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在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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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财产

旧社会穷苦家庭的孩子就是一笔财产。有人说:“穷人没有本事,就有生孩子的本事。”记得人家生孩子做满月,大红纸上写着:“多子多孙”“子孙满堂”。年画上画一群小鸡,写上“多子”。

我母亲生了七个孩子,父亲身体不好,有肺病。母亲还说:“要是你爸爸身体好,还能多生几个孩子。”

我是母亲的大女儿,也是家里的一笔财产。由于家境穷苦,要为家里挣钱干活,从小就学着做针线活、做饭烧火,连喊嗓子去都带上一个小竹篮,去火车道旁拾煤核,因为父亲做糖葫芦,用煤核熬糖最好了。

父亲最开心的是有这一帮孩子。他说:“这是我的活‘财产’!”

我家住在穷人区,住在这里的也有几家财主。在我们这些小孩当中,有一个男孩是个傻子,他是开粪厂子姚烟袋的儿子。姚烟袋是傻子的母亲,妓女出身,已经五十多岁了。粪厂子东家姚老头死去,姚烟袋就撑起粪厂子大事。她满嘴金牙,嘴里老是叼着玉烟嘴,喷着烟雾。就是说话,烟袋也不离开嘴边,两只放足的半大脚趿拉着踩倒了后跟的绣花鞋。傻子是她的独生子,娇惯得不像样,十五六岁的小子,还老是流着鼻涕,吐着舌头。说话不清楚,张嘴就喷唾沫星子。这个女人很能干,有手腕,粪厂子买卖很兴隆,住的房子很讲究,下人使唤着,出门还有包月车,脚铃一踩当当地响。大家对她又怕又恨又羡慕,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姚烟袋”。

我从小就懂事,会干活,一群小孩中,我算最受人注意的,也最知道疼人,喜欢帮人忙,谁求我,我都尽心帮助。天津妇女那时讲究身上带一个绣花口袋,挂在裤带上,从衣角下露出一点来,为的是好看。绣花口袋一年三节还要换花样、换颜色:春节用红色绣上聚宝盆、财神爷、金元宝;夏天绣荷花、绣兰花,要淡雅的颜色;秋天又要换颜色,绣菊花等等。掏钱时还有意露出绣花钱包来。

姚烟袋知道我会绣花,多次求我母亲:“小凤这孩子手巧,才十来岁就这么会做活,让她给我绣个口袋。”母亲答应了。春节叫我去帮姚家蒸花糕,上供用;五月节让我给姚家包粽子;八月节让我帮姚家烙月饼。姚烟袋对我非常亲热,她叫我“好闺女”,有一次我因为不愿意给她绣口袋,跟母亲吵起来了,我说:“你是巴结人家,见钱眼开!”

姚烟袋原来对我有打算,也常常拉拢我母亲,小恩小惠地送点东西。姚烟袋跟母亲说:“你们小凤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让她跟着金香学戏,赶明儿再跟着她二伯父唱戏去,长上翅膀就要飞了。我的意思,把小凤给了我们傻子,我这笔产业就是小凤的,你也跟着沾光。”母亲受穷怕了,听了很高兴,跟父亲一商量,父亲也同意了,不许我再跟二伯父他们上戏园子,也不许我跟金香姐姐学戏了。姚烟袋还答应把一间临街的铺面房子给我父亲,用我的身价钱作本,开一个小杂货铺。

我母亲和父亲悄悄商量的时候,让我偷偷听见了。我虽然还小,可是我懂得这些事了。我又气又急,姚烟袋要我给她儿子当童养媳,我不干!这姚傻子跟他妈一样缺德,好心眼没长,坏心眼不用教,他向来看见我就动手动脚,嬉皮笑脸,嘴角流着哈喇子,永远那副讨厌样子!

这个傻混蛋,我得治治他。一天,在门口遇见他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很漂亮的玻璃丝做的金鱼灯。这时快过年了,他看见我就说:“小凤啊!我妈说了你要到我们家来啦,给我当媳妇。”他追着跟我说话,我就跑,他就追,我有意左闪右躲,把他引到冰冻得很厚的路上,上台阶,下台阶,他穿着大棉袍子,一边跑一边大喘气,一下子摔了个大趴虎!金鱼灯摔坏了,他也被摔得鼻青脸肿。他妈出来心疼地问他,他却不好意思说是追我时摔的。

事情越来越急迫了,我又听见母亲和父亲商量着:“跟他们跑戏班靠不住呵!唱红了那要等哪天哪?再说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呀!给孩子嫁夫找主,谁也说不出什么丑话来。”

看瞒不住我了,我妈就把我叫到跟前说:“你到了姚家就享福了。他家有钱,有产业,独生儿子,过不了几年一合房,你就是当家的少奶奶了。”

给傻子当媳妇绝对不行。我随金香姐姐看过一个喝火柴头寻死的戏,真憋急了我也这么干,我找了一盒火柴把棍撅掉,包了一小包揣在身上。我跟朋友们说:“傻混蛋要我当他的童养媳,他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再逼我,我就死给他们看看!”这话说多了,传到姚烟袋耳朵里了,果然姚烟袋叫住我问:“小凤,你是要寻死吗?”实际上我是吓唬她们,我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就是要死到你们家去!你们逼我嘛!姚娘,你死了这颗心吧!”

我母亲知道我跟姚烟袋闹了一顿,就注意我了。晚上发现了我枕头下边草席上有一包火柴头,母亲害怕了,告诉父亲说:“小凤要寻死,要喝火柴!”这话从我们住的大院里传到街上,到处有人说:“小凤要喝火柴。这么小就要寻死觅活呀!”我们这一片街坊邻居都嚷嚷开了,就差打锣吆喝了。小孩们平时跟我好的也不理我了,三三两两地躲着我。姚傻子见了我就啐唾沫骂我。有一天我正在院里洗衣服,姚傻子跑进来骂我:“小凤要寻死呀!”我手里端着水照准他一泼,从头浇到脚。傻子哭着走了,看来他没把这事告诉他妈,不然的话,姚烟袋准饶不了我。

我有意跟街坊们说,我愿意给家里挣钱,可是给傻子当媳妇不干,逼我更不行!火柴让我娘收了,我还能买,但我从此名声坏了,这么小就寻死觅活,长大了好不了!

父亲说:“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吧。”妈妈唉声叹气,又心疼我。我对妈妈说:“爸爸又老又有病,我会挣钱养你们,我会好好学戏,好好唱戏,唱红了当个名角儿。”我是说到做到的,我还去当过小工,赶包(注:赶包:晚上赶两个或更多的剧场唱戏。)唱。拜师后搭过很多班,京剧班、梆子班、杂耍,不论什么班我都搭,为了挣钱什么角色我都演。我不怕吃苦受累,但我怕亏心。照今天的说法是:不能委屈自己的意志。在旧社会我就知道拼命干是为挣钱养活我们全家,除了父母之外,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呀!到了新社会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仍是拼命干,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但我不再是家庭的一笔财产了。我生活、劳动,都有了崇高的目的,这是早年间怎么也想象不到、也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