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在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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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烟鬼

我写过很多小故事,内容都是写演员抽上大烟白面,最后落泊潦倒死在街头,被收尸车拉走。收尸车就是木轮大排子车,旧社会一到冬天就有收尸车沿街收尸。大烟这种东西现在的青年人不知道,更不知它们的危害。这毒品只要染上,就葬送终身。

新中国成立,白面大烟在我们国家一下没了,这救了多少人呀。记得旧社会也说抽大烟白面是吸毒,也禁止,可是一边说禁,一边又有人卖。

记得刚唱戏,在天津南市聚华戏院,大烟馆、白面店一家挨一家。这里的财主朱寿山外号“朱胖子”,可厉害了。在这里唱戏的演员染上这嗜好的很多。记得这里著名文明戏改行的演员小侠松是台柱子,他在台上演《解毒大观》,劝人不要吸毒。可是在台下,他是吸毒的白面鬼。台上是主角,台下简直比要饭的花子都不如。抽白面扎海洛因,瘦得皮包骨,谁都看不起他。睡在后台墙角,地上铺上稻草,盖演戏用的布城道具布。用一个破罐头盒当锅也当碗,在后台炉子上煮点儿杂合面粥的菜叶子汤。这地方又脏又臭,老鼠成群,虱子成串,脑袋上还顶着蜘蛛网,谁过这地方都要用手绢堵着鼻子。

小侠松上台那真是有戏威,演老头、反派、正生,演什么像什么,连内行人都服他。可他下了场,躺在地上那堆稻草上缩着腿,团成了团儿,样子实在狼狈啊!小侠影是他的师兄弟,也是好演员,他们都是朱侠影的学生,受过真传。小侠影过冬连棉衣都没有,人家送他一身棉袄棉裤。他白天黑夜穿着,趴在地上拾烟卷头,那两只手长指甲不剪,能弹弦子。

当时聚华是南市有名的评剧戏园子,很多好演员都在这里唱过。李玉山师叔唱小生,精明能干,爱干净。他演戏也讲究,嗓子虽不好,可是会唱,是个好小生。我们小孩们都很佩服他。

李玉山师叔很随和,有空就教导我们:“从小到大,戏班不教就化呀。做人要正,唱戏有板儿。可是难逃小日本的白面馆……”

小侠松又抽上了,外边阴天下着大雪。李玉山师叔提着一瓶卢台春,这是当时天津的名牌白酒,他带着可怜小侠松的口气说:“来,拿过你的罐头盒来,喝几口暖和暖和。”说着给小侠松倒出半瓶酒。师叔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朱胖子说了,快封箱了,不等过年就把侠松赶出后台!他呀,是武大郎服毒——服也死不服也死呀!”他指着小侠松睡的那块地方说:“你看,那是人能待的地方吗?春节快到了,后台简直没法进了,要赶他走!谁也救不了他呀!”

我看小侠松这么可怜,又这么可恨。怎么台上演戏这么好,台下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脸都不要了?抽白面,破棉裤袄烧得全是窟窿,棉花露在外面,像狗撕的。要把他赶出后台,那他到哪儿搭班去呀?寒冬腊月天,他出去就会冻死。戏班一封箱,前后台清锅冷灶,西北风刮着,人们都各自回家准备过年了,小侠松一人真可怜!我看看四周没人,就蹲在他面前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松叔,您可应当把这口嗜好戒了,大伙都为您着急了,可别再抽了,更不能再扎了。老板要赶您走,您唱戏多好哇!”小侠松却对我说:“得了!谁死填谁的坑,我有这口嗜好谁管得着!唱戏的在这不干就在那里干,哪死哪埋!”我说:“您看封箱了,再开戏是年初一,您也过个干干净净的年吧!把您这身棉衣拆洗拆洗,理个头,刮个脸,您也是这个戏院的角呀!”他听了我的话高兴了,也因为刚刚抽完白面很有精神,把一身棉衣脱下来,用布裹起身子围在后台炉子旁边。

我把小侠松一身破棉衣用戏报纸包着,拿出后台,撒开腿往家跑。好在出了胡同就到了九道弯我家,但到了家我不敢把这包衣服拿进屋,因为虱子太多,又脏又味儿,进屋会臭气熏人。把包放在院里柴垛下边,用开水烫了,杀虱子。母亲一向愿意帮人,一边埋怨我,可又帮我拆洗,连夜烤干、拉平,还为他添上过年母亲为我做棉袄的好棉花。背着父亲,母亲催着我赶快给小侠松送去,临走塞给我几个钱说:“你交给小侠松让他理发,刮个脸。”初一开戏,小侠松果然干干净净,白面抽足了,也有精神,见人就拱手,说:“发财!”朱胖子本想把他赶出后台,可看他干干净净,就笑着说:“呵!侠松今天真像个过年样啊,剃头刮脸新棉袄哇!”小侠松马上讨好地一条腿跪地请安,嬉皮笑脸接上下句说:“财主哇,您出门见喜大王宝哇!”小侠影、李玉山等后台演员们都为小侠松高兴。散戏后李玉山耐心地找小侠松聊天,劝说他:“侠松哥你今年过个好年,就要净身登高了,朱胖子也不提让你出班的事了,往后就好了。”小侠松高兴地说:“是,借您吉言了,我是要改呀。”小侠影也热情对他说:“咱们可是亲师兄弟呀,这口瘾要是戒了,你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呀,往后你的包袱钱能少了吗!”小侠松摇摇头坚决地说:“唉!哪有这么高的想法呀,这年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是只顾眼前快乐,哪管后来的结果。你们学好不是也净走死胡同吗?”

起初小侠松躺在后台抽白面,那身破棉衣露着棉花,没人理睬。这回穿上干净棉衣了,他一出后台,就被那些太太、小姐包围了。可小侠松有个毛病,一富余就摆架子闹脾气,唱戏说乐队不好,同台说演员配合得不好。不多久,又没人理睬他了,他就一个人拼命吸毒。

新年后没有几天,小侠松又躺在稻草堆上连抽带扎,老鼠成群地来了,虱子又都钻进他身上了。一天散了戏,我看着没人找小侠松,想劝他几句:“松叔您又这样了,我心里替您难受,您是好演员,肚子里都是能耐,在台上演《解毒大观》劝人戒烟学好。”想起一张剧照,是小侠松演一个因吸毒成了要饭花子,披着麻袋片,身上裹着戏报,手端着破碗要饭。这张照片有一米多高,摆在聚华戏院门前。小侠松演这出戏非常拿手。我要求小侠松教我几句这出戏的数板:“手拿着打狗棍热泪滚,人生难得是青春。想走正道路不稳,毒蚊恶狼缠我身,悔恨染上吸毒瘾,自己挖好葬身坟……”我把自己春节挣的加份钱都给了小侠松,还给他拆洗棉衣,李玉山师叔知道了骂我说:“小凤,你把钱扔在水里还能听个响声,给了小侠松,就算扔进没底的井了。”

小侠松果然被朱胖子赶出来了,因为他已经吸毒吸得快死了,再也没有用了。最后还是死在“三不管”(注:“三不管”:旧指天津市南市一带,清末日法租界初开,该地尚荒僻。日法两国领事馆无权管辖,中国地方官署亦置之不管,故称这一地区为“三不管”。),被拉尸车拉走了。他教我的数板,我还记得很清楚。

聚华戏院著名的评剧女主演有李银顺、花玉兰,而名小生就数李玉山了。他戏路子宽,文武都有,他的演唱内行人有一说:“弓哑嗓,云遮月(注:云遮月:京剧声乐名词,这种嗓音,开始听来似觉干涩,以后越唱越嘹亮动听,使人感到韵味醇厚,潜力无穷。),咬字清楚,感情真切。”李玉山平时穿戴讲究:“分发头,真流油,西服革履。”

去跳舞场、下饭店,和妓女打牌、和小姐太太们捧角,李玉山的应酬多,精力不够、唱戏没气力、上台没精神了。从烟酒不动,到抽上美丽牌香烟,大伙说:“因为是美人送的。”不久,又抽上大烟吸上白面了,李玉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李玉山上场,大领、小袖、靴子底的“三白”很讲究,永远洗得干干净净。染上嗜好了,大领不洗了,小袖黑得像搌布头子,靴底都看不见白的底子了,唱小生的不理发,露出鬓角,像两把刷子。唱《打狗劝夫》,他跪在当中,张氏劝说一段唱,他居然睡着了。惹得主演下场大哭。抽上白面、吸了毒品就没有一点自尊心了,财主朱胖子见头骂头,见尾骂尾。李福安师兄那时刚唱小生戏,我还只是演一些小角色,福安师兄为人老实忠厚,他父亲也是评剧艺人,对师兄管得很严,他看李玉山这样狼狈,在粉靴底时,为李玉山也粉上,我看师兄这样做,就偷偷为李玉山把大领、小袖都洗干净。福安师兄还特地叫着李玉山洗澡,请他理发。过年了,福安师兄还出头为李玉山凑钱买了新大领、小袖、白布彩袜子,我也把自己的份子钱给凑上。

李银顺演《棒打薄情郎》中演金玉双,李玉山演小生。李玉山躺在台上又睡着了,金玉双叫他醒醒,他就是死不动弹。李银顺脾气最大,真用脚踢他。可是他坐起来仍然连眼睛都睁不开,唱戏有气无力。下了场李银顺找财主朱胖子:“李玉山搅了我的戏,他这样唱戏,我不干了!”

朱胖子当然要保护主角,当众骂李玉山:“你不好好唱戏就给我走!”李玉山当众挨骂也不在乎,他对我们说:“树有皮,人有脸,染上嗜好都算完,过一天算一天,死了喂狗饭。”

李玉山这要强要好的人变了。他躺在小侠松那块铺稻草的地上,瘦得像个鬼,西装、皮鞋、领带不见了。那些捧他的太太小姐、舞女、名妓都不着面了。打哈欠、咳嗽、吐血,那副可怜样就甭提了。

唱戏的一进腊月算是背月,腊月廿三封箱就一个钱不挣了,我师傅住在南市四箴里,这里住的艺人最多。一天下午我去师傅家,一进胡同口看见李玉山师叔身上穿得很单薄,双手抱着肩,冻得红鼻子红眼,靠着墙角打哆嗦,我手里端着锅,锅里是在增兴德买来的烫面饺。李玉山看见我,睁着一半眼,用嘶哑的声音叫着:“小凤啊!快救救你玉山叔叔的命啊,我……要死了……”我赶紧凑到他面前说:“玉山师叔,我这里有烫面饺,您先吃,我再去买,是我妈让我给师傅送来的。”李玉山并不想吃,摇着头说:“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增兴德的烫面饺子都救不了你玉山叔的命啊!”他说着向我伸出双手要钱。天津女孩过年了,自己都把攒的钱拿去买红绒花,我正好身上有钱准备去买花。可玉山师叔毒瘾发作要死了,我得救他命啊!于是把口袋翻了底儿,全部给了玉山叔。师傅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痛骂了我一顿,说是这种人可怜不得,他拿了钱进了白面馆,只是早死几天。果然在大雪夜里,李玉山被大雪压身,毒瘾发作之下冻死在四箴里。

我见着李福安师兄,他对我说:“天津唱戏的可不少,也出了不少好角,聚华戏院在南市是有名的评剧馆子,唱红了坑,唱黑了轰,酒色财气,样样是鬼吹的灯啊!”李福安师兄在旧社会成名很早,他在业务上勤学苦练,生活上艰苦朴素,烟酒不动。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鲜灵霞、花迎春都跟他合作过,我从十四五岁就跟他合作,得到他的帮助。评剧小生李福安师兄可说是演戏台上有戏德,台下做人讲人格。在一九四六年我跟他在天津东马路国民大戏院演《风雪夜归人》,天津“八大祥”的小姐,非要捧他,给他送礼物——一摞衣料,他一件都不收。他说:“台上演戏学魏连升,唱戏的有骨气,台下我不能走那些坑人的老路。”我看到师兄的行为,拒绝了当时的租界里福聚堂、福仙池澡堂东家太太刘某的捧场。“台上有戏德,台下讲人格”,我要一生记住。

我回忆这些,也是为使青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旧社会人想学好没有路,今天的青年,好路要兢兢业业地走,要珍惜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