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里 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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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灵魂不死

故乡朗久那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陡峭的崖壁,芬芳的牛羊粪味,冬暖夏凉的牦牛帐篷,是牧民独有的生活环境和生活境界。这一切,令牧人如痴如醉,心魄荡漾。长大了的朗久人,无论何时何地,对家乡广袤草原上的牧童经历,快乐生活,永远铭记。

这是次仁加布描写自己家乡朗久的文字,出自他的汉文著作《阿里史话》。

朗久,是噶尔县左左乡一个普通的村子。以前,左左乡曾设区,唤左左区。离狮泉河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属于人烟稀少的牧区。

据我的了解和观察,这里冬季漫长,夏季短暂。整个冬天,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风雪大一些的时候,牛羊啃食不到地上的浅草,就会被冻死饿死。七月草绿,八月草黄,九月下雪,是阿里高原的普遍现象。朗久的草原并不肥美,有的地方裸露着光秃秃的荒沙。

朗久,并没有次仁加布文章中描写的那样适合人居。但我依然相信次仁加布的真诚和感情。

有谁会指责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热爱哩?

次仁加布是西藏民主改革以后,出生在阿里高原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在他以前,有从奴隶到高级记者、摄影家的才龙。在他以后,有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益西加措等。

次仁加布,连同他的八个兄妹,不仅是朗久的奇迹,还成为整个阿里高原的传奇。

西藏人,喜欢在高高的山口垒建起雄伟壮观的拉布泽,放上牦牛、马匹的犄角,堆上玛尼石,插上风马旗、经幡。

风马旗,也叫祈愿旗,象征着天、地、人、畜祥和。色彩缤纷的旗面上,印有密密麻麻的藏文咒语、经文、佛像、吉祥物图形。五彩的经幡,象征着地、水、风、火、空,也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

路人从此经过,绕拉布泽一周,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开车的司机从此经过,口中发出索索声,扬起风马,随风而去,保佑平安。

拉布泽,是群山的高度,也是藏族人心中的高度。次仁加布一家,受到远近百姓敬重,成为朗久名副其实的拉布泽。

次仁加布的父母一生共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五个男孩,四个女孩。两个女孩嫁给牧民,最小的儿子多木旦在家放牧,其余六兄妹,先后参加工作,成为政府高级官员、著名学者、成功商人。

从一家人的名字,可以看出这个家庭没有一点贵族血统,属于地地道道的普通牧民。藏族人有用星期几,给孩子取名的说法,名字大多由喇嘛命名。

星期一,达娃,月亮的意思。星期二,米玛。星期三,拉巴。星期四,普布。星期五,巴桑。星期六,边巴。星期天,尼玛,太阳的意思。

次仁加布的父亲叫强巴,母亲叫拉姆次仁。西藏和平解放之前,这对年轻的牧民夫妻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父亲给别人家放羊、抓马、找牛、转场搬家。母亲和孩子们给自家放牧,维持生计。家里只有一顶黑帐篷,父母和小一点的孩子睡帐篷。母亲一旦生下更小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就跟哥哥姐姐一起,挤在羊圈里睡觉。直到孩子们长大外出工作,有了固定的睡觉地方,就不再睡羊圈了。

次仁加布的两个姐姐,第二天出嫁当新娘,头一天晚上,还和兄弟姐妹一起,挤在一件藏袍里,睡在羊圈里数星星。当了妇女干部的大姐多吉卓玛,在最初的几年里,睡在公家的软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睡不着觉。原因是没有星星可看,没有羊粪的芳香。

牧民家的帐篷是不上锁的,也没有门可以上锁,次仁加布家更没有值得锁住的宝物。尽管家里贫穷,每次回家,发现家里的糌粑、牛羊肉、酥油茶,被过路人或朝圣者吃掉,父母就非常高兴。

祖国疆域辽阔,即使在偏远的牧区,也和内地一样,经历着社会变革,政治动荡。

家里的牦牛和绵羊山羊,有一阵子归了公家,集中在一起,集体放牧。想吃肉了,望着活蹦乱跳的牛羊发呆,也不能随便宰杀。早上放出去多少只羊,晚上回来如果变少,就会扣工分。所以,孩子从小练就了数牛羊的本领。过了几年,牛羊还没有老死,又包产到户了,各家的牛羊归各家放养,吃肉卖皮,自家做主。

家里的佛龛上,原本供着一卷经书,怕被人抄走,被父亲偷偷藏到玛尼石堆里,后来下落不明。一个舅舅家里牛羊多一些,被人揪到人多的地方,打掉牙齿,扯掉头发。

1994年,父亲因肝病去世。母亲在2006年,无疾而终。按照次仁加布的说法,母亲一生没有吃过蔬菜水果,也活到了八十九岁高龄。

目前,留在朗久村的只有最小的弟弟多木旦,四十岁出头。离两个姐姐家的牧场,骑马需要半天时间。

次仁加布,是九兄妹中的第七个孩子。

老大叫洛桑。小时候因为不慎掉进火堆,落下一点残疾。父亲怕他长大后生活困难,一直教他读经,希望他能到寺院当喇嘛,生活有个着落。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工作组,发现洛桑聪明能干,就把他带到地区,当了一名电工。从来没有读过书的洛桑,悟性非常高,技术水平越来越好。听见发电机和广播的声音,就知道机器有没有毛病。洛桑性格豪爽,喜欢喝酒,直到四十多岁去世,也没有结婚。

老二叫多吉卓玛,是次仁加布的大姐。白天数牛羊,晚上数星星,算术水平比同龄人好,村里人就推举她当会计。统计数据的时候,找来一堆小石子,借助小石子算账。多吉卓玛曾经是噶尔县有名的积极分子,参加各种工作组,带领牧民学习文件。告诉牧民,这么多年吃不饱穿不暖,是由于寺庙里的僧人和牧主的压迫造成的。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都支持斗牧主。

由于工作出色,她当过左左区、扎西岗区和噶尔县的团干部。三十岁的时候,与一位藏族拖拉机手结婚。工作中,她发现自己写材料有些困难,汉语用词太复杂,就主动要求到财政局工作,当了一名普通的统计员。由于她工作经验丰富,汉语讲得好,演讲能力强,当选为噶尔县妇联副主任。

现在,已经退休在家的多吉卓玛,与丈夫、女儿、外孙住在一起,儿子远在昌都地区当老师。宽大明亮的藏式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供着毛主席像。她高兴地对我说,年轻的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去北京看一看,特别想见到毛主席和天安门。随着年龄增大,愿望就不明显了。这一生,不满意的事,一个也没有。

多吉卓玛家大门两侧,长着两株茂盛的红柳,柳枝摇曳,翩翩起舞。红柳下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凶猛的藏獒。藏獒咆哮起来非常可怕,因此,我总是绕着道走。有人对我说,藏獒就像藏族人身上的饰品,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一只藏獒,价值几十万元,上百万元不等。

老三次仁卓玛和老六罗布卓玛,是两个女孩。该出嫁的时候就出嫁了,至今与丈夫生活在牧区。她们的孩子,有的在内地上学,有的在城镇工作,没有谁主动留在牧区放牧。两位姐姐心灵手巧,为家人做的靴子,令次仁加布念念不忘。阿里人把藏靴叫踏朗,用坚硬的公牦牛头皮制成靴底,用山羊长毛编织成结实的靴帮,用柔软的绵羊毛编织成靴筒,这样的靴子耐穿又保暖。

老四叫才旺卓玛,先后在左左区上过小学,噶尔县上过中学。在地区供销社和地区农行工作过,当过农业银行的副行长。因为要照顾家庭,辞去职务做了普通柜员。她家的房屋同样富丽堂皇,长条藏柜上也摆放着领袖像,不单只毛主席一人,还有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的组合头像。比起性格开朗、笑容可掬的大姐多吉卓玛,才旺卓玛显得内敛沉稳。

老五叫索南平措。从十二岁离开家乡就一直在外,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读完。曾担任过阿里地区副专员,西藏自治区工商联合会主席,职位正厅级。2009年,五十三岁的索南平措突然发病,在成都的医院里病逝。骨灰送回家乡,撒在神山冈仁波齐。

老七就是次仁加布,很小的时候,冬天在雪地上写字,夏天在沙地上写字,手指总是红红的。从拉萨的中学毕业以后,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毕业以后,在北京工作过四年,后来到美国耶鲁大学进修过。为了方便研究西藏文化和宗教,谢绝了恩师的挽留,回到拉萨,在西藏社会科学院做研究工作。按照他的说法,去色拉寺、罗布林卡、哲蚌寺,骑辆自行车就行了。如果在北京,还得乘飞机来考察。

他经常到世界各地讲学,同时用汉语、藏语、英语三种语言,与国际藏学家交流,同时用三种文字写作。用整整十年时间,写出了汉、藏、英三种文字的长篇巨著《阿里文明史》。尽管次仁加布已经是著名的藏学专家,每年都要回到阿里高原,回到家乡朗久,进行田园考察和调研,顺便看看家人。

老八旺扎的求学之路,远没有几个哥哥顺利。

九岁的旺扎,有了第一个梦想——长大后一定要吃上馒头,穿上干净的中山装。那个时候,已经包产到户,家里重新分到了300多只羊,8头牦牛和1匹马。哥哥姐姐有的工作,有的读书,有的嫁人,只有他和最小的弟弟多木旦和父母还在家中。

牧民家里牲畜越多,放牧的人手就越多。河谷有水的地方,放牦牛、马和犏牛。绵羊和山羊在山上放。小马、小牛、小羊,要与母马、母牛、母羊分开放。如果离得太近,小家伙跑到母畜跟前,把母畜的奶汁吸干,就会影响母畜的产奶量。为了提高牲畜品质,优化后代,提高产奶量和产仔量,希望野马与家马交配,野牦牛与家牦牛交配,牦牛与奶牛交配,同时还不被野生动物引诱而去。

一家人都为分到这么多牲畜兴奋不已的时候,只有旺扎暗自伤心。父母肯定让他放牧,而不会让他上学。他的担心落到了实处,不但他放牧,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多木旦也放牧。小小的心灵在痛苦中煎熬。

1978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旺扎正在放羊,一辆八座吉普车因为抛锚,停在草场上。旺扎好奇,凑上去看热闹。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用藏语问他愿不愿意上学。他以为在做梦,惊得四处张望。看着蹦蹦跳跳的小羊,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知道是白天,不是夜晚。

看着他渴求的眼神,对方问他要不要给大人说一声,他连说几声,不要不要,让邻居晚上把羊赶回去就行了。

旺扎背着装有糌粑的干粮袋子就上车了。

后来,旺扎才知道,这个干部是专门来阿里牧区招生的。上面给阿里地区下达了硬性指标,整个阿里必须招收36名学生入学。因为包产到户,孩子大多被家长留在家里放牧,干部只好用这种方式寻找生源。

当天晚上,没有上过一天学、不会写一个字的旺扎,进了狮泉河中学,成为一名中学生。

中学毕业以后,旺扎到拉萨学习发电报和译码,成为阿里地区邮电局的职工。时间一久,觉得每天滴滴答答发电报,没有意思,便自费到河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深造。

回到阿里以后,他决定下海。从那曲地区的安多县买一车酥油,沿途兜售。有的十块钱一桶,有的六七块一桶。走一路,卖一路,回到阿里就卖完了。后来,他决定开公司,母亲不同意,说他翅膀硬了,不管公家了。

当时,地区粮食公司不景气,总经理找到旺扎,给他一个副经理的位置。他走马上任以后,粮食公司很快转亏为盈。领导觉得他是个经营人才,调他到烟草公司当经理、书记,一直干到现在。如今,地区烟草公司年进出资产超过一个亿。

老九,多木旦,至今在祖辈放过牧的地方,和妻子一起放牧,帐篷里仍然放着父母留下的酥油茶壶和小小的银杯。他说,小时候要是都上学,就没人放羊了,但他愿意上学。

2011年6月的一天,拉萨刚刚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垂柳依依。我与次仁加布约好,在布达拉宫附近见面。100米开外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车辆拥挤,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气质的确与众不同。我们的交谈非常愉快。

他对阿里历史文化的熟悉令我感叹,对西藏文化宗教的研究,使我敬佩。

他以为,阿里最早由四宗六本组成,每个宗本又有许多分支。认为古格王国的消亡,是内部宗派斗争引起,外国传教士并没有直接介入古格政治,古格都城根本没有建过教堂。他的这些观点,与很多藏学家观点不同。

他对生死的看法,对我影响深远。

当谈到死去的两位哥哥时,他与大姐多吉卓玛,表现出了同样的轻松。这一点,令我大惑不解。

他说,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最大的区别就是生死观的不同。藏传佛教讲究人死后有六道轮回,一个人死去,他的灵魂还存在,还会转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永无止境。所以,信徒死后,希望天葬。在最圣洁的天葬台天葬,是信徒临终前最大的愿望。轮回的时候,会有一个好来世。

人死了,躯壳完结,灵魂没死。尸体就像一个柜子,一扇门,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把这个物体肢解、天葬,让老鹰吃掉。老鹰就不去吃鼠兔、旱獭、青草,间接地挽救了其他生灵。

他还说到了藏传佛教的善良、慈悲、智慧,心灵的宁静和幸福,感激和大爱。一个人如果对待牦牛和母亲一样的态度,就达到了境界。

希望有这种境界,但遥远又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