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射炮黄吉祥想买头牛犊,去问黄拴福当前牛市的行情,正好听见了绒秀问她娘。从黄拴福家回来,别的都忘了,只记住了“爱情是嘛你知道不”。鸟飞在天空,鱼游在水中,花开在枝头……小王庄就有现成的答案,答案就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却正应了那句老话:灯下黑。打枣杆子黄建军说:“鸡扎蛋。”黄建国说:“活着睡一个被窝,死了埋一个坟坑。”高射炮黄吉祥说:“猜我是怎么答复绒秀的?我想起来在村外三队的打麦场里撞见她和黄嘎牛躺在麦穰垛上,我说绒秀婶子,是不是‘馋死鬼,把我当红穰山药呀啃起来没够’。”
打枣杆黄建军和黄建国嘎嘎嘎笑。高射炮黄吉祥朝我屁股上蹬一脚:“你咋不笑?”我身子蜷成个刺猬抱着看《西厢记》,没空搭理他们,就说:“低级、庸俗、下流。”高射炮黄吉祥说:“揭了你老相好的老底,知道你不会高兴。”说完,仨人就一块儿嘎嘎嘎笑。
三龙掀门帘进来,一边跺脚一边拿手抚扫头发,说:“下雪了,还挺大。”黄建国说:“嘛时候天上下银子了你再来报告。我跟你打听另外个事,你要实话实说。”三龙站在炕下伸手烤火,说:“有屁快放。”打枣杆子黄建军说:“听说你娘出悬赏了,谁找到你妹妹,就跟谁家做换亲,他关心。”三龙说:“他两个妹妹都嫁人了,关心能顶个屁用。”黄建国说:“我还听说你们弟兄五个背地里都商量好了,要用枣花换五个媳妇,一人一个,不多不少。”三龙说:“造谣。”黄建国说:“嫑急,先听我说完。你们弟兄五个的阴谋是换一个就让枣花离婚,离婚了再换一个,离四回换五个。枣花离婚,还不允许枣花的大姑子小姑子跟你哥几个离婚,离婚就仗着你们哥几个人多跟人家打架。”三龙说:“谁他娘的胡吣叼毛?!”黄建国说:“怎么又骂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三龙后撤一步,说:“黄建国,你找事是吧?”要打架的口气。打枣杆黄建军说:“三龙,你这是干嘛?他是问清了,好跟你家做换亲。”三龙明白了俩人合伙耍笑他,说:“想屁吃吧。”
三龙已经到了门外,打枣杆子黄建军还说:“回去跟你娘搭个话,明天我去替黄建国提亲。”黄建国说:“你拿嘛去替我提亲?”打枣杆子黄建军说:“牵上你家那头牸牛换回来枣花,不亏。”黄建国说:“稀哩糊涂吧。”打枣杆子黄建军说:“这么说,你还觉得吃亏了?”黄建国说:“吃点儿亏,不过也二五眼。”俩人过嘴瘾,对于枣花跑了,小王庄是不是又要多根光棍一点儿也不担心。
其实,除了碾子那个瞎眼货,小王庄没一个人真正对枣花动过念头,睡着了做梦,背到热炕头上的媳妇都不是她,包括傻子和小孩儿,他们只知道男人应该娶个媳妇,却不知道娶媳妇干嘛;包括老光棍、少光棍和不老不少的光棍,他们既知道男人应该娶个媳妇,也知道娶媳妇干嘛。但是,他们就是待见把枣花当话题。黄建国和打枣杆子黄建军拿枣花过嘴瘾的时候,我发明了一句话:“枣花是房顶上晒的一块牛筋干,耐嚼,嘛时候嚼都有味,嘛时候都是碾子家的枣木杠味,嘛时候都香气扑人,腾云驾雾。”我是讽刺他们,但提到碾子家的枣木杠,馋醒了高射炮黄吉祥肚里的酒虫。
高射炮黄吉祥去茅子里解大手回来,冻得直吸溜嘴,上了炕,朝火盆撅着屁股烤。打枣杆子黄建军说:“一会儿崩玉蜀黍花,不嫌臭啊?”高射炮黄吉祥说:“听听,嘛呀一个劲儿吱吱地浪叫?”黄建国说:“能是嘛?老鼠。”高射炮黄吉祥眼睛仁往上吊,在炕上端坐着的时候只能看到房梁和房梁上挂的蜘蛛网,要看清装布袋摞在炕尾巴的玉蜀黍,除非把脑瓜门抵在炕面上,否则只能靠余光,而余光又看不真切,说:“老鼠上炕了,正偷玉蜀黍吃。”
高射炮黄吉祥摞在炕尾巴上的玉蜀黍是俺们的夜宵。黑夜说话说到夜深,就把布袋的一角抠个窟窿,漏满一把,放进火盆里用灰埋住,崩玉蜀黍花。黄建国说:“秀才,你还想不想崩玉蜀黍花?赶紧把老鼠轰走。”我棉裤屁股上破了个窟窿,他抠出一撮棉花,捻成一个黑棉球扔到我脸上。我正看到张君瑞初见红娘,“可喜的宠儿淡浅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眼望,眼挫里抹张郎……”我说:“你这叫大懒使小懒。”黄建国说:“不动是吧?我点蜡啊。”从火盆里拿起一根荆子枝,一头呼呼地窜着火苗,要栽进我棉裤屁股上的窟窿里。
让我娘看见我又烧了棉裤,一整天我就甭想吃她做的一粒米啦。我舍不得眼睛离开书,就胡乱说:“是酒虫子,酒虫子在浪叫。”黄建国说糊弄鬼哩,还是朝前爬成一只蛤蟆,把耳朵贴上高射炮黄吉祥的肚皮。打枣杆子黄建军从塑料袋里捏出一撮揉碎的蓖麻叶卷烟,一边说:“几个月了?”黄建国说:“真是。”吧咂吧咂嘴又说:“不哄你们。”坐起来扳住高射炮黄吉祥的脑袋,换他听自个儿的肚子,肚子里是否也有酒虫浪叫。高射炮黄吉祥怀疑黄建国使诈,说:“老了,耳朵背,让秀才听。”打枣杆子黄建军仗着人长脖子长,卷好的大烟炮衔在嘴里去火盆里对火,嘟噜噜一串哈喇子掉下来,紧伸手捞没捞住掉进了火盆,火星子炸起来不光烧了他的眉毛,还烧了高射炮黄吉祥后脑勺一撮头发,捅了老虎屁股。
高射炮黄吉祥的妹妹嫁到龙王庙村,有个大姑子还没嫁人。至今没有嫁人,不是长得丑,而是长得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因为不是一般的好看,一心要嫁个商品粮,商品粮没嫁成倒把自个儿耗成了老处女。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处女,一个未嫁,一个未娶,一个属猴,一个属羊。董瞎子说过:猴骑羊,辈辈强。大伙儿都给高射炮黄吉祥供火,鼓动他借口去妹妹家走亲,让那个老处女相看相看他,没准就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高射炮黄吉祥说:“人家眼框高,能看上咱?”大伙儿说:“她眼框再高能高过你?她眼框高,不抬颏能看见脑瓜顶飞的蚊子?”高射炮黄吉祥说:“胡吣八卦!我从娘胎里带的毛病,什么时候成优点了?”嘴里这样说,却是从夏天起就不剃和尚头了,开始蓄发,前几天专门请在老龙头开理发馆的黄健雄理了个分头,三七开,正时兴。
高射炮黄吉祥理了发,你可以骂他唾他掐他扭他,唯独不能动他的头发,拿手指头尖碰一下都不许,碰一下就跟你动刀动枪。现在打枣杆子黄建军烧了他的头发,高射炮黄吉祥不问烧成了嘛样,嗖地窜起来,一把卡住打枣杆子黄建军的脖子要把他的脑袋掼进火盆崩玉蜀黍花。
要出人命!
黄建国一脚踹开火盆,然后抱住高射炮黄吉祥的脑袋,看了看说烧了指拇蛋儿大的一个坑儿,等头发长个十天半月就能苫住,不影响他去相亲。高射炮黄吉祥说指拇蛋儿也有大有小,是大拇指食指中指的指拇蛋儿还是无名指小拇指的指拇蛋儿。黄建国腾出一只手依次试过五根手指,说:“小指拇蛋儿,比小指拇蛋儿还小。”高射炮黄吉祥让我试,因为我的手指头细。黄建国朝我挤眼儿,我重复了黄建国的话,高射炮黄吉祥才把打枣杆子黄建军放了,放了却不饶他,一定要打枣杆子黄建军赔他一斤碾子家酿的枣木杠。高射炮黄吉祥说:“汽酒就算了,打死碾子他娘一年也烧不出半缸来。看你三十过杠了也混不上个媳妇的面儿,就二分水吧,我受点儿屈。”
小王庄和小王庄周围村里有近百家酒坊,要说碾子家烧的枣木杠是枣木杠中的茅台,没有一家不服。公社招待县城来的领导,派人来碾子家才打二分水。公社书记来村里下乡,大队长黄钢蛋拿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分水。高射炮黄吉祥定下了正月里去妹妹家走亲,这不光是为走亲凑礼品,这是要一举拿下他妹妹的公公,他未来的老丈人。打枣杆子黄建军疼得直呲牙:“这得多少钱?你干脆把我崩玉蜀黍花得了。”高射炮黄吉祥说:“我知道你娘不给你钱。我不崩你玉蜀黍花,也不叫你拿现钱去买,你先赊账,以后今儿偷你娘五毛钱明儿偷你娘五毛钱慢慢就还上了。”说完看着我和黄建国,让我俩帮他敲边鼓。
讹来的酒大伙喝这事当然能干。问题是高射炮黄吉祥这回要吃独食儿,要孝敬他未来的老丈人,不可能让大伙喝,尝一口也不可能,闻闻还会怕滴嗒上鼻涕哈喇子。还有,为了防备俺们暗偷明抢他肯定会藏得严严实实,把三间土坯房拆了,把屋地和院子翻地三尺也休想找得到。我和黄建国相互一挤眼儿,黄建国哎呀哎呀,朝我翘着一条腿,说抽筋了,抻抻,抻抻。我说先上个茅子,卷起《西厢记》别在腰里,跳下炕趿拉着瓮鞋去开门,双扇门却自个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