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此谒见后不久,秘书便“辞走”了;蒙田拿过笔来,继续例行公事地记下每到一个地点的名称和行走的距离,对那里的风物进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记述,长话主要是记录仪式过程、谈话内容、身体状况,短话是对自然景观的简评(如“很美丽”)。这种做法同样与他源于中世纪的记忆习惯和对知识的认知有关:在他这里,一个文本并非一种(事件、思考、议论、创作的)完成,一个封闭的房间,而是门、入口和起点,包含了一个个可以由读者点开的链接;对他个人而言,这些链接也是帮助他保留记忆的标记。
旅途中的蒙田时而肾结石发作,时而腹痛,时而牙疼,时而头晕眼花,大多数症状都是采了各地的偏方而激发出来的,他不间断地描述一条条病况,给这份游记留下一个个索引,颇似他在随笔里不停地打扰塞涅卡、西塞罗、奥古斯丁、塔西佗、普鲁塔克们的亡魂,让他们的格言警句如同标签分隔符一样旁逸斜出。我们把这种广博得不着边际的引用行为托付给技术,托付给维基百科,然而对蒙田而言,记住这些引文,只是他平素养成的记忆习惯之顺理成章的结果,而且,也只有通过建立一个个与其他文本(特别是那些古老的拉丁文本)相联系的文本所积累起来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
在颠簸于旅途,无法长时间手捧书卷时,他的添加引文的趣味依然时有可见:我们发现,蒙田对文艺复兴盛期的意大利艺术——绘画、雕塑、建筑——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一根残柱上的一句古老的拉丁语铭文会让他咂摸半天,每路过一个墓地,他都会饶有兴致地去寻找族徽和墓志铭。他常常无视那些与他生活的年代距离较近的建筑,反而对维罗纳那里的大竞技场赞赏有加,因为那是罗马帝国的遗存。要让“今之众人”退回到蒙田心仪的古典共和时代是不现实的,好在还有古人的智慧,这些智慧,不管呈现以哪一种文字、哪一种载体,都随时能在引用中复焕光芒。
写《随笔》的蒙田被认为是怀疑主义之集大成者,但他最深信不疑的便是智慧的不朽。在旅行结束后,蒙田续写他的《随笔》,而且段落越写越长,可以说,这份游记所增进、扩充的思考与记忆,对《随笔》的完善厥功至伟。让我们再一次回到他的健康观上:《随笔》里的蒙田认为,身体与心智,两者的结合才形成了健康,“身体在人之存在中很重要,那些想把身心两大主体分开、使其互相隔绝的人都错了。”所以,若说蒙田俨骖 于路上,是为了缓解病痛,寻找或许有效的药方,那么写《意大利之旅》,就是为了在治疗身体、彻底享受生理闲暇的同时,不让精神松懈下来。他用目观、用心记、用笔写,以此抵抗的与其说是病患,不如说是让他焦躁不安的闲暇。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得不错,对蒙田而言,书写(比起泡温泉)更是一个自我洁净的行为,书写就是健康,就是真理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