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枣木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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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整个人就出溜到地上了

进来的是碾子。

黄建国把火盆踹到屋地上,木柴撒了一地,火灭了,沤了一屋子烟。碾子拿手当蒲扇赶烟,一边说:“熏狐子呀你们?”我说:“瞎眼货碾子。稀客稀客。”碾子咳嗽了一声,说:“不客气。从今儿起就是常客了。”我没有听准,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让他再说一遍。碾子说:“我现在跟你们一样,光棍了,棍光了,有资格加入你们光棍堂了。”我说:“这么说,你认输了?”碾子说:“谁叫他黄二楞子是我爹。”世间的事都是有定数的。碾子出去找枣花,找遍全国也不一定找得到,可找和不找却是两码事。我说:“你不如杨宗保,以后尿泡就不要站着了,蹲着。”碾子说:“秀才爷,我今儿有点儿明白了,爱好看书,一心想做个说书人不是你真正的爱好。你真正的爱好是损人,损人又不利己。”

高射炮黄吉祥家的茅子没有棚顶。我着急上茅子,进了茅子又忘了来干嘛的,看着茅子墙外的一棵枣树,它跟我看它一样也在看我,我跟它一样都是棵枣树。碾子从屋里跑出来,说:“秀才爷,你冻冰棍呐,吓了我一跳。”接着又跑。我还是没想起来我要干嘛,但不再和那棵枣树对眼,而是抬着颏看雪从天上落下来,琢磨雪是从哪儿来的,在变成雪之前是嘛东西。

簌簌的声音很熟悉,忽远忽近。又一次离我近的时候,我想起来绒秀结婚那天小风吹着的帐子,红色、粉色、绿色、紫色、红花绿底、绿底红花、粉底黄花、红底黄花,一个被面接一个褥单又接一个褥面,一条街挂不下拐了个弯儿。那天也下雪了。雪也是从黑夜开始下,从黄嘎牛他娘对闹洞房的人说“啊,都一天了,都散了吧,都磕睡了”开始下。人们说雨是老天爷的眼泪,雪也该是老天爷的眼泪。雨是水,雪化了也是水,遇着冬天天冷,雨变成了雪,人们就辨不出来了。这么说,老天爷泣哭了,为小王庄泣哭了。哞——谁家的牛叫了一声,明显带着哭腔,我就肯定了。人赶了牛耕地,杀了猪吃肉,喂了猫捕鼠,总觉得自己比它们高级高明,总是忘了它们比人更懂天的心思,因为更懂天的心思,才能先知先觉地震洪水的发生。我这么胡乱想着又听到扑嗵一声,像是谁家的墙头倒了。

碾子又跑回来,一直跑进屋,没看见我还站在茅子里。高射炮黄吉祥吆喝我:“秀才,过年了。”打枣杆子黄建军小声说:“嫑嚷!人越少越好,才一葡萄糖瓶。”黄建国说:“我崩玉蜀黍花。碾子,你去拿碗。”碾子说:“正找哩。找着了。这么脏,几天不刷了?”我都听见了,我还看见我喝醉了,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无边无沿的雪,无边无沿的白。只是不知道尽头是仙境,还是地狱。

这次喝酒我像做了个梦,事后我只记得五个人分完葡萄糖瓶里的酒我还没醉,把空葡萄糖瓶灌了凉水又分着喝完,我就醉了。高射炮黄吉祥留我宿,我一定要回家,拉扯的时候还打破了他的鼻子。事实上,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黄嘎牛家踹他们家大门,敞着怀坐在地上骂阵让黄嘎牛有胆就出来和我决一死战。地上的雪已经陷到了脚骨拐,天上的雪还没停。半个村子的人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热闹,有人一边看一边继续做未醒的梦,说梦话。我娘拿着煤火镩把我赶回家。我一觉醒来没有像以往酒醒后脑袋疼。

后脑勺烧了一个坑儿,就像屁股上破了一个窟窿露着肉一样让高射炮黄吉祥不安宁。他一大早去找黄健雄帮他修理脑袋,雪已经停了,黄健雄也已经去了老龙头。

黄健雄在部队上学会了理发,退伍回到小王庄,除了单衣单裤秋衣秋裤棉衣棉裤背心裤衩武装带和鞋帽袜,等等,一大堆军用品,还带回来推子梳子剃刀削发器刀片吹风机大小水银镜,等等,一小堆理发用的玩艺儿。他见人就说:“头发这么长了,怎么不来找我?”或说:“这发谁给你理的?像个球。夜里来找我,我给你修理修理。”或把理成平头的脑袋抵在人家胸前,啪啪啪拍着脑瓜顶说:“人靠发型,马靠鞍。瞧咱的发型,瞧咱的技术。”有人怀疑他准备开理发馆招揽人免费练手艺;有人怀疑他是谝脸晃媳妇,当面嗯啊答应,过后却没一个人上门找他。他给爹娘理了,给妹妹槐花理了,给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侄子侄女理了,家里所有人都理了一回,总不能天天理吧,手痒痒,就一个人对着镜子在自个儿脑袋上走空推子。天天走空推子有嘛意思,一个月后,在大队高音喇叭上吆喝,谁想理发找他,免费,理出来的模样比老龙头理发馆差,赔钱。冲着免费和赔钱,他还在高音喇叭上吆喝的时候,男女老少早挤满了他家院子,踩死了刚孵的一只小鸡,踏碎了一个塑料喂猪罐子。半个月里,黄健雄把全村人的脑袋都理了一遍,人人都夸比老龙头那个理发的拐子强多了。一个月后,黄健雄果真就去了老龙头开理发馆。那天是老龙头的集日,高射炮黄吉祥要去集上找黄健雄,就来找我跟他做伴儿。

我娘不让我出门,他和我嘀咕如何骗过我娘的时候,我娘拿着烧火棍一直把他撵回了家。高射炮黄吉祥先后又去找了黄建国和打枣杆子黄建军,他俩都跟了黄三小去山上捉野兔。黄三小家的那条狗嘴细长腰细长四条腿细长,丑,勉强像个狗样儿,却是撵兔子的好手,一天撵了十只兔子的纪录让全村其他狗一见了就摇尾巴,抢着给它舔脸。高射炮黄吉祥牢记了和打枣杆子黄建军要一只野兔,就去找碾子。

一家人都吃过早起饭了,碾子还蜷在被窝里睡大觉。高射炮黄吉祥说:“你今儿不跟我做伴儿赶集,以后我那儿就不稀罕你。”碾子说:“稀罕稀罕。”从被窝里跳起来穿衣裳。赵贵芳说:“火烧屁股样儿,要去哪儿呀?”赵贵芳听见高射炮黄吉祥跟碾子说话了,就是想验证碾子跟她说不说实话。碾子说:“去吃香巴巴。”赵贵芳说:“等下儿我。”跟黄二楞子说她去赶个集,跑去北房西屋推开一个洋灰瓮盖儿,刨麦子找藏在里面的钱。

老龙头的集就是村当间的一条街,北起镇供销社门市部,南至车站,就是那个烧饼铺子。黄健雄租房开的理发店,起名头上功夫,街中段偏北路西。理发馆的木板门关着却没有上锁。高射炮黄吉祥说肯定是下雪没生意串门子去了,扎着头一双眼睛扫街两端一个个门脸。斜对过是一家铁匠铺,套着黑皮子围裙的铁匠在鼓捣一个锤子,炉子已经生着火,一堆煤烧得通红通红。高射炮黄吉祥准备过去打听顺便烤烤手,被碾子扯住了袄尾巴,回头看到碾子正从门缝儿里偷看。推开碾子,把一只眼睛对准门缝儿也看见了,黄健雄正和一个穿花棉袄的女子搂在一起亲嘴,一只手不老实,钻进人家棉袄里被揪出来眨一下眼儿的工夫儿又钻进去,又被揪出来就捉住不放了两只手开始无声地缠斗。赵贵芳远远地站在一边,不知道理发馆里发生的事,大声嚷了一句:“理发的黄家老三哩?”高射炮黄吉祥紧给赵贵芳打手势,迟了,扑嗒一声棉门帘掉下来,眼前一抹黑。

高射炮黄吉祥回头看着赵贵芳:“我理发的钱你掏。”赵贵芳说:“你吓唬他,要去他爹那儿告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白给你修理,还得修理得好好的。”高射炮黄吉祥说:“用你教?!”一块木板被摘下来,里面探出黄健雄的脑袋嘿嘿直笑。黄健雄又摘下几块木板,把一行人让进去,把穿花棉袄的女子介绍给他们:“我徒弟,趁着天气不好集上人少,刚才我们正在研究新发型。”女子在煤火上坐锅烧水,脸蛋子红扑的,也不知道是冷还是臊了。赵贵芳一直看着她,猜摸她是否就是周媒婆给黄家老三介绍的对象。屁股大生小子。除了屁股大,没绒花个儿高,也没绒花秀溜。

黄健雄先给高射炮黄吉祥修理烧的那个坑儿,扳着他的脑袋看着看着扑哧一声笑了,说:“烧得还挺技术,像小孩屁眼儿。”高射炮黄吉祥扭头看着那个女子:“都说黄拴福家教严,叫我说数你爹,咱们的大队长家教严。”黄健雄把他的头扳回来:“少拿我爹压我,你嘛时候见我怕过他?”高射炮黄吉祥说:“那我理发的钱赵贵芳出。”黄健雄说:“小王庄谁找我理发也不要钱。”高射炮黄吉祥说:“像我上回,找到你家里理发,是人情;这会儿到了你的理发馆,就是买卖。”黄健雄说:“买卖也不能钻到钱眼儿里,只认钱不认人。”赵贵芳说:“当过兵的就是觉悟高。一会儿也给我弄弄。”高射炮黄吉祥说:“那得等一会儿俺们都走了,留下你俩才方便。”黄健雄就笑。赵贵芳没听出来高射炮黄吉祥拐着弯儿骂她,问:“还有这讲究?”碾子早踢了高射炮黄吉祥一脚。

黄健雄研究过高射炮黄吉祥的头型,说:“不是吹,除了我,全县没一个人敢接你这活儿。”让他去洗头。那个女子朝脸盆里舀上热水,又兑上凉水,试过水温,指挥高射炮黄吉祥在凳子上坐下,解开脖子底下第一个扣,扎头,替他掖棉袄领子。高射炮黄吉祥说:“黄家老三,叫他给我洗。”女子笑盈盈地说:“洗头是粗活儿,都是徒弟干。”一手摁着脑袋,一手撩水。高射炮黄吉祥浑身哆嗦。女子问:“水凉?”他说:“嗯。有点儿。”女子伸手在水里试了一下,说:“挺烫的。”抠了点儿洗发膏揉进头发里,葱白子似的手指开始抓,没几下,就听高射炮黄吉祥说:“我,我,我,我不行了。”整个人就出溜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