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枣花跑了。
梦里,为了防备枣花逃跑我一直背地里监视她。又为了不让绒秀看见误会,说我三心二意,想尽了各种监视的办法,有时装解手蹲在枣花家茅子里,有时趁没人钻进她家门前的玉蜀黍秸里,有时装在日头底下晒暖暖儿蹲在她家南墙跟儿,工夫儿大了看不见她的人,或者听不到她说话,或者听不见大洋马骂“脏养汉老婆”,我就借口一本书找不着,去他们家问大龙,眼珠子瞄圈枣花的屋门,看门扇上是否还挂着锁子,锁子是否锁着。我正蹲在枣花家茅子里拉屎,不是装,是真憋得呛不住到了屁股门上才去,听到枣花家门口有人说话,是碾子和枣花。
碾子说:“没白圈你,圈了几个月,倒把你圈白了,圈好看了,像城市人。”枣花说:“我不要像城市人,我要做城市人,逃出黑暗和压迫,奔向自由和光明。”碾子说:“都照半天了,还照?嫑照了。趁着没人,咱赶紧跑。”枣花说:“跑?谁说我要跑了?我这是走,正大光明地走。绒花送给我的唇膏,好看——不,性感呀不?”
绒花是小王庄的叛徒,我恨她恨得牙根痒痒,谁要崇拜绒花说她的好,我一样恨得牙根痒痒,枣花也不例外。我说:“好看个屁!妖精,跟喝了人血的妖精一样。”抓块土坷垃朝屁股上划拉一下,提着棉裤腰子往外跑。
碾子以为我要跟他抢枣花,一把推我个跟头。我爬起来继续追,一边冲枣花喊:“枣花,你不能再跑了。一个俩仨,小王庄的闺女都有五个跑去大城市了,你再跑,她也再跑,都跑了,就光剩下男人了。光剩下男人了世界还是世界?小王庄还是小王庄?不是,都不是。”不知道我是怕枣花听不见,双手捂成喇叭筒冲她吆喝还是咋着,反正我松了手里提的棉裤腰子,棉裤腰子掉到磕腿弯儿把腿绊住了,跑不快。再看枣花,拉着碾子的手还在跑,都快没影了。我着急,两条腿乱扑腾想从棉裤腰子里跳出来,这时候高射炮黄吉祥已经醒了,正坐在炕上围着睡觉的被子,拿一片水银镜的碎片照他的新发型。
高射炮黄吉祥踹了我一脚,说:“还蹬?被子不是你家的,可是不怕蹬个窟窿,不怕蹬出套子来。”我醒了,看着一扇蜘蛛网在两根椽子间忽悠忽悠地飘,想起来我娘去我大舅家走亲要住一宿,夜里我就在高射炮黄吉祥家睡了。
高射炮黄吉祥又踹我了一脚:“多大人了还尿炕。”我掀开被子看看,伸手摸摸,没有尿炕。高射炮黄吉祥伸出一只黑脚,连同一股腥臭味朝我脸上凌空一蹬:“不是下边,是上边,这儿,眼,狗眼。”我手背在眼窝里抹一下,舔舔,还真有股子咸味。我想,我这是给谁泣哭?合上眼回忆梦里的事,一件件像榆树叶子被旋风旋起漂在半天云,还影影绰绰看到一个妇女正在骂街。问高射炮黄吉祥骂街的是谁,答说大洋马。听骂街骂的那些词,枣花这回是真跑了,就在黑夜,像是后半宿。我说:“大洋马骂街,你去看也不叫我?”撩了被子,披上棉袄,提起棉裤朝屋地下一戳跳进两只裤腿。高射炮黄吉祥说:“都叫屎憋成这样了,没拉我被子里吧?”他不解我的心事,就没必要跟他废话。我踢踏着鞋出了屋门,红杠杠的日头正架在院里臭椿树的树柯杈上。一只家雀儿跳进日头,要学诗里涅磐的凤凰。
高射炮黄吉祥的西邻家是黄拴羊。黄拴羊媳妇玲娣一只手提溜黑塑料喂猪罐子,一条腿跨在猪圈墙上,看圈里的一头白毛肥猪哒哒吃食儿。玲娣招呼我:“秀才兄弟,吃点儿呀不?”我说:“等过年杀了猪再说这话,那才显得咱俩不赖。”玲娣笑说:“就会吃俊药。你这敞着怀扣也顾不上系,有人请你去说书?”我说:“嗯,说一头母猪练劈叉,叫猪一旁笑哈哈。”玲娣说:“就会胡吣八卦。”冲我又是挤眼,又是招手,又是用口型说话,勾我的好奇心。
我朝她走近,她却扭身进了院子。我说:“领我去哪儿,炕头上?”玲娣说:“炕头就炕头,我敢你敢呀不?你拴羊哥会杀猪还会劁猪,劁?猪最拿手。”放下喂猪罐子,背靠一棵老榆树,又说:“叫你帮着去河里撒网你嫌冷,这下好,错过看西洋景了。”原来,黑夜黄拴羊在孔雀湖里打鱼也看见枣花跑了。我问玲娣碾子有没有跟着。玲娣怀疑我心里有小九九:“你也想老虎嘴里掏食,胆真不小。”说我惦记枣花,就算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说我也不急。但要怀疑我想把她娶到炕头上,却是对我的侮辱。我说:“嘛玩艺?!”朝地上呸一口,拍屁股走了。
碾子家房后有一盘青石碾,大洋马屁股坐满了碾盘子背对着碾子家骂。她有秧歌底子,一只手拍打碾砣是秧歌的节奏,骂腔是也秧歌的调门:“……只管生不管养的牲畜哎——嗨——祖宗骚爹娘骚下的羔也骚啊——呀——你骚狗骚猫骚驴骚骡子嫑骚人呐——哈——你关起门放下门闩管——秀才侄子,你替我去看看你叔做熟饭了没有,赶紧给我端碗山药轱辘粥。”我说:“饿草鸡啦?那么多人看你唱秧歌,干嘛偏要支派我?”
我说这话,如果不是小王庄的人,会说明明只有大洋马一个人在骂街,咋要说那么多人在看,分明胡吣八卦。因为他不知道,围观的人都躲在附近的墙头大门柴草垛石头摞子后边。
《杨家将》里宋辽交战,杨六郎要到阵前与辽帅韩昌一决胜负,说孟焦二位兄弟,劳烦率众将士为本帅观敌瞭阵,为的是给他壮声威。骂街的有着和去打仗的杨六郎一样的想法,有人替他壮声威底气才足,所以往往围观的人越多骂得越来劲。
战场毕竟不是骂场。围观的人和看杨六郎去打仗的将士不同,他们图的是看热闹。
骂场往往也是战场。围观的人和看杨六郎去打仗的将士也有一点相同,跟着长点儿本事。
但大洋马这次骂街和以往不同,和其他人没有指名道名的骂街也不同,她没有指名道姓,却分明在骂碾子家。这个时候谁去围观,谁就是为大洋马壮声威。碾子家烧枣木杠,红白喜事过年过节平时来了知己亲戚朋友去打酒,见了碾子家的人特别是黄二楞子,嘴上不说心里也别扭;反之,谁劝大洋马,谁就是站到了碾子家一边。大洋马有五个小子,劝和的话一句说得不技术带了偏向,惹了大洋马也就捅下了马蜂窝。我故意说:“你们都听见了,我大洋马婶子饿了,谁去替她端碗粥让她好好给咱们唱?”原地转了一圈儿,墙头大门柴草垛石头摞子后边的脑袋欻歘歘都抽回去了。
大洋马说:“个贼羔!全村没有第二人,就你敢这样跟你婶子说话。”我说:“褒贬是买家。我要跟你做笔买卖。”走到碾子旁,小声问她是否怀疑碾子把枣花藏了。大洋马朝碾子家看了一眼,嘴埋进我耳朵眼里说她来碾子家房后骂街,就是怀疑碾子把圈枣花那间屋的后墙掏了个窟窿,拐走了枣花,又藏在了哪个亲戚同学家。我告诉大洋马,我一会儿就去碾子家帮她把事弄清楚,还要帮她把枣花找回来。大洋马小看我,怀疑我斗不过碾子,更斗不过碾子他爹黄二楞子:“不怕把你家黑牛的肚子吹崩了。”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请大洋马一百个放心,只要她答应我一件事:找回枣花看严她,不能再跑了。
大洋马也不解我的心事,突然把我推个趔趄:“我骂你是贼羔,你真是贼羔。”从碾盘上跳下来,还要拿巴掌扇我:“惦记我宝贝闺女是吧?沾!回去跟你娘说,让她立马生出一个二十岁的大闺女来。”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打个响指,笑着说:“说话算数。”抬脚去碾子家。
碾子家猪圈挖在房东,茅子垒在猪圈西头。我刚走到猪圈东南角,碾子的兄弟砘子从茅子里跑出来。砘子是罗圈腿,罗圈得厉害,站着的时候就像用腿在比划汉语拼音aoe的“o”,村里同龄的孩子就给他起了个绰号:aoe的“o”。我说:“谁让你偷听的?站住!aoe的‘o’。”不追他,只把两只脚原地跺得嗒嗒响。砘子双腿蹦,比跑快,到了大门口,一手扳住墙角靠惯性把自个儿甩进门洞,咣当关了两扇大门,咔嗒插了门闩管。黄二楞子在院子里骂:“狗日哩洋鬼子追你啦?”接着是赵贵芳问:“小儿,小儿,碰着哪儿了没有?”我已经到了门口,说:“没碰着他,碰着我了,赶紧开门给我看病。”话没说完,就觉得鼻子被嘛东西堵上了,出不了气。
揉揉,半通。
使劲再揉,全通。
一股香味。
一股酒香味。
一股枣木杠的酒香味。
一股赵贵芳烧的枣木杠才有的酒香味。
我猛吸一口,就觉得自个儿被一双手架了起来,双脚离地三尺。
我扒着门缝看,赵贵芳坐在门槛上做针线,头上戴一顶栽绒帽,帽翅放下来护住耳朵。黄二楞子光着脑袋一个人坐在当院里喝酒,面前摆一张四条腿的小方桌,小方桌上摆一盘臭鸡蛋,一把枣心木的酒壶,一个枣心木的酒盅。这是要干嘛?人们猜疑黄家烧酒的五件宝贝,曲子、酒祖宗、酒碗、酒壶、酒盅,一下子摆出来两件。我拿脚踹门:“不过啦?未来的亲家母不过才骂遍了你十八辈祖宗,也值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