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碾子家出来,我准备去老龙头找算卦的董瞎子。
我相信碾子对我说的话,枣花真跑了。枣花可能还没有跑远,但她肯定不会回小王庄,她肯定会去大城市。我相信碾子说的这番话,是因为他说的另一番话:“秀才爷,我对不住枣花,我是个窝囊废。秀才爷,我能看出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听得泪流啪嚓,心也乱了,就觉得一定要干点儿嘛。
大洋马已经不骂了,不是没了骂词,不是累坏了,也不是要原谅碾子家,而是饿得够呛,正捧着一个大海碗呼噜山药轱辘粥。我说枣花一个人跑了不会回来,你就算买包饼干去求黄费力他奶奶,请她派出天兵天将也找不回来。大洋马说你个贼羔吃请了,这会儿歪着嘴说话。我跟大洋马打赌,我带她去黄二楞子家找人,找枣花被碾子拐跑的证据,如果没有找到枣花,也没有找到枣花被碾子拐跑的证据,她做主把枣花嫁给碾子,黄二楞子再不同意就学十年前再摔他一回。大洋马哏喽一声一头从碾盘上扎下来,大海碗掉在地上,骨碌碌转几圈没有破碎,还站住了。
我去老龙头找董瞎子,半路碰到的全是赶完集朝回走的人。不是小王庄的,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我,问说书的去会相好呀这么火烧屁股似的?我说嗯,会相好。赶紧回去叫你媳妇洗涮洗涮,鼻涕连天的可对不住我。他们哈哈笑,说准是去赶集。别人赶早你赶晚,有意思哩。我急着赶路不再搭理他们,心里却又在想人跟人是不能一样的。一个人和另外的人,像了一个瓮里的一粒小米与另外的小米混在一起分不出差别来,辨不出是否长在一棵谷子上,人,还能认出来哪一个是自己的什么人?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娘大伯大娘叔叔婶子舅舅妗子,是媳妇大姨子小姨子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还是小子儿媳妇闺女女婿?认不出来,人不就糊涂了?伦理不就乱了?
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我的心又回到枣花身上,想她黑夜逃跑一定走的这条道,这块石头一定绊了她。绊枣花,是舍不得枣花走。绊我,是告诉我它是小王庄的石头,和我一样想留下枣花。它没能让枣花留下,但我还是应该感谢它,一块有情有义的石头。一块学名叫石英石,小王庄人叫羊巴巴石的石头,露出地面三指高,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四棱八角,白中缠绕着暗红的纹路,长得有点儿丑。我返回来,跪拜,亲吻,想着小孩儿、羊羔、牛犊、马驹、驴驹、骡驹、小狗、小猫、小猪、小兔吸吮母亲的奶头,奶汁甘甜。
董瞎子住在镇子东头一面馒头坡正顶,是整个镇子的制高点。遇到来算卦的待见说闲话,他就不着急说卦,先讲他为嘛选了现在的宅基地:庙都修在高处,庙里住着菩萨嘛。木栅栏门开着,上面搭着黑粗布的屎布片子。董瞎子的老伴儿,一个打扮得挺利落的老娘们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儿,是她在集上炸麻糖的闺女家的孩子,一边颠着一边绕着院子转圈儿。她笑着跟我打招呼:“来啦。”我说:“来了。”心里却说:“高兴得忒早了,我兜里一分钱没装。”四间土坯房,三个门,我直接走向最东边那个门,一只脚迈上石台看到了董瞎子,坐在屋里斜对着门的一把罗圈椅上,一双眼晴仁儿像糊了两片白报纸。
董瞎子说:“我知道你是谁。”我说:“你猜不出来我是谁,还算屁卦挣屁钱。”董瞎子说:“你错了。别人是猜我是算。”我在他对面的蒲墩上坐下:“你家门槛破了也是我踢破的,当然不用猜。”董瞎子说:“把手给我。”我有心先给他一只脚,想了想是来求他办事的最好正经点儿,就伸给他一只手。他捉着我手又是捏又是掐:“你以前来过一百回也是和别人做伴儿,别人算你不算。今儿一个人来,不容易,我白送你三卦。”我说:“你猜着我为嘛来了?”董瞎子说:“人生在世,梦官梦钱梦女人。阁下不须强求,无官无钱无女人。三卦送完,再算收钱。”我就觉得董瞎子不瞎,不仅不瞎,眼亮得跟贼一样,一下就能看来出别人兜里装没装钱。我说:“董瞎子,你露馅儿了。我今儿不是来算卦的,我来和你探讨一个问题。”董瞎子说:“我露馅儿了?我靠算卦养活老婆孩儿,多半辈子了你见过听过我白送给谁卦了?请赐教。”
我问董瞎子一个人从家里跑了,还会不会回家。董瞎子说落叶归根,早晚要回。我说如果认差了根,如果老槐树的叶子把臭椿树的根当成了自己的根哩。董瞎子说他在打比方,把人比做树叶。我说我也在打比方,也把人比做树叶,人有时候还不如树叶。董瞎子嫌我绕,说我是拍着屁股打哇哇没话找话,浪费他的时间。
已经快看不清董瞎子的脸了,再绕下去我就得摸黑回小王庄。我干脆告诉董瞎子枣花跑了,我想知道她嘛时候才能回小王庄。董瞎子说你看我,一辈子不点蜡。我说电灯都安上了谁还点蜡?除非是行屌。董瞎子拍着罗圈椅的扶手说算了算了,再说下去,我一世英名就叫你这个混不吝给毁了。问枣花的生辰八字。我说不知道,董瞎子就让我说一个字,要快。我随口说了一个“枣”字。董瞎子嘴里嘟囔了半天,说十八年,整十八年才能回来。我一听急了,骂他放狗屁。人出门后都是要想家的。绒花、贵仙和兰枝她们几个小王庄的叛徒,心够野得了,每年还要回小王庄来过年。三年五年差不多,不可能是十八年,十八年人想家也得想死。死了,人回不来,魂也回不来,回来的只能是皮囊。皮囊是哄弄鬼的。小王庄谁家有人在孔雀湖里淹死了,捏个面人儿扔进湖里,淹死鬼就不再纠缠活人。董瞎子说懂得还挺多。草驴打滚,不简单呀你。我说整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真人不露相。董瞎子就说他说的不是他说的,是卦相说的。信是真言,不信就是扯蛋。心诚才灵。
董瞎子说得有道理,我没脾气,问枣花一个人回来,还是和谁回来。董瞎子说他看到的是枣花一个人。这话我信,一定要给董瞎子说段书,顶卦钱。问待见听《岳飞传》、《杨家将》、《呼家将》、《三国》,还是《隋唐演义》。董瞎子想听《三国》。我就说了一段《三英战吕布》:“……公孙瓒狗熊却要装英雄,与吕布交战,拼死不能力敌,要命就不能要脸,只好打马败走。吕布是谁,赤兔马又是什么马,眨眼追上,挺手中方天画戟瞄准后心,公孙瓒的小命眼看就要完蛋啦。这时候,激怒了一位真英雄,高举丈八蛇矛,催马飞出,高声呼喝:‘燕人张飞张翼德在此……’”
回到小王庄,我没敢去跟碾子说,怕他等不了十八年寻短见。我娘是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回来的,她已经吃过饭,正等着骂我。家里的牛拴了一天没喂,饿疯了,拿犄角把槽子拆了。看到我耷拉个脑袋,我娘骂了十句八句不骂了,盛了饭让我吃。我问我娘,十八年前你长得嘛样。我娘说想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问我问这干嘛。又过了一会儿,说反正跟这会儿不一样。
十八年后,枣花会是嘛样?碾子会是嘛样?小王庄又会是嘛样?他们还会背靠着背,坐在玉蜀黍地中间的阶台上念书吗?我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使劲想,结果把饭喂进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