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方不仅给了回报,还恰恰用的是自己所渴望的方式,我们就会觉得,这个人真爱自己。否则,我们就会失望,就会觉得对方对自己不够好,并生出想远离这个人的念头。
对方也会执着于类似的渴望。
当两个人的渴望相契合时,所谓完美的爱情出现了。然而,即便此时,这也不是相爱,而只是一种命运的偶遇而已。我们看见的,只是自己的世界,我们并没有看到对方的真实存在。
更多情况下,契合是不可能的,不管一个人多么爱你,他仍然不能如你所愿,自动以你所渴望的方式回报你的“好”。甚至,即便知道了你的渴望,他仍然不能甚至不愿以你所渴望的方式回报你。
因为,一旦这么做,他作为一个人的独立存在就不存在了,他就沦为一个工具,一个满足你的梦想的对象。
因为这个,我们都渴望爱,都爱过,然而,要命的孤独却纠缠着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
雷子是我的一个好友。前不久,他来广州出差,我们一起聊天,谈到了他的爱情。
他刚遇到了一个女孩,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这让他有些畏惧,他生怕处理不好这个关系,让他重蹈覆辙。以前,他谈过不知多少次恋爱,但没有一个关系能持久。这看似浪漫,令别的男人艳羡,但他自己知道,这很痛苦,他其实很渴望拥有一个稳定的、高质量的亲密关系。
于是,他说他刻意与那女孩保持一段距离。他告诉自己,少见面,多打电话,这样就不会发展得太快。
既然如此,和她的电话就变得很重要了。最近有两次,他打电话给她,她都没接,直接给挂了。过了一会儿,她再打过来,一次说她在开会,一次说她在和老板谈话,事情很重要,所以她要那样处理。
雷子则说,如果他是她,他会先接她的电话,并走到一边僻静处,简单聊几句后,再告诉她,他有公事,待会儿再和她详谈。
我则说,如果我是她,他这样对我说话,我会感到有压力,并且略有不快。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你没有理解我的方式的合理性,而是在诱导我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对待你。”我回答说,“你这样做,是在将你的方式强加于我。”
在人际关系中,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这种诱导无处不在。
用普通的语言来说,这种诱导是强加;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这种诱导便是投射。
如果投射成功了,这个女孩下次果真以他所渴望的方式对待他,那么,这便是认同,即这个女孩认同了他的投射。
投射与认同,是人际关系中非常重要的心理机制,每一个人际关系中都充斥着投射与认同。
一般情形下,我们尽管玩投射,也渴望对方认同,但对方并不是非得这么做不可。对方没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太失望。
然而,有些人会特别执着。他投射时,抱着强烈的愿望,渴望对方以他所希冀的方式回应他,如果对方不这么做,他会严重焦虑,认为对方不爱他。这种心理机制,被称为投射性认同。
投射性认同——孤独的游戏
投射性认同是一种孤独的游戏。沉浸在这种游戏中的人,会比一般人更加渴望建立亲密关系,但他们在亲密关系中是看不到对方的真实存在的,他们只关注对方是否如自己所愿,按照自己所渴望的方式对待自己。
换一种说法,即玩这种游戏的人只渴望他投射你认同,但却拒绝你投射他认同。
这样一来,这个关系就失衡了。这样的人,他看似在乎你,但其实他在乎的是他投射到你身上的幻象,他会诱导你或强迫你以他所渴望的方式对待他。而你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存在,他会视而不见,他既不关心你的想法,也拒绝真正了解你。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你会觉得特别受压制,因为你只有按照他所渴望的方式对他,他才会满足,除此以外的任何方式,他都不会满意。
投射性认同的游戏中藏着一个“你必须如此,否则……”的威胁性信息,它的完整表达是:“我以我好的方式对你,你也必须以一种特定的好的方式对我,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不过,玩这个游戏的人,通常只意识到前半句,即“我对你好,你也该对我好”,而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威胁信息。但作为被投射者,你会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威胁,你会感觉自己没有选择权,你不能按照你的意愿对他表达你的好,否则他会不满意,而且你还会付出代价。
投射性认同的游戏并不罕见,它有四种常见的类型。
1.权力的投射性认同。玩这个游戏的人,其内在逻辑是,我对你好,但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2.依赖的投射性认同。其内在逻辑是,我如此无助,你必须帮我,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3.迎合的投射性认同。我对你百依百顺,你必须接受我,否则你就是不爱我,你这个大坏蛋。
4.情欲的投射性认同。我这么性感(这么有性能力),你必须满足并对我好,否则你就是不爱我,你这个性无能(性冷淡)。
权力的投射性认同与依赖的投射性认同相辅相成,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常见的孤独的游戏。前者表达的含义是,我很强大,你很无能,你必须听我的;后者表达的含义是,我很无能,你很强大,我必须听你的。如果一个执着于权力游戏的人碰上一个执着于依赖游戏的人,两者会相处得相对默契。
依赖者的恐惧:独立是“坏的”
一个人之所以会形成顽固的投射性认同,和他的原生家庭的关系模式密不可分。
我们生命的一个主要动力是寻求建立关系,尤其是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第一个势必会建立的亲密关系便是亲子关系,而我们也是在与父母的亲子关系中初步形成了“好”与“坏”的概念。
在一个亲子关系中,一个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某时父母愿意与自己亲近,他便认为这时的自己是“好”的;如果某时父母明显与自己疏远,他便认为这时的自己是“坏”的。
考虑到我们国家的父母普遍将听话视为孩子的一大优点,便不难理解,在我们国家的亲子关系中,父母容易执着于权力的投射性认同:我对你好,但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你就是坏孩子。
相应地,孩子容易执着于依赖的投射性认同:我这么无助,你必须帮我解决一切问题,否则你就是坏父母。
如果父母特别执着于权力,那么这个家庭的孩子就会特别执着于依赖。他不仅在他的原生家庭是依赖的,到了学校、社会和爱情中,他也会沉溺于依赖的游戏中。
因为,他潜意识中认为,依赖是好的,会促进关系的亲密;独立是坏的,会导致关系的疏远。
这在他的原生家庭是对的,但到了其他关系中,大多数时候是错的。
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问题。我们在原生家庭形成的“好”与“坏”的观念,到了家外面,都会有些不适应,都需及时调整。
然而,一些家庭中,父母与孩子的关系极其僵化,父母极其在乎权力,而孩子必须绝对听话,这最终会导致这个孩子形成非常顽固的依赖心理。等走出家门后,不管现实状况多么需要他独立,他也丝毫不敢表达独立的一面。这不仅是因为他缺乏独立的能力,也是因为他潜意识中相信,独立是“坏”的。如果他独立,就会导致关系的疏远,而如果他依赖,就会导致关系的亲近。
德国家庭治疗大师海灵格讲过这样一个寓言:
一头熊,一直关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笼子里,它只能站着。后来,它从笼子里放出来了,可以爬着走,也可以打滚,但它却仍然一直站着。那个真实的笼子不在了,但似乎一直有一个虚幻的笼子限制着它。
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我们长大了,离开了家,但我们却仍然一直待在一个虚幻的家中,并继续执着于从家中形成的逻辑里。
譬如,一个玩依赖游戏的男人,在家中,依赖可令父母对他更好,所以他会一直觉得依赖时的自己是“好我”,当他依赖时,别人就会亲近他。然而,当女友因厌倦他的依赖而表现出对他的疏远时,他会变得更加依赖。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潜意识中认为,他越依赖,别人会越亲近他。这种潜意识阻碍了他如实地看待问题。
及时修正你的心灵地图
我们都执着在自己的逻辑上,并且,绝大多数人所拥有的只是一套逻辑。我们会自动认为,越危险的时候,我们就越需要执着在这一套逻辑上,只有这样做才能拯救自己。
就如上文所说的那只熊,以前,它在笼子里,假若挨打,它会尽可能地缩成一团,这样会让自己的痛苦尽可能地减少。等走出笼子后,再次挨打,它仍然只是会缩成一团,却没有意识到,它可以打滚、逃跑,甚至反击。
这也是珠海虐待保姆案中,当雇主魏娟折磨小保姆蔡敏敏时,蔡敏敏变得更听话的逻辑。在蔡敏敏的家中,听话会令她受到保护,所以她在遭受折磨时变得更加听话,却完全没有料到,在魏娟这里,你越听话,被折磨得就越厉害。
只有少数人会在遭受打击后,反省自己持有的那一套逻辑,调整它甚至放弃它,而去形成一套更新的、更灵活的、更适合现实状况的生存逻辑。
对此,美国心理学家斯科特·派克称,你应当及时修正你的心灵地图。
相对而言,依赖更容易是女性的特点,而执着于依赖的投射性认同的女性也远远多于男性。
譬如,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是,许多女子结婚后变得不敢开车了,于是无论去哪儿都必须由老公开车陪着。
这常是依赖的投射性认同在作祟,这些女子潜意识中认为,作为女性,依赖是好的,可以促进与爱人关系的亲密;独立是坏的,会导致爱人疏远自己。
如果爱人恰恰是一个权力欲望很强的人,她们这样做就会皆大欢喜,男人尽管常常会批评她无能,但心里却很享受太太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的感觉。
然而,一旦爱人不是这样的人,她的这种做法便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美国心理学家谢尔登·卡什丹在他的著作《客体关系心理治疗》中讲到了这样一个案例:
贝蒂娜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一所声望很高的大学,并且取得了艺术行政管理专业的硕士学位。她嫁给了电子机械师汤姆,他们有两个孩子。
贝蒂娜是镇议员,看起来聪明能干,显然有能力应对人生中出现的大多数问题,却不包括家里的问题。只要是家事,不管多琐细,如果没有丈夫的建议,她就不能做决定。譬如,家里一个水龙头坏了,她在给水管工人打电话前,一定会先给汤姆打个电话,征求他的意见。
一开始,汤姆只是把这种行为当作小小的骚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厌烦和愤怒,并多次警告贝蒂娜,不要再这么做。贝蒂娜则在痛哭流涕后承诺改变,但最后还是会回到原来的状态中。
你不让我依赖,你就是不爱我
这是两个人的逻辑错位。作为一个执着于依赖的投射性认同的人,贝蒂娜确信,要与丈夫关系亲密,关键是要说服他相信自己没独立生存的能力,因此她陷入婴儿的状态,诱导并强迫丈夫来扮演照顾她的角色。然而,汤姆自己没有对权力的投射性认同,他并不享受一个大权在握的照顾者角色,相反他觉得妻子不可理喻,因为她的能力那么强,显然能轻松解决很多家事。
于是,当贝蒂娜依赖汤姆时,汤姆开始疏远她。但他越疏远她,她就越执着于她以为的可以修正关系的“好的方式”,于是变得更依赖。这是无数亲密关系日益冷淡的一个原因。我们说“相爱”,但其实只是试着将爱人拉进自己的逻辑,我们看不到爱人的真实存在,一如贝蒂娜就看不到丈夫对她的过分依赖的讨厌。
贝蒂娜的过分依赖让丈夫感到厌烦,这还只是这个关系的表面信息。这个关系的一个隐藏信息便是威胁,贝蒂娜每次上演依赖的游戏时,势必会传递“否则”的信息——“我这么无助,你必须帮我,否则你就是不爱我”。
一个婴儿的依赖并不容易让我们感到厌烦,因为婴儿的依赖是真实需要,他必须依赖我们的照料,否则他真的会死去。但一个成人的依赖,尤其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的依赖很容易让我们感到厌烦,因为这不是他的现实需要,并且我们能切实地体会到一种压制。我们会感到,我们没有回应他的自由,我们只能以一种被限定死了的方式——照料他来对待他,否则就会遭到威胁。
我一个朋友,她的家离单位很近,而男友的单位则离她的单位很远。她常上夜班,会在晚上10点后下班。每当上夜班时,她都会渴望男友开车去单位接她,把她送回家,然后目送她走进家门。当他这样做时,她心中便会油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一开始,每次她上夜班时,男友都会争取来接她,但后来,他觉得这样实在很不划算,因为她回家很方便,而他来一次很麻烦。于是,他和她商量说,能不能少接她几次,比方说,以前每次都来接,现在减少到一半。
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不得已勉强答应了。但答应的一瞬间,她脑海里便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爱我,是不是该分手了?”
接受独立的“坏我”,走出依赖
这是一个经典的依赖心理机制。看起来,依赖者似乎柔弱无助,但其实依赖的背后藏着威胁的信息:你必须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式对我,否则我就会考虑离开你。
这么小的事就令自己有了分手的念头,她吓了一跳,当晚便打电话给我。电话里,她反省说,她的依赖是爸爸培养出来的。她爸爸有很强的控制欲望,可以为她和妹妹做一切,但她也分明感到,这种自我牺牲中藏着一个条件:你们必须听我的。
对于爸爸的控制欲望,她现在有了明显的抵触情绪。然而,恋爱时,我们会渴望延续过去的美好,同时修正过去的错误。所以,她既会渴望男友能包容她的独立倾向,同时也能在她渴望的时候满足她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