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难闹家打扑克,保皇,听到有人唱着歌进了院子: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
二龙说:“谁他娘的这么高兴?”门帘掀开,进来的却是碾子。屋里的人哄一声笑了,只有二龙耷拉着脑袋说:“出牌!轮到谁出牌了?这么磨蹭!”碾子说:“笑嘛呀你们,是我唱得忒好听吧?”有人说:“是,忒好听。”碾子从来不在意和大洋马两家的恩怨,一掀屁股紧挨着二龙坐下,看着他手中的牌说:“二叔,牌不赖呀。”二龙不吭声,朝炕里头挪了挪屁股。打枣杆子黄建军是个棒捶,说:“叫二叔不对吧?”瞄的是碾子和枣花好过,潜台词是不应该叫叔,应该叫大舅哥。碾子替二龙遮掩,说:“打枣杆子,我不叫你叔,叫你哥。”二龙把手里的扑克一扔,说:“解个手。”走了再没回来。
黄难闹家大小子在石家庄打工,给建筑工地支合子,碾子来要他的地址。黄难闹掀开炕尾巴的席子,拿出一封信给了碾子。碾子问黄难闹要笔,要把地址抄下来。黄难闹说皮和瓤都拿走,除了催我给他盖房子说媳妇还是催我给他盖房子说媳妇,真他娘的难闹。一屋子的人都被说笑了。打枣杆子黄建军伸腿踢一下碾子,说:“到嘴的肉飞了,可惜了呀不?二龙走了,跟俺们说说,教教你。”碾子说:“教我?你先把我婶子从丈母娘家娶回来再教我。”黄难闹说:“我教你,你难闹哥我有资格。”碾子说:“你也拉不出干净巴巴来。”黄难闹说:“干净就不叫巴巴了。”众人一连声说对对对,催碾子快说。
黄难闹说:“算卦的都是白送你一卦,你说准,再给你算。我也白送你一招,你觉得管用,再给我磕头拜师学艺。”碾子说:“说吧,先看看你拉的是牛粪片,还是羊巴巴蛋。”黄难闹说:“同学,你就是同学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没用。”拿眼把众人瞄了一圈儿,然后钉住碾子,压低了声音说:“最最最最最最要紧的,你没和她睡觉。”像朝一树的家雀儿扔了块石头,轰一声炸了窝,把我和打枣杆黄建军都炸到了炕地下。碾子冲黄难闹呸一口,趁机往外跑,一掀门帘差点把门外的黄难闹媳妇撞个跟头。
黄难闹家准备过年杀的猪跑了。猪跑了,是因为猪圈里的粪满了一直没有起出来。黄难闹媳妇骂黄难闹懒汉二流子,催了多少回也不把圈里的粪起出来。一骂,火气上来了压不住,又骂到老大小子早该娶媳妇了,老二小子眼看着也该娶媳妇了,就是不着急,整天就知道打扑克下棋蹲在墙跟儿下暖暖儿,下你娘个×。你娘个×能下出你来,能下出钱来?能下出石头砖坯桴檩条椽子整个房子来?挨了骂黄难闹也不火,还陪着笑脸说骂得好骂得妙,渴了吧?喝口水,热水。饿了吧?弄个白面馒头,嫌凉放煤火上烧烧。然后招呼大伙帮他去找猪,找着了赶回圈里。
帮着黄难闹家找猪的工夫儿,我问碾子是不是要去石家庄打工。碾子说是,他娘答应了。我看看四周没人,又问他是不是去找枣花。碾子说:“我谁也不找。我是挣钱盖房子准备将来娶媳妇。”不跟我说实话,我踢了他一脚,骂他:“放你娘的鸡蹬啦呱扫帚疙瘩拧劲儿屁。你知道我为替你留下枣花费了多大心?”碾子眯着眼冲我笑:“替我留下枣花?你?”我说:“可不是我。除了我,小王庄还有谁?黄钢旦?他才不会管这种事。再说了,大队长管这种事是干涉人身自由,越权。”又问他枣花跑了的第二天前晌,我去找他说嘛了,他又跟我说嘛了。他摇头时的眼神让我相信他是真忘了。忘了就忘了,许是他当时饿糊涂了。就算没有饿糊涂,我也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一个小王庄的孩子。
碾子说:“秀才爷,我咋越来越糊涂?”我说:“糊涂就糊涂。可你给我记住一条:那怕像唐僧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你也要把枣花找回来。”碾子说:“我不去找,我去找了找不回来哩?”我说:“那你就妄做了小王庄的小子,不够格。”说完甩下碾子一个人走了。
我不替黄费力家找猪了,我去找大洋马,问她撒出去的四个小子究竟找了个嘛结果。我之前问过二龙,二龙说没影儿,可我不相信。我没有怀疑老龙头的董瞎子,只是突然想起来嘛事都有个例外。就说关云长吧,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还是走了麦城。
碾子又是唱着歌走的。这回唱的是:
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
我刚拐过一个墙角,听到碾子的歌声就站下来听。他唱得没我说书人们愿意听,可仙境中是应该有人唱歌的,没有了歌声,就没有了欢乐,仙境就不是仙境了。听着听着,我就看到半天云有仙女在跳舞,一大群仙女,个个穿雪白的裙子,挥舞雪白的长袖。
绒秀抱着她二妮从对面走过来,小碎步走得很快,像是跟谁生气了,一边走一边骂:“不要脸,臭不要脸。”我朝道中间横跨一步,张开双臂挡住她,说:“老同学,黄嘎牛狗日的又打你啦?”瞄她的脸,倒不像挨过打的模样。绒秀知道我的七寸在哪儿,说:“老土墩你臭不要脸。谁跟你同学?再胡说八道,一辈子不搭理你。”我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让开道,紧贴在墙上闭着眼听她的脚步。绒秀走远了,我又不去大洋马家,改去找黄嘎牛了。
黄嘎牛是我堂叔伯大伯家的小子,去了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成了半脱产工人,自个儿改名黄青云,盼着以后转正,当供销社主任,进县城当更大的官,青云直上。在供销社刚干满一个月,遇见村里人进了供销社门市部的大门,一律板个脸叫同志,同志买嘛呀同志你看不见我正忙着呀同志你看你摸得这个黑手印子。回村里,穿一件四个兜的深褂子,左胸前插支钢笔,右手夹一根烟卷,倒背着手,迈四方步,比来村里下乡的公社书记派头都大。仗着做售货员能买到便宜货,三天一斤白糖五天两包点心十天三尺花布,不光哄得绒秀高兴,还把绒秀哄到了炕上,哄进了被窝,哄成了他媳妇。哄到手了,你就应该一辈子珍惜她。倒好,热乎劲儿过了没几天又觉得配不上自个儿,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不看三六九。我越想越气,四下看找一件称手的家伙,最后看中了一块馒头大的青石蛋子拿在手里,手缩进衣袖就像手里没拿东西一样。
黄嘎牛的娘坐在屋檐底下拧玉蜀黍豆,问我找谁。她生养的好小子!我不叫她大大,更不搭理她,直接去了黄嘎牛和绒秀平时睡觉的屋。没人。又找遍了所有的屋,连牛圈和茅子都找了。没人。黄嘎牛他娘说:“你跟谁打迷藏藏?”我问她,你的好小子在哪儿?黄嘎牛他娘说,找你青云哥呀?上班哩。你叫他捎东西,跟你嫂说,把钱也给她。我想可能是误会了,出了他们家大门又觉得不能白来一趟,看看门扇子刷的是黑漆,从地上拾起一块黄土坷垃,右边写“黄嘎牛什么玩艺”,左边写“黄青云不是东西”。
当天黑夜,我去了高射炮黄吉祥家说起一天里发生的稀罕事,才知道绒秀骂的是她妹妹绒花。绒花给绒秀写信说自由恋爱了一个北京郊区的对象,让绒秀提前做好爹娘的工作,免得过年的时候领回来不让进门,全村人都来看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