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就连“美国梦”一词也成了镶在“黄金十年”上的一颗耀眼钻石,它随着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与海明威等人的作品流传开来。《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支镶了金边的忧郁歌谣,不过,作家的讽刺与伤悼并不足以教人放弃那个梦,因为盖茨比的死毕竟是一个意外,并不是西卵别墅夜夜笙歌的业报。看上去,他错就错在不该眷恋黛茜那么一个轻浮阴险的女子,甚至可以说,他错在不愿在物质的汪洋之中没顶,还企图曲线救国,借助物质找回昔日理想的爱情。这个不彻底的哈定,怀着几分威尔逊式浪漫的哈定,死在了自己首鼠两端之中。小说末尾史诗般的咏叹,就像是一段写给一代人的墓志铭:
“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被推入过去。”刘易斯·艾伦在写到飞行英雄林德伯格的事迹时,也提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物极必反,在他看来,对林德伯格的追捧说明公众并非毫无判断力,他们也会厌烦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业炒作,而去选择崇拜一个疏远商业机器的名人。林德伯格把垂涎三尺的电影制片商和广告商拒之门外,拒不满足小报记者的窥私欲,宁可去搞几场慈善飞行,这种对名誉的淡定在“喧嚣岁月”里如此稀有,给无法出人头地的芸芸众生带去了莫大的安慰。
艾伦的这一大段评论照亮了整本书,有必要引用如下:
“一个幻想破灭的国家沉浸于毫不可信的豪言壮语,深受丑闻犯罪的影响,对人性的堕落极为反感,为自己曾沉迷于此深感厌恶。多年来,美国人民渴望得到精神寄托。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初的理想、幻想和希望相继破灭,受到一系列事件和观念的侵蚀:战后的局面令人失望,科学学说和心理学理论摧毁了他们的宗教信仰,嘲讽了他们的情感理念,政坛腐败和街头犯罪一样层出不穷,近来的报纸对淫秽内容和犯罪凶杀情有独钟。浪漫爱情、骑士精神和自我奉献遭到否定;古往今来的英雄不经意间原形毕露,载入史册的圣徒不过是稀奇古怪的凡夫俗子。尽管还有商业之神可以崇拜,但是人们心中的怀疑挥之不去:这尊神像莫不是黄铜做的?喧嚣炒作让公众对当代英雄顶礼膜拜,可这些英雄却从电影片约和他人代笔的文章里获利丰厚,让人无法心悦诚服。如果人们希望相安无事,与世人和平相处,必然需要某种他们生活里缺少的特质。霎时间,林德伯格带来了一切……”一个“幻想破灭”的国家为自己曾堕落于丑闻犯罪而“深感厌恶”,果是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我们总是依靠知识分子的记述来了解过去,有时难免怀疑:他们是不是也活在自己想象之中,因而不可全信?美国从哈定政府开始休息,睁开眼时已到了钞票如废纸的年。菲茨杰拉德关于“逆水行舟”的预见对个体或许不幸言中——但对国家则未必:大萧条之后,它的自我认知应该站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
刘易斯·艾伦以亲历者的口吻告诉我们,必须警觉那些为了填补破灭的集体性幻想留下的空洞而生的繁荣,也永远不要相信政府对美好未来的许诺,主宰历史的是个体选择的合力,日常生活的摆锤终将归于它自己的位置,把每个不安分的个体都钉死在现实的追求之上:一战后的美国是如此,二战后的法国和德国是如此,九十年代的中国也是如此。但是,新大陆毕竟产生了对虚无的感知,且颇有一点质感,那么,在那些就连虚无都披上了“寂寞”的外衣的社会,还得花费更多的时间等待一个救赎——也许,是一场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