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枣花才能回来。
碾子绝食到第三天黑夜突然饿明白了,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枣花,正趁了他爹黄二楞子的心意。他要去找枣花,娶枣花,让他爹黄二楞子窝心,窝一辈子。
碾子说:“娘,饿得慌。”
赵贵芳坐在炕沿上,屁股底下坐着碾子的头发,但她没听见,倒是离得远的周媒婆听见了,说你家小子要跟你说话。赵贵芳不理会周媒婆的提醒,继续说:“我待见高个、宽肩、粗腰、大屁股,像闺女时候的大洋马,干活儿一个顶俩,到时我就轻闲了。我可要不起风摆柳的千金小姐,倒贴钱,倒贴一万块我都不要。光有模样顶个屁用。连两筲水都担不动,风一吹一个跟头,进了门,我侍候她她侍候我?我是婆婆她是婆婆……”
碾子左手托着右手,拍赵贵芳的腰:“娘,娘……”
赵贵芳背过手捉住碾子的手不让他拍,继续说:“我听说你给大队长家老三踅摸了一个闺女,听说那闺女不光针线好,还会赶车耕地捉耧,到底是哪村的?谁家——噢——哈哈哈,哈哈哈,你看我,烧酒把脑子都烧糊了,犯了你们行的忌,你不怪怨我吧?咱姐们……诶,谁的手这是?”拧过身子,看到碾子眼巴巴看着她嘴里还在叫娘,忙出溜下炕沿儿,拧身双手捧了碾子的脸:“小儿,小儿,你可算搭理你娘了。”
碾子伸直了五根手指头:“鸡蛋,炒。”
赵贵芳说:“五个?咱吃十个,咱有的是鸡蛋。”起身走到墙跟儿。墙跟儿立着一溜儿洋灰瓮,一个洋灰瓮上坐着一个青瓦坛,瓦坛口坐着一只豁牙白瓷碗。赵贵芳拿开碗,踮起脚,一只手伸进去又扭头跟周媒婆说:“别人家鸡下个蛋攒着,攒下三斤二斤卖了,我不,我也攒着,是攒着吃。吃不穷,喝不穷,打算不到才受穷。我多烧几斤枣木杠子,嘛都有了。”周媒婆说:“赶紧管孩子吧,看饿的。”从炕沿儿上出溜下来要走。赵贵芳说:“嫑走,我给你也炒一个。”周媒婆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得赶紧回家看鸡蛋乱黄了没,这家给,那家也给,忒多,吃不了又不让卖。”
赵贵芳拿着豁牙白瓷碗把周媒婆送出屋门,到了院里又让她等一下,去西厢房拿出来一个葡萄糖瓶塞进她怀里。周媒婆把瓶子举起来鼻子对准胶皮塞吸了一口气,“啊——”一声:“你嫑后悔。我喝醉了嘴可不把门儿。”赵贵芳说:“我知道,你这是跟我要糖瓜吃。”周媒婆说:“我可不敢说我是灶王爷,冲撞了神仙。我要吃你家的喜糖。”赵贵芳说管饱,管饱,一直把周媒婆送出大门,又叮嘱她看好脚下,一定拿好怀里的葡萄糖瓶子。
赵贵芳返回来给碾子炒了仨鸡蛋。鸡蛋是用盛饭的铁勺在煤火上炒的,一回炒一个,仨鸡蛋倒在碗里用箸夹成碎块,端到东厢房喂碾子。碾子吃完鸡蛋,闭着眼一声不吭,待复原了一些精神便伸出舌头刷四周遭儿沾的鸡蛋星儿,把鼻子尖和下巴颏刷得湿漉漉的。赵贵芳问:“给你再煮封挂面?”碾子说:“十个鸡蛋,这么点儿。”赵贵芳心虚,说:“个狗日哩!我侍候你还侍候出不好来了。我躺下,你起来去给我炒鸡蛋。”转身去她和黄二楞子睡觉的屋煮挂面。
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从另一个屋传来。碾子说:“枣花,我的心头肉,我对天发誓:天涯海角、火海刀山,挡不住我寻找你的脚步。”一只手缩回被里,从临身穿的秋衣里扯出一方桃粉色的纱巾盖在脸上,抽鼻子咂嘴,像只馋猫。
枣花说张老师的桃粉纱巾真好看,围在头上像仙女,挣钱了先买一条。他一直记着。高考填报志愿那天,觉得时机到了就去商场买下这条纱巾。枣花接过,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摸,待要围上试试,还没挨着头发丝又拿下来,说应该先洗洗头发和脖子。他说纱巾脏了再洗干净。枣花说洗过就不是新的了。看不到马路边哪儿有自来水,他说回学校吧。枣花看着她,阳光明媚,突然乌云翻滚,把纱巾一团扔进他怀里,说差点儿上了你的当。屁也不放就送我这个,嘛意思?他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没意思。枣花说跟你爹一样,三碌碡压不出一个屁来,好不容易压出来一个,不香也不臭。好狗不挡道。推开他,一个人撅撅地朝前走。
他不知道枣花哪根筋跳错了,也不知道嘛话才能说到她心里。不知道就不说,省得她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后头。树叶烤得耷拉了脑袋。车把烫手。柏油马路粘鞋。枣花应该去人行道树荫里走,偏要走在马路正中央,浅玉白的褂子先是竖着一道一道粘住后背,后是一片一片粘住后背。两鬓乱着的头发丝结着汗珠,像雨后的柳枝,像秋天大早起的草叶。他就觉得这样看着枣花一直走回小王庄也挺好。
一辆拖拉机从身后突突过来,很近了,枣花还跟没听见一样。他跑上去一把拽到路边。枣花不领情,说轧死我才好哩。拖拉机斗子擦着枣花的衣裳过去了,光着膀子的司机回头肯定是骂了一句。枣花大声回骂是好汉,轧死你姑奶奶。你倒敢?!他担心司机返回头来找他们骂,甚至打架,提醒枣花这是县城,不是小王庄。枣花说县城咋了?捅我一手指头试试。他去看拖拉机司机,已经没影了,回头看到枣花俩眼正瞪着他。他说还是你厉害。枣花说软蛋王八一个,也不知道是骂他,还是骂拖拉机司机。骂完又扑哧一声笑了,一把抢过纱巾披在头上,还在脖子里挽了个结,问他是不是比张老师更好看。
纱巾是春秋两季围的。他说你这是要捂蛆呀。棒锤话。枣花却高兴了,说终于放了个有味的屁,跳上自行车后座,问他想要嘛礼物。他说嘛也不要,收下纱巾就是给他的礼物。枣花说回家了绞一绺子头发给你。他说怪好的头发怎么能绞一绺子,让枣花搂住他的腰,防备摔下来。公路上人来车往,枣花嫌臊,不肯。他故意学长虫走道,车子骑得东摇西晃。枣花吓得呀呀叫唤,不得已两只手叉住他两肋。他说这不叫搂,继续把车子骑得东摇西晃,结果前轮碾上一块石头,人和车子一起摔进了公路沟里。
一尺多高的草,没有摔疼,却也没有马上起来,就那么躺在草里,几乎脸挨着脸,你吸着我呼出来的气我吸着你呼出来的气。以前,为了互不影响学习都是背靠着背看书,脸对脸、那么近地看她,还是头一回。枣花羞红的脸如同脖子里的纱巾一样细腻,一样润滑,一样光泽充盈。现在碾子把纱巾盖在脸上,感觉那种细腻、润滑和光泽变成一团温暖的光,包住了他,忘情呼吸枣花留在上面的味道,忘情感受那团光的温暖,却不知道砘子进来了。
砘子悄没声地掀门帘进来,是怀疑哥哥在偷吃家里的点心,却看到碾子的脸被一块布盖住。村里死了人,死人没有放到挺尸板上之前先拿块布把脸盖住。砘子吓得跳过门槛,在院子里大声叫娘,说碾子死了,把碾子也吓了一跳。赵贵芳慌急慌忙跑过来,看到碾子好好地躺在炕上,松了一口气,问他拿嘛盖在脸上吓唬砘子。碾子将错就错,说枕巾。跟过来的砘子说不是。碾子说,不是枕巾是嘛?碾子枕的是红白相间的机绣绣花枕巾,和桃粉色纱巾明显不一样。砘子只看清了不是枕巾,却没看清那是条纱巾,说不知道。赵贵芳扭身在砘子屁股上扇了两巴掌,吓人捣怪,差点把人吓死。砘子冤屈,说谁说瞎话谁是小狗。反正不是枕巾。碾子说你想干嘛,你个aoe的“o”。砘子的一双罗圈腿是赵贵芳心里一辈子不会结痂的伤,不能碰,一碰就疼,疼得肝颤。碾子的嘴还没关门,赵贵芳就啪了他一个嘴巴子。砘子趁机报仇,上前揪住碾子的耳朵使劲儿拧一下跑了。
赵贵芳揣着碾子的火,把煮好的挂面端过来朝炕沿上一蹲,说想吃自个儿坐起来端着吃,不吃饿死活该。死一个安生一个。挂面是清汤挂面,漂着几朵焦黄的葱花和几滴香油。放在平时,就是现在饿透了,如果不是急于恢复身体早点儿去找枣花,碾子是不稀罕的。即使如此,碾子觉得还是得有个态度,假声假气地说:“谢谢了啊。”赵贵芳说:“客气啦。多亏当初没把你丢在尿罐里淹死,今儿才能听到‘谢谢’俩字。”
碾子坐起来穿棉袄,秋衣耸到腰眼那儿,露出桃粉色的纱巾一角。赵贵芳眼尖,扑上去一把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