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不同意我去二伯父家,我却非去不可,因为我为了跟堂姐姐杨金香学戏。二伯父喜欢我,他为姐姐拉胡琴吊嗓子,有时高兴了也教我唱一段。我六七岁就会唱,一张嘴就有板有调。大姐给我梳小辫儿,带我去喊嗓子,说我是唱戏的材料。
母亲不愿我出去,总叫我在家抱孩子。父亲也说二伯母那儿不能去。我每次去二伯母家,妈妈就说:“你去撞丧!吃王莽的饭给刘秀干活。你去吧!别回来吃饭!”一搡我,就把门反带上了。
我出了家门,到了二伯母家门口,心里难受。因为二伯母是个很厉害的妓院老鸨子,她买了七八个女孩子,有嗓子、有扮相的就学唱戏,没有嗓子的就送去当妓女。我到二伯母家就跟这些女孩子一起学戏,二伯母见我学得快,就找碴儿打那几个笨女孩,打得可怜。二伯母这院子里招赌窝娼,屋里常摆着大烟盘子,连大烟膏子都是二伯母自家熬制的,但她不许家里的这些小姐姐们抽烟。
我到二伯母家就跟小姐姐们一起干活,她每天都把活安排得很多,擦地、擦桌子,红木桌子上的雕花、铜床支架上的花纹、窗户格子,都要擦得干干净净,还得小心,不许伤了窗户纸……我才七八岁就很会干活了,我干活是为了讨二伯母喜欢,好让大姐姐教我戏,要是二伯父给我吊一段唱,二伯母夸我两句,我就更开心了!二伯父家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父母不让我去,我还是常常去,就是一个目的:我要学戏。
二伯母家吃饭分三六九等,二伯父两口子吃最好的,能挣钱的姐姐们吃得较好,那些和我一样的小萝卜头还没有挣钱的,就只能吃点汤汤水水的剩菜剩饭,每人一小份,不管饱。我跟着大姐去大舞台唱戏,虽然只能演个小孩、小狗、小兔等零碎活儿,但也能挣毛儿八七的,可是二伯母不给我钱,说不能在她家白学戏、白吃饭。这样我也愿意,因为我有戏瘾,就爱唱戏,爱看戏,对杨金香大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长大了非要跟她一样当个角儿。虽然有时候她也心烦了拿我撒气,举手就打我,张嘴就骂我,可我不记她的仇,因为她教我戏。
二伯母家这一群小女孩,每天吃饭喝一肚子菜汤,肯定吃不饱,可谁都不敢跟二伯母提出来。有一回我到厨房偷了几个馒头,大伙分着吃了,可还是不饱,四姐姐小玉嘟嘟囔囔地说:“吃不饱也得忍着,谁敢去说呢?”我有些不服气,说:“我去说!”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害怕,想着得等二伯母高兴的时候去说,可是见着二伯母就有点儿怵头。
有一次我跟二伯父和金香大姐姐去大舞台演戏,回来挣了个双份儿。我把钱向二伯母手里一交,说:“二娘,我要跟您说个事。”二伯母盘着腿坐在床上,笑嘻嘻地夸着我说:“好闺女,挣了钱知道交柜上!有话说吧!”我接着说:“二娘,你是样样都好,就是管饭不管饱,不如活埋!”二伯母本来正在笑着数钱,这一句话可惹恼了她,她一下子就下了地,胳膊一抡,恶狠狠地上来就给我一巴掌!她手上戴着金戒指,不想把我的头发挂住了,她用劲一拉,差一点让我摔一个跟头,硬把一撮头发揪下来了,接着就拿起笤帚疙瘩痛打了我一顿,把我打懵了。我想,就这么一句话就招得她这么大的火?挨完这顿打,我也不害怕,一滴眼泪也没流。走出来,我跟小玉说:“不就挨顿打吗!我二娘也就这点能耐!”“拍!”被人从脑后打了我一下子。转身一看,又是二伯母,原来她听见我说她了,我吓得低下头,准备再挨一顿打。二伯母却没有打我,指着我说:“小凤啊!你呀,蒸不熟煮不烂!真恨人!”二伯母狠狠地戳了我的头一下,一扭一扭地走了。我看着她背影,心想:“我就是不怕你,你没理才打人。”
二伯母又恨我又爱我,因为我对她也有点儿用。二伯母恨我太任性,别人不爱说的,不敢干的,我都敢。她爱我因为我会为她办事情。譬如二伯母招赌打牌,有时要是得罪了人就会被抓赌受罚。二伯母常常叫我把着门望风,有警察来了,我都能为她对付得了。屋里打牌,我搬一把小板凳在门道坐着,注意外头的动静,有一回果真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巡警,还没进大门就嚷嚷:“有人打牌!”我一点也不紧张,站起来用身子拦着他们大声说:“二叔,二叔,您别进去!”这一声为的是叫二伯母听见,屋里的打牌声就止住了。我说:“我二娘正在洗脚哪!洗完脚还得剪脚,二叔,您可不能进去,她是小脚怕人看!”我用手攥起来,四个指头蜷在手心,只有大拇指伸直,做出小脚样子,举到巡警面前,摇着手说:“不能看!”巡警见我人这么小,说话一板一眼的,都笑了,就蹲下来跟我说话。我趁他们喜欢我,又说:“二叔,我这有板凳,你们坐会儿,我会唱戏啊!”“你还会唱戏呀?”巡警惊奇地问我,我十分自信地说:“行!我给您唱一段。”我用手一拉,叫蹲着那个人坐在我的小板凳上,我站在他们当中,为他们唱了一段《女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连唱带动作,把他们都唱乐了。“好!”还为我拍手叫好。我又唱了一段老生《借东风》,再来一段《二进宫》大花脸,他们可高兴了,忘了是来抓赌的了,起身要走,我还追着说:“二叔,你们别走,我还没有唱完哪!”巡警们边走边说:“我们有公事。”我看他们走了,跑进屋跟二伯母说:“我把他们都唱走了。”
二伯母夸我说:“小凤这孩子就是脑袋灵,会办事。”可是我在二伯母家还是时常吃不饱,回家也不敢说,要是说了又怕母亲骂我“吃着王莽的饭给刘秀干活儿”了。我宁可躺在炕上,感觉前心贴后心,饿得咕噜噜地直叫唤,也绝不说一句饿。
我出门,母亲抓着我说:“你又去撞丧去!你说,还去不去?”我只说一个字:“去。”撒腿就跑了。到了二伯母家也不是很顺当的,那个老鸨子二娘喜怒无常,高兴了说:“小凤啊,你怎么这么伶俐呀?”我说:“因为你打得少,别人都是你打得太多了,给打傻了。”二伯母说:“小凤都好,就是这张嘴不饶人!”她不知道,我为了学戏,什么气也能受得下去。宁愿挨饿、挨打、身上受苦,可是我有话就要说,嘴上不能饶他们!二伯母说:“小凤!你呀,肉烂嘴不烂!笤帚都打飞了你也不告饶!”二伯母经常被我气得拼命打我,我也不怕她,还是每天来找大姐和二伯父学戏,跟着去戏园子。
有一次夜里我跟着大姐姐从戏园回来,听见屋里十四岁的四姐姐小玉在哭。二伯母逼她去跟一个面铺的掌柜王胖子去开房间。我那时虽然很小,也明白逼她干的不是好事。第二天小玉在厕所里告诉我了,我看她哭得可怜,我跟小玉说:“你听我的话,你拿着。”我把一包给大姐姐刚刚买来的白面交到了她手里说:“你拿好,我去告诉二娘,说你要寻死,吓唬吓唬她!”小玉拿着白面,我跑去见着二伯母,装作很神秘,二伯母一看就问我:“什么事呀?”我趴在二伯母耳朵上小声说:“小玉手里拿着一包白面,还在厕所里拿着一条绳子要寻死。”二伯母立时跑去找到小玉,从她身上翻出一包白面,还看见厕所有一条绳子。果然二伯母不逼她跟王胖子去开房间了,我心里很得意。二伯母还说:“小凤真聪明,知道把这种坏事告诉我。要不小玉一死,人财两空啊!小凤就是心灵啊,小凤是我的耳目。”
这个四姐小玉是个又爱哭又多病的人。大姐姐金香每天唱戏,还跟一些老爷太太交往,不大有时间跟四姐讲话。但大姐喜欢我,一有空就教我戏,说我学戏快。四姐小玉又不要强,二伯母是不容吃闲饭的,要送小玉进妓院,小玉又冲我哭哭啼啼的。我去找大伯父说:“大伯,您救救小玉吧。她有病,二伯母要把她送进妓院。每次送人,都是您给算了命,二伯母听您的话,您行行好,为小玉说说好话吧。”果然二伯母请大伯父又来算命了,要挑吉祥日子送小玉进妓院。大伯父掐指一算说:“今年小玉犯血腥关,不宜进妓院,要等一年以后。”二伯母是很相信大伯父算的命的,小玉果然又闯过了一关。但过了一年后,二伯母还是把她送进了妓院。
小玉当了妓女后,挣了钱,二伯母也另眼相看了。她神气起来了,变了个人,不理睬我了。她坐着包月车来了,我正在胡同里玩跳房子。我心想:这号人,你不配跟我讲话!我就低着头跳房子,装看不见她。这个四姐小玉还干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二伯母有一次喝绿豆汤,她吃了一半剩下了一半,说:“小凤,你吃吧。”我不敢不接这个碗哪。接过来,我小声跟小玉说:“老太太好心赏给我了,我才不吃这碗剩汤子呢!长了本事唱好戏,想吃什么没有哇!”小玉把这事告诉了二伯母,二伯母又把我往死里打。大姐说:“小凤就是没心没肺,你不吃就不吃吧,说那么多废话招顿打。”打我我还是不吃二伯母剩的东西。可是大姐姐吃月饼不吃馅,她就把皮儿啃下来,剩下馅让我吃。我心里是不愿意吃,但大姐姐给我的,我就吃,因为她对我真心,我为了跟她学戏,处处讨她欢喜。
大姐姐教我唱戏,她对我怎么样我都顺从她。我跟着二伯父和大姐姐去了外地演戏,她穿的服装是自己的,住房虽是都在大庙里,可她住的是一干净单间;我是跟大伙住在一块,穿的戏衣也是衣箱上公共的,睡觉也不脱衣服,长了一身虱子。身上虱子我自己会逮,头发上长了虱子可真要命啊!戏演完回来,谁都讨厌我,特别是二伯母,见面就骂:“小凤!你快躲开我!虱子会飞呀!”还用手绢捂着嘴。
大姐用煤油给我洒在头发上,细心地用布擦虮子。大姐虽然心眼好,疼我,可又没有耐性,爱犯角儿脾气,用手抓我的头发,一边找虱子一边骂:“真可恨!这虱子可顽固了!小凤,你是死人哪?怎么长了这么多你也不言语?你可真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哇!”大姐姐越说越气,手里揪着我的头发狠狠地用布擦虮子,因为用力揪掉了我好些头发。
我跟胡同里的邻居张小三学过捏泥人和捏面人,他是泥人张的后代,有家传的手艺。我捏的泥人上了粉彩很好看,二伯母叫我给她捏泥人儿。为什么二伯母这么上心呢?原来是那个开面铺的王胖掌柜看见我捏的泥人好玩,叫我为他捏几个,说是王胖子的儿子喜欢。二伯母把我叫到跟前说:“小凤啊,你捏好了,王二爷会赏你钱哪。这两天给我捏泥人儿,别跟金香上园子了……”我一听气得没法儿,为了给王胖子捏泥人儿,不许我跟大姐去唱戏?我得给他使点坏。和泥的时候,我故意在泥里头不放咸盐、麻刀,捏好了照样粉刷好颜色。
我捏的泥人儿还是一出戏《双怕妻》,一个秃脑袋壳跪在地上,举着双手,伸着脖子,一看就像王胖掌柜。二伯母一看就认识,说:“这小凤啊,真坏!这不就是王胖子跪下求饶了?”二伯母笑了,还夸奖我心灵手巧。
可是王胖子把泥人儿拿回去,没有几天就都裂开了,散了架子。二伯母骂:“小凤这小死丫头!就不能给你好脸看!又出了坏招儿,王掌柜说泥人儿全碎了!”她“噌”地下了地,双手掐住我的两腮:“你说是怎么回事?”二伯母用手狠劲地掐着我的脸,大声问:“你说不说?”我死也不开口。二伯母松了手一推,把我推倒了,我一躲煤球炉子,一壶开水正好被我撞上,洒出来的水烫了我的脚。我也不知道疼,拔开腿就往外跑,一溜烟地回到我家,找了一把盐拍在脚上。还好,皮没有破,但起了泡,连脱袜子都痛得受不了。我受了烫伤,连个问的人都没有。我硬挺着照平常一样带着烫伤干活,每天还到二伯母院里学戏,跟着大姐去戏园子,我可皮实了!
二伯母家出了事。二伯父前妻留下的儿子月中跟二伯母长年不和,不好好上学念书,还说要跟二伯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伯母经常为他跟二伯父吵得天翻地覆。给大姐金香戒烟也是他家经常打闹的原因,最后大姐还是中了大烟毒死去了,这样我也不怎么去她家了。人死财散,紧跟着四姐小玉得了病,还有的闺女偷偷跑了,一家人搞得七零八落。我十一二岁时二伯一家卖了天津的一所房子,撇下了月中,带着他们的几个闺女去了东北营口,后来听说又去了大连。又听说二伯父死了,二伯母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这一家就这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