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拆掉自恋的高墙
我们心中都有一堵超级自恋的墙
“有没有可能,我们在心中建一座足够坚固的墙,足以抵抗一切打击?”
最近,去一家咨询机构做关于灾后心理干预的讲座时,一位听众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堵墙,它不可能坚硬到“足以抵抗一切打击”,但却具备另一个功能:将我们圈在其中,令我们看不见别人的真实存在,也令我们看不到更大的力量。
然而,只有真正看到别人的存在,我们才有机会走出孤独,并与其他人建立起真爱的关系;也只有看到更大的力量并顺从这个力量,我们才能真正强大起来,并获得真正的解脱。
并且,在自己构筑起来的墙内,每个人都是自恋的、扬扬自得的、自以为正确的。
例如,看起来最谦逊的人,骨子里也是以谦逊为荣的;看起来最痛苦的人,也是一边痛苦一边自大的。
所以,我们本能上都是抵触改变的,因为那意味着要拆掉这堵自恋之墙。
前不久,我一个朋友X去做近视眼手术。当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时,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中。
“好像我要死了,甚至比死还可怕,”她回忆说,“好像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我胡乱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住,就像是自己溺水了,却发现周围连一棵可以起心理安慰作用的稻草都没有。”
为了对抗这种恐惧,她做了一件事情——胡思乱想,想象自己是待宰割的羔羊,而到底会有谁来救她。
这样一想象,她觉得好受了很多。
然而,我对她说,假若她不这样想象,不做任何对抗,而是听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恐惧中,她最后就会得救。
说得救,是因为她是一个心理问题比较严重的女子。她极渴望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却很难与他人建立起稳定而高质量的亲密关系。在我看来,导致这一结果的核心问题是她看不到恋人的真实存在。因为她越在乎对方,就越容易把她头脑中想象的恋人形象投射到对方身上,而这时对方就会觉得离她越远。
但为什么她会看不到恋人的真实存在呢?因为,当和恋人在一起时,或和任何人在一起时,她的心理活动一直处于活跃状态,她一直在行动、想象或思考,她的心从来没有留下空隙。然而,只有当我们的心理活动能在某些时刻停顿下来,我们的心才能感应到对方的真实存在。
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道理,对于这个道理,明朝大哲学家王阳明用八个字做过概括:“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王阳明不败的秘密
王阳明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在我看来,他堪与老子媲美。并且,他还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伟大的文学家、政治家和军事家。他的哲学绝非书斋里的空想,而是实实在在可以学以致用的东西。用到政治上,王阳明成了第一流的政治家,和他较劲的对手不管多强大,最后都败给了他;用到战争上,王阳明则成了对方眼中最可怕的军事家。
他提出“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八字箴言时,正值江西的宁王造反,而他作为当地的最高官员负责平叛。当时,他的一个下属抱着一腔爱国热情想与宁王奋不顾身地作战。王阳明问:“兵法的要义是什么?”这个下属答不上来,而王阳明随即讲了他的兵法要义,就是这八字箴言。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理解是,我们的心经常处于“妄动”状态,即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像滚雷一样不断地在我们心中炸响。然而,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妄动”没有觉察能力,套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这些没有被觉察的“妄动”就是潜意识。当我们被潜意识所控制时,我们就会处于程度不同的失控状态。我们以为,自己是根据意识层面的某种想法去行动的,但其实,是我们没有觉察到的潜意识在驱使着自己这样做。
这时,我们的行动就有点像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宁王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后来犯了很多战略和战术上的错误。然而,作为对手,如果王阳明的心也处于同样的“妄动”状态,他一样也会犯一些大大小小的错误。
然而,王阳明的“心”可以不动。如果他的心不动,就像是一面空明的镜子,宁王的“妄动”就会清晰地映照在这面镜子上,而其致命的缺陷就会被王阳明一览无余。结果,王阳明可以随时抓住宁王的漏洞,从而“随机而动”,不仅可先发制人,也可后发制人。
相反,如果我们的心先动了,并且还对自己的念头特执着,那么就会看不到事情的本相,而犯一些低级的错误。
在“此心不动,随机而动”的理念指引下,王阳明成了敌人眼中最可怕的军事家,他一生打仗无数,未尝有败绩。他去世前一年,两广再次叛乱,其他人均无法平叛,朝廷不得已再请王阳明出山。孰料,叛匪一听说鼎鼎大名的王阳明要来,就立即投降了。
为什么越爱越孤独
以上都是太伟大的例子,有点扯远了,我们再回到X的小故事上来。
其实,X的心也是先动了,而且动得很厉害,结果看不到事实的本相。
事实的本相很简单——医生是帮她的,而她已先动的心是恐惧中藏着被迫害的念头。即她对周围所有人都有戒心,她潜意识中认定所有人和她建立关系都是为了攻击和控制她。
她有这样的念头,也是因为她童年时有过这样的人际关系——她妈妈对她的控制欲望太强烈,这意味着她妈妈一直试图过分侵入她的空间。同时,她妈妈还一直给她讲人多可怕,让她一定要加强自我保护。这些加在一起令她的心很容易处于“妄动”状态——认为“别人都是来害我的”。所以,尽管她意识上知道医生是来帮自己的,但潜意识里却认为医生是害自己的,并因而充满了恐惧。
这不仅是她躺在病床上那一刻的感受,更是她时时刻刻的感受。这种恐惧就像是一种背景音,一直弥散在她的内心深处,令她时刻都处于不安全感中。为了对抗这种弥散的恐惧,她会忙碌地做事,喋喋不休地说话,拼命地学习和思考,总之是不能停歇下来。如果停歇下来,这种恐惧就会将她吞噬。
这样一来,对抗似乎是有道理的。
但是,假若她听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恐惧中,不去做任何对抗,而是让念头或意识像水一样在心中流动,最后那一刻,她就会全然明白,这种恐惧到底是怎么来的。
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称,唯一重要的是点亮你自己心中的光。假若X能在那一瞬间全然明白那种弥散的恐惧是什么,就意味着她在这一角落上的光被点亮了,这时就会立即得救。
怎么可以做到这一点呢?克里希那穆提的方法是,不做任何抵抗,让心中的念头自然地流动。这时,我们会发现念头一个接一个,但当念头可以停歇时,真相会自然映现。
一个读者在我发在天涯论坛的帖子《谎言中的No.1: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留言中写道,她发现自己冷酷无情,经常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最近一次是看体育比赛时,有两个运动员猛烈地撞在一起,其中一个被撞得鲜血淋漓。看到这一幕后,她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引起了一起看球的丈夫的不满,他斥责她为何如此麻木。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她也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冷血。
后来,她按照克里希那穆提的方法做了一下,先是回想起她冷血时的画面,然后让念头自然流动。结果,念头终于停歇时,她脑海里映现了一个暴力画面:爸爸一拳打在妈妈的脸上,妈妈血流满面。并且,这个画面出来后,她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
这个画面就是答案。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她之所以对运动员撞在一起不自觉地幸灾乐祸,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有“妄动”。具体而言,是她渴望爸爸揍妈妈一通。原来,她的妈妈喜欢挑剔和唠叨,爸爸喜欢沉默,而她觉得爸爸对妈妈忍让得太过分了,所以曾希望爸爸揍妈妈。可是,打人本来就不好,而她作为女儿又怎么能希望爸爸打妈妈呢?所以这种念头最初一产生,她立即和它进行对抗。对抗貌似成功了,这个念头她再也意识不到了。但这不过是压抑到潜意识中去了而已,并最终变成令她失控的“妄动”源头。
“小我”由无数妄念组成
德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当下的力量》中称,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被思维给控制住了,当头脑中出现一个念头时,我们不自觉地会去实现它。但如果我们能觉察到思维的流动,既不去实现它,也不与它对抗,那么我们就会很容易理解思维的合理和不合理之处,随即从思维中解脱出来。
对于这个读者而言,她产生希望爸爸揍妈妈一顿的念头乍一看是不好的,但这个念头的产生却是源自她对父母失衡的关系的自然反应。从这一点而言,这个念头的产生是合理的。但是,如果她继续让思维自然流动,那么她还会发现这个念头背后还藏着其他的念头。而一旦最后那个念头出现,她便会明白她与父母的三角关系的实质,然后自动放下前面那个暴力的念头。
埃克哈特·托利认为,无数相互矛盾的念头,以及围绕着这些念头的种种努力组成了我们的“小我”,也即心理学家所说的“自我”。通常,当你说“我如何如何”时,你其实说的都是这个“小我”。我们很容易执着于“小我”中,这时,“小我”就会成为一堵无形的墙,阻碍我们内心深处的“真我”与外部世界建立直接的联系。
每个人的“小我”都是不同的。有人喜欢追求快乐,将快乐视为最重要的事情;有人经常沉溺在痛苦中,视痛苦为必然;有人视助人为绝对原则;有人则将索取视为理所应当……总之,我们都在“小我”之墙所围成的院落内过着自以为是的生活。但不管这个院落内所奉行的法则看起来是多么美好或伟大,它们都是我们与其他人、其他存在乃至世间万物建立真实联系的障碍。
因此,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渴望走出孤独,与别人相爱,但这个最普遍的欲望却很容易成为奢望。
并且,这时我们越自以为是,越以自己的“小我”为荣,我们相爱的渴望就越会成为以我的“小我”消灭对方的“小我”的战争。
日本小说家渡边淳一写了一本名为《钝感力》的“心灵鸡汤”。其大意是,相对比较迟钝的人才更易与人相处,也更能忍受挫折,因为他的心比较钝。
这种说法是很有问题的。例如,心理学中所说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者是最难与人相处的一种人,因为他们非常情绪化,渴望亲密关系,但一旦建立起亲密关系,又会忍不住大肆地攻击恋人。而恋人受不了想离开他们时,他们便容易有自伤甚至自杀的极端行为。
不过,自恋型人格障碍者却很容易和边缘型人格障碍者相处,因为自恋型人格障碍者普遍既自大又迟钝,由于他们心中那堵自恋的墙太坚硬了,边缘型人格障碍者的情绪化或许会给别人带来很大困扰,但却刺透不了自恋型人格障碍者的自恋之墙。
心不动的瞬间最有洞察力
不管我去哪里做讲座,最后都会有人问类似的问题:请问怎样才能让我的孩子或我的配偶变得更好?
提类似问题的人,都是缩身于“小我”的墙内,并试图将别人纳入自己的墙内,这怎么可能呢?
试着去了解一下你的内心,你一定会发现,你的头脑中有着仿佛永不停歇的念头。然而,如果你想发现世界的本相,你想真正看到别人的存在,你的心就必须有空隙。
以前,我经常自诩看人的眼光很厉害,一般是第一眼,最多也不超过5分钟,我就会有一个清晰的判断,而这个判断也几乎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现在,我明白,这不是我多厉害,而是因为和人初相识时,我容易有不那么自恋的瞬间。在那样的瞬间,我的念头之河停止了流动,心中出现了空隙。这时,我的心会自然而然地感应到对方的真实存在。
正如王阳明所言,我这时是“此心不动”。
对我而言,这样的时刻一般都是不自觉地出现的。假若我一开始就抱定一个念头,我非要把对方看清楚,那么,我反而容易出错。也就是说,这时我的心动了,而心一动,我看见的就是我的心投射到对方身上的自己的“妄念”,而不是对方的真实存在了。
所以,我赞成这种说法: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放下。若想看到别人和其他事物的真实存在,你至少要有某个时刻,可以放下你的“小我”。
远离你自我实现的陷阱
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事,像在与别人的争论中,迫切地希望打败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仍然是“小我”对死亡的恐惧而引起的。如果你以你的观点自居,把你的观点等同于你的“我”,当你错的时候,你这种以思维为基础的自我感就会严重受到死亡的威胁。所以你的“小我”不能承认错误,错误就等于“小我”的死亡。
——德国心理学家埃克哈特·托利
汶川地震发生后,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他的心理咨询机构讲课,主题是灾后心理危机干预。
地震发生后,这类讲座盛行一时,绝大多数都是关于灾后幸存者的心理发展过程和如何进行心理干预的,并且还有一个比较标准化的资料和课程。我不想讲这个,我想讲讲我自己的反思。
我是2008年5月18—24日随同一个47人的心理志愿者团队去地震灾区的。回来后,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地震打破了人们的幻觉,而我们再去帮助他们把幻觉建立起来。
依照那个比较标准化的材料,也依照我个人的理解,地震等重大灾难对幸存者造成的心理冲击主要有两点:
1.受伤、亲人遇难和财产损失等实际丧失带来的痛苦;
2.控制感被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