,总带着这孩子。把茶具从车里拿出来,坐在地上缝穷,把孩子放在车里。哪有钱买牛奶呀,就把黑面用蒸笼蒸熟,再焙干了,擀成细面子,再冲开水,成了糨糊,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往小孩嘴里喂。这孩子还真够结实的,风里雨里地跟着大伯母去缝穷卖茶,她真是一落生就吃苦受罪呀!一口奶也没有吃过,也少有人抱她,就总是躺在这卖茶的小木车里。

大伯母卖茶缝穷很有人缘,她的主顾都是卖苦力气的人。大伯母身边多了一个小孩,有很多人说闲话:“你没有男人,怎么有个孩子哪?”也有人知道是拾来的,就骂:“这是个拾来的私孩子!”“丧气!走!到那边去喝茶!”“倒霉!怎么还带个骚臭的孩子呀!真臭!……”大伯母听的闲话可就多了。

我对这个小女孩有特别的感情,她是我拾来的,我有空就看她,抱抱她,逗逗她。大伯母没有空给她洗洗涮涮,她身上的泥都连成了片,有时候找块破布给她擦洗擦洗,用的都是冷水,哪有工夫给她烧热水呀!我爱给她用冷水擦个脸,她还跟我笑哪!笑得多好看呀!我本来不爱小孩,因为我家弟弟姊妹够多了,可是我喜欢她。

二伯母家富裕有钱,我会做发面饼、蒸糖三角,二伯母叫我为她做这些吃的,我就偷偷地为孩子蒸两碗干面。这事我的堂姐姐金香知道了,她支持我,叫我多蒸点面,还常为我去拿面。我把蒸好了的干面带给大伯母,给小孩冲糊糊吃。我们常常这么干,二伯母从来没有发现过。

有一次我看二伯母高兴了,说:“那个小孩您不要,现在长得有点模样了,会笑了。”二伯母叫我抱来给她看看,我就跟大伯母说好,抱给二伯母看。我抱着孩子还没有走到二伯母的大门,就有几个缺德的小流氓追着骂我:“私孩子!长大也不是好东西,都是窑子货!”我装作没听见,紧往前跑。他们追着骂,还抓我的小辫。我真气急了,把孩子放在二伯母的台阶上,跟他们打起来了,我打不过就骂他们。小孩在台阶上大哭起来,二伯母听见我喊叫的声音,开开大门,她一出来,这群小子一窝蜂地都吓跑了。二伯母看见小孩和我的狼狈相,说:“小凤,又是因为这个私孩子!你疯吧!人家都骂你是疯丫头!还不快抱走!”二伯母说完,转身进去,把大门又关上了。

大伯母带着这个孩子,每天形影不离,这孩子成了她的心肝宝贝了。可就是没有人看得上这个孩子,只有我想尽法子帮她点儿忙,可我还小,力气有限,没有多大本事,还得偷偷摸摸瞒着我妈。

这孩子真应了那句老话呀,叫“天养人”,她总也不生病。三个月会认人,四个月会坐着,七个月长了牙,八个月就会满处爬,一岁就会自己抓东西吃了,一岁半就会走路了。转眼就到了三岁,大伯母卖茶缝穷,她也坐在一边,小手放在嘴里含着,刚会走的时候像个“搬不倒”(注:搬不倒:玩具,不倒翁。),晃晃悠悠,好玩儿极了。

虽然为了这个孩子,大伯母受了很多冤枉气,听了很多难听的话。可是把孩子拢在怀里也是个很大的安慰,大伯母越来越爱这个孩子了。

大伯母做买卖都是在闹市地带的十字路上,孩子三岁了,会一个人自己玩了,平时没有什么人理睬她,但她看见我,知道叫“姐姐”。我爱她,用红布条给她扎小辫儿。她满头黑发,大眼睛,长睫毛,小圆脸,长得很好看。谁给她一块白薯皮、水果皮呀,她都紧紧地拿着不扔掉。孩子缺嘴,什么都好吃。

有一天,忽然十字路口开来一辆汽车,大伯母喊:“孩子!快过来!”可孩子就是不过来,也是因为车开得太快,把孩子吓住了。坐汽车的人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哪里注意街上的穷苦孩子呀!汽车飞似的开过去了,大伯母喊着:“我的孩子呀!”她跑过去,手里还拿着给孩子补的小衣裳,孩子已经躺在一摊血水里了!

大伯母痛苦地埋怨自己命苦,从小就命硬克了丈夫,如今又克去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个最伤心的是我,费尽了心,流了多少眼泪,怎么也没有救活这个孩子!

真可怜呀!这个小女孩,她连个名字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