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贵芳之前见过这条纱巾,她甚至猜出来是碾子送给枣花的信物。
秋天只剩下个尾巴的时候,那天风大,刮得狼烟地动。她让黄二楞子从房顶背下两筐枣,一个人坐在房檐下的日头地里拣。枣花推开大门进来,穿得像走亲一样,头上围的正是这样一条桃粉色的纱巾。
十年前,大洋马偷玉蜀黍被黄二楞子抓住报告队长,两家结下仇气,从此互不登门边,出门碰见了也躲着走。可毕竟是娘老子一辈的仇,更不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碾子和枣花再次高考落榜,她一番衡量,就真动了娶枣花当儿媳妇的心:黄二楞子表面上蔫,内里楞,尽管不是支撑门户的良材,可凭着一股楞劲儿,村里也没人敢欺负。碾子身上有他爹的蔫,却看不出有他爹的楞,成家后作为男人要支撑起门户,不好说。至于砘子,心眼倒是不缺,可模样在哪儿摆着,只盼着他命里有个女人,再凭着她攒下的光景,好歹成个家。再看枣花,不光人她满意,家里还有四个哥哥一个兄弟,多大的势力呀,在村里就算一句大话不说,叫别人看着也不敢欺负。
想来想去,没有不合适的理由。当然,还得看大洋马和黄二楞子同不同意。碾子的小伙和文化,她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光景,大洋马要和她做亲家母,那是高攀了。难题还是黄二楞子。她要试黄二楞子的口风,特意选了夜里,特意选了他猴急猴急的时候,特意选了他猴急猴急的时候半上不下的那会儿。她说有媒人给咱碾子提亲了。黄二楞子说嗯。她说我开始觉得不合适,媒人一说再说三说说得我烦气了,就说这事得俺当家的拿主意。黄二楞子说嗯。她说媒人说问你家当家的肯定也同意。他记着以前,不想以后?他过去受了气,再说也没受气,就不想以后他孩子在村里活得硬气?黄二楞子说嗯。她说你猜媒人说的是谁家闺女。黄二楞子半天全身都动,只嘴不动。她说这可是媒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媒人说的是大洋……还没有说出那个“马”字,黄二楞子咕咚从她身上滚下去,滚去炕尾巴,倒把她吊在半天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好话说了一篰罗,过了三天才搭理她。
黄二楞子始终没说半个不字,她却明白自个儿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看到枣花突然登门,她想热乎点儿,不能,想冷淡点儿,不甘。枣花倒是大方,笑着说:“婶子,拣枣呐。”笑着叫婶子的时候,一双眼还在她身上,说到“拣枣呐”,一双眼就瞄各个屋的门。她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喜,也禁不住忧,忧压下了喜,喜不放弃,又要把忧拱下去,喜忧参半,忧多于喜。她假装看不见,拿板凳让枣花在房檐下日头地里坐,一边纠正她,论乡亲辈,不能叫婶子,叫嫂子或干脆叫名才对。枣花一张脸红得像手里拣起的一个枣,她心里更有底数,也更不安宁了。
枣花一边帮着拣枣,一边大声和她说话,是在叫碾子。碾子不在家,去和他爹到外村买烧酒用的高梁糠了。她不说破,憋着,使劲儿憋着。好在工夫儿不大,大洋马在街里叫,枣花走了。吃黑夜饭的时候,砘子从外面跑回来,说大洋马在骂街,骂哪个狗日的在打枣花的主意,送她纱巾。她端着饭要去街里听听,就听大洋马转着村骂已经转到了房后,骂的正如砘子所说。
碾子扔下碗,要去大队长家看电视。她把碾子叫住,说一会儿有活儿要干。等男人和砘子都从家里走了,审碾子,问他是否送了枣花一条纱巾,桃粉的。碾子一直扎着头看俩脚尖,问死不说话。她说你就这样糟践你娘挣的钱,那可是血汗钱!不过瘾,又厾点着碾子的脑瓜门儿骂,你个狗日的胆还真大,小看你了!真是蔫萝卜辣死人。却是再次有了盼头,就打心眼儿里佩服了这个儿子,觉得将来要比黄二楞子出息。
她盼着碾子能笼络住枣花,直到两个人粘乎得刀切切不断、锤砸砸不开。到时候,不信他黄二楞子不服软。她做了个梦,梦里碾子和枣花还没有领证却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回来了。黄二楞子抄起枣木棍要打碾子,枣花把怀里的孩子朝前一递,说你打,打死你小子你孙子就没爹了。黄二楞子咣当把棍子扔了,说真是我孙子呀?真是我孙子哎。抱过孩子跑去找大洋马,说咱们还闹嘛?咱们不闹了,咱们是亲戚了,咱俩是亲家了。她都笑醒了。
她开始隔三差五偷偷问碾子是不是又想给枣花买嘛东西,想买了说话,她给钱。直到半月前,碾子和枣花在村外被大洋马逮住,把枣花圈在屋里不让出门,一心要给大龙说换亲,她才明白自个儿把事想简单了,她花在枣花身上的钱打水漂了。赵贵芳把纱巾拿在电灯底下照了照,说:“我不嫌恶心。我围了。”折成长条系在脖子里,去她和黄二楞子睡觉的屋照镜子。过了一会儿返回来,问碾子:“贼妮子开始挺稀罕,为嘛要退给你?”碾子说:“吹了,她凭嘛不退给我?”赵贵芳说:“谁吹得谁?”碾子说:“当然我吹得她。她离家出走为嘛?没脸见我呗。”赵贵芳一拍巴掌,说:“你早说呀。早说,我给你炒鸡蛋就不是仨了,起码五个。”碾子喝完最后一口汤,说:“娘,我身上还是没劲儿。输液好得快,你去叫老难看给我输点儿液吧。”赵贵芳拿手捋着头上蒙的纱巾,说:“大冬天蒙条纱巾,没人说我半吊子吧?”碾子朝炕上一躺,把碗朝旁边一推,说:“我又磕睡了,睡觉睡觉。”
黄二楞子串门回来,赵贵芳准备告诉他碾子绝食不是因为枣花跑,而是他俩的事吹灯拔蜡了,大洋马再也不会指桑骂槐从今往后耳朵根要清静了,却先问纱巾好看不好看。黄二楞子说:“老娘们儿了,整天弄得花哩胡哨想干嘛呀?”赵贵芳瞪了黄二楞子好大一会儿,觉得生半天气最后气的反倒是自个儿,不值,说:“亮着灯又不干活儿,白费电。睡觉睡觉。”把纱巾解下来随便朝针线筐里一扔,自个儿上了炕,不等黄二楞子就拉灭了电灯。
碾子又在炕上养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就下炕了,问赵贵芳有没有需要他干的活儿。赵贵芳说把院子扫了。碾子把院子扫干净,又问赵贵芳还有嘛活儿。赵贵芳说去喂猪。碾子把泔水从泔水瓮淘进一个铝锅里,刚把铝锅坐到煤火上,赵贵芳说呀,我忘了,猪早喂过了。碾子把铝锅端下来,把泔水倒回泔水瓮,看到炕尾巴扔着一堆要洗的衣裳,说我去洗衣裳。洗衣裳是女人的事,只有光棍才洗衣裳。赵贵芳怕人笑话碾子没出息,就说去放牛。碾子明明看到他爹牵走牛去山上放了,还是去了牛圈儿,站在牛圈里又大声喊娘,咱家牛跑了还是叫人偷了?我赶紧去找呀。慌里慌张从牛圈里跑出来朝大门外跑。赵贵芳憋不住笑了,说长着眼尿泡啊?你爹刚牵走。今儿没活儿,给我好好歇着。
砘子爬在炕沿儿写作业,碾子在炕上躺下拿脚尖划拉砘子的耳朵,问又不星期,咋不去上学。砘子说教二四年级的赵来福进城了。碾子说以后你只管学习,家里凡是轮到你干的活儿,哥我全包了。砘子啃着铅笔屁股支呱俩眼看碾子,不相信。赵贵芳要洗衣裳,坐下了才想起没拿洗衣粉,说老二,替我去拿洗衣粉。砘子走到门口,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又抽回来,说老大,替咱娘去拿洗衣粉。碾子说这就对了,拿了洗衣粉递给赵贵芳,顺势蹲下来说:“娘,我听话呀不?”赵贵芳说:“听话。”碾子说:“你待见钱呀不?”赵贵芳说:“待见。”碾子说:“我出去打工,给你挣钱沾呀不?”赵贵芳拿手在盆里搅洗衣粉,一抬手甩了碾子一脸泡沫,说:“拍半天马屁,就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