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逃跑,黄二楞子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再遇见他,我回回都不给他好脸色,不拿正眼看他。如果不是看在小王庄只有他和大队长黄钢旦敢和大洋马叫阵的份上,我还要唾他一脸臭狗屎,见一回唾一回。
碾子和枣花同岁,一年上的小学,一年升的初中,一年离开小王庄去县城上寄宿高中,一年高考落榜,一年第二次高考落榜。大洋马说嘛也不让枣花再复习,再糟她的钱,而赵贵芳的眼泪加黄二楞子的鞋底也不能把碾子再逼进校门。碾子和枣花最早嘛时候好上的,我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碾子先看上了枣花,还是枣花先看上了碾子,或者某一天,他要看她她也要看他,四眼一碰,碰出了爱情。
但是,我能理解他们的彼此喜欢。
其实,你只要留心看小王庄这一家女人男人嘛样,那一家男人女人嘛样,也会理解:
黄安生小胳膊小腿,而大洋马人高马大,能把黄安生装了。
黄二楞子闷嘴葫芦,三碌碡压不出一个屁来,而赵贵芳见面熟,见人说见鬼说见神说见仙说,不见人不见鬼不见神不见仙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说起来能忘了做饭,也能忘了上茅子,实在憋不住了朝茅子里跑,跑到半道颠出来湿了裤子村里人絮话她一个月到头来还是忘。
黄钢旦黑得像包公,整天嘟噜个脸,五岁以下的小孩不敢看他又想看他都是偷着看他,而钱金枝白得赛雪,和气得像菩萨。
黄三小从小待见吃肉,一拃见方的肉块子刚出锅,能一口气吃完两方,而张二偶一辈子吃素,碗里有个肉星星儿也会拣出来,一股不注意吃到了嘴里,跑二里地也得跑去自家猪圈跟儿吐进猪槽子。
我和村小学校长赵来福探讨过这个问题,他念过师范,用了一个我知道却在当时没想起来的词:互补。
碾子和枣花也互补:
碾子老好,轻易不惹人。
枣花尖巴,佛惹骂佛神惹骂神,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返回来也要拿锤子敲烂。
我第一次发现碾子和枣花好,是个星期日。
我把牛链在黄家坟的土坡上,牛眼气地里长的庄稼拔了橛子,我找到坡跟儿的玉蜀黍地,碾子和枣花正坐在地中间的阶台上念书,背靠着背。他们念的嘛我忘了,但我记得碾子穿一件白搭搭背心,枣花穿一件杏黄的褂子。藏在草窠里的虫子们,唧唧,吱吱,唧唧,吱吱……奏着抒情的曲子。
我是误打误撞闯进了仙境吗?
我一下子恍惚了,呆痴了。好半天,听见有谁说:“走。走。”回头看到身边站着家里的牛,家里的牛看我的眼神,恍惚、呆痴。
我捉住牛的一只耳朵,小声说:“好呀不?这才叫青梅竹马。”扳着它的一只犄角悄没声地回家,一路踩着云彩,有仙乐伴奏。
从这天起,我知道了小王庄原来是人间仙境。也是从这天起,只要碾子和枣花从学校回到小王庄,天大的事我也要摞下在背地里看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人只要一出家门,我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他(她)去哪儿,我就偷偷跟到哪儿。他(她)到了要去的地方,我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迟迟不见另一个人来,我就到另一家附近看着她(他)。如果另一个人也来了,我就再找一个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的地方,为他们站岗,谁来了可能会惊扰他们,就拦下谁,拦不下就大声咳嗽给他们发信号。黄三小张二偶两口子、黄健雄黄槐花兄妹俩、黄难看黄难闹兄弟俩、黄胜利黄费力兄弟俩……我拦下的人忒多了,说是半个村子也不算吹牛逼。有一回,黄三小说我管事宽,仗着他二百斤的块儿跟我打了一架却没沾到多少便宜,他不过采下我一撮头发,打青了我的左眼,而我在他手背上咬下的一个红圆圈,当天就紫了,紫了足足半月。
我像我娘看护我爹留给她的那根银簪子一样看护碾子和枣花相好,误了家里的活儿我娘骂我,有一次雨淋了晒在房子上的麦子,还抽了我一顿鞋底。但是,我不改初衷。小王庄是因为碾子和枣花的相好才成了人间仙境。所以,我下决心要做小王庄的看门人,谁也不能阻拦我,谁也不能破坏了我的人间仙境。
碾子和枣花好,碾子娶了枣花,枣花要跟着黄二楞子叫爹,要给他黄家生孩子,生了孩子跟着黄二楞子叫爷。多好的事,偏偏黄二楞子记死仇,棒打鸳鸯要拆散他们,就好比枝头好好的一朵桃花非要摘下来,扔到地上再踏上一脚,踩烂,看着艳丽成尘,香味成土。
黄二楞子记着大洋马的仇,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小王庄还吃大锅饭。第一生产队派黄二楞子看秋,负责骆驼岭到老牛沟到母猪坡,看地里长的玉蜀黍、高粱、山药、谷子、红小豆。那天,大洋马她们一群娘们儿被派去骆驼岭割谷子,放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走到半路,大洋马瞎话说丢了正给二龙做的一只懒汉鞋,回头却去了老牛沟。
老牛沟种的是玉蜀黍,玉蜀黍煮了吃已经偏老,嚼烂能使得腮帮子抽筋,但煮熟后剥下豆,后半宿推碾压烂加韭菜或别的菜炒一下,能当饭吃,比小米干饭大米干饭都耐饿。大洋马想黄二楞子也应该回家吃饭了,闪身进了路边的玉蜀黍地,咔嚓一穗玉蜀黍连皮别进腰里,咔嚓一穗玉蜀黍连皮别进腰里,刚咔嚓下第五穗玉蜀黍,一束手电光厾在她脸上。
偷生产队的庄稼要扣工分。大洋马更担心的是大龙二龙正是说媳妇的时候,事传出去会影响孩子的终身大事。大洋马求黄二楞子放过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嘴多,挣工分的少,分得粮食实在不够吃,已经在借了。今年借了明年还,明年借了后年还,窟窿年年掏,越掏越大。
黄二楞子说:“咱们找队长。”不凉不烫。
大洋马从腰里抽出三穗玉蜀黍扔到地上,只留了别在后腰正中的一穗扭身要走。
黄二楞子说:“咱们找队长。”依然不凉不烫。
大洋马双手一举,让黄二楞子搜。她知道生产队一百多号人,队长为嘛偏偏要派黄二楞子看秋,但她也知道黄二楞子不敢搜她——乡亲辈黄二楞子跟她叫奶奶,有跟嫂婶子捅一下摸一下抠一下捏一下打一下拍一下玩笑的,没有跟奶奶这样玩笑的,有就是畜牲。不怕成了畜牲总怕钻监狱吧,她是娘们儿。
黄二楞子说:“咱们找队长。”还是不凉不烫。
大洋马也是要脸的人,抽出后腰里的玉蜀黍穗子扔到黄二楞子脚面上,扑腾跪倒。
黄二楞子还是一句话,不凉不烫:“咱们找队长。”
工分是社员评的,十分最高,全村妇女只有大洋马挣十分。大洋马说:“对,找队长。”劈手夺下手电扔了,又一把抓住黄二楞子的夹袄领子,再抄起一条腿:“去你娘来个×!”提起来扔了大远。
偏偏地上有块石头,石头削去了黄二楞子耳朵上边枣大一块头皮,十年没有再长出一根头发毛。我把黄二楞子苫住伤疤的头发掀起来又放下,说:“又不影响再娶个二房。”乡亲辈黄二楞子跟我叫叔,惹不起我,梗着牛脖子冲赵贵芳发火:“玩艺儿!谁叫你开门的?!”赵贵芳的两片嘴会说,这时候却不敢吱声,靠着屋门的门框,咬牙,手厾点着黄二楞子发狠。我说:“好!我跟你打坯把门堵上,放心,不吃你家一顿帮忙饭。”黄二楞子白我一眼,仰头吱喽一声吸干盅里的酒,开始摩挲枣心木酒盅。我说:“不是酒祖宗,也是平时压箱底的酒。不超过二分水,地下埋了至少十年,要不你也舍不得动用这酒壶酒盅。你个老细茬子,喝酒醉死不如跳湖里淹死,不花一分钱……”
黄二楞子不说让赵贵芳拿个座让我坐下闹两盅。赵贵芳也不给我拿个座,拉我坐下闹两盅。我更不能自个儿拿个座坐下,说我也闹两盅。我自个儿让我自个儿,我就成了馋酒又打不起酒,看了好晌来蹭酒。黄二楞子和赵贵芳总会想起来,总会不好意思,他黄二楞子喝酒,我在一边看,不是回子事。我迈着方步,围着黄二楞子和那张小方桌转,悄没声地深吸气,扭过头悄没声地呼出去,再回过头悄没声地深吸气,保证不被这两口子看出来,又尽量多地吸进从小方桌上漫起的酒香味,嫑瞎了。黄二楞子以为我在惦记他家的枣心木酒壶和酒盅,一手拿了一个,一句话不说起身钻进北房睡觉的屋。我说:“诶,可千万嫑上吊。”赵贵芳说:“秀才叔,你咋咒人死?他是高兴,大洋马家闺女跑了,他高兴。”后脚赶过来收拾桌子,盘子里还剩下刀切的四瓣臭鸡蛋。赵贵芳说:“我看碾子吃呀不。夜儿个黑夜没吃饭,今儿个早起也没吃,这是要在炕上睡死。”
说到碾子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大事要办,跟着赵贵芳去东厢房。赵贵芳端着盘子进了门,砘子从她娘胳肘窝下挤出来,扶住门框双腿蹦上门槛,站成一个“大”字挡住我。小奶瓜儿,胎毛未褪,还值当得让我动手?我说:“我跟你说句秘话。”砘子说:“又哄我。”我说:“不听你后悔。”砘子说:“听了才后悔。”冲我吱呱着俩眼,过了一会儿又说:“再相信你一回。”我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话,他冲我咬牙瞪眼,但还是乖乖地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