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射炮黄吉祥家跟一群人猜摸绒花搞的对象长嘛样,为了逼迫爹娘同意俩人敢不敢、会不会把生米煮成熟饭,唾沫星子喷到身前的火盆里,炸得咯吧咯吧响,火苗子一窜一窜。不过,这时候碾子家更热闹。
吃黑夜饭的时候,黄二楞子放牛回来,赵贵芳一边准备洗手脸的热水一边跟黄二楞子谝,她大小子不光跟枣花彻底吹灯拔蜡,还要去石家庄给她打工挣钱。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一个月的工资就有了他过年买新鞋做新衣裳的钱,以后相亲的行头也不愁。黄二楞子说你说慢点儿再说一遍,我没听清。赵贵芳自豪,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黄二楞子扬手把粗布子手巾摔进赵贵芳怀里,说你个傻货!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他是去给你挣钱?他是去给你惹事,是去找大洋马家那个狐狸精,是嫌爹娘老子活得忒得劲。大洋马是不坐在房后上指桑骂槐了,她会堵着大门口指名道姓骂。
赵贵芳不信,大声叫碾子。碾子正在睡觉的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一早去老龙头坐客车。他还没跟他爹说。她娘都答应了,他爹更财迷,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碾子想一定是为他送行的肉炖熟了叫他去吃,答应着兴冲冲跑过去看到饭桌还没摆,锅坐在煤火上咕嘟咕嘟冒白气。他爹蹲在靠北墙的椅子上,阴着天。她娘手里提着炒菜的铁铲子,要打雷。碾子说:“嘛意思?明天就去给你们挣钱了……”赵贵芳举起铁铲子:“去挣钱,还是去会大洋马家的小养汉老婆替俺们挣命?”碾子不辩解,手指着脑瓜顶说:“不相信你敲,敲开看看我说的是真话还是瞎话。”赵贵芳说:“我这就敲开看看。”却去看黄二楞子。黄二楞子说:“你把铁铲子给我。”黄二楞子是说打就打的,不一定敲脑袋,可拍在屁股上也疼。碾子一步跳过门槛在房檐下站定了说:“逼吧,逼急了我学枣花,离家出走一辈子不回来。”黄二楞子说:“看看,说实话了吧。”赵贵芳怕了,说:“不逼你。咱先吃饭,听话,咱先吃饭。”刚说完,就听到大门插上,还上了锁。
是砘子干的。赵贵芳心里热乎乎的,就喊:“老二,吃肉了。”开始朝桌上拾掇碗筷。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在村小学代课的槐花在大门口叫砘子,砘子跟她走了才回来。碾子说:“老二,谁叫你锁大门了?闲得慌。”砘子冲碾子伸出舌头,舌头尖托着一块糖,不等碾子看清又抽回去,抿着嘴一个劲“咝——啊,咝——啊”,眼气碾子。碾子说:“噢——原来是赏了一块骨头,怪不得狗这么听话。”砘子说:“你才是狗,黄三小家的狗。”一说话嘴里的糖囫囵咽了,怨碾子,俩拳头轮番凿他的腰眼。
赵贵芳在门口的位置坐下堵住碾子,夹一块肉放进他碗里,说马上就过年了,去不去石家庄干活儿能不能过完年再说。没等碾子开口,黄二楞子让赵贵芳去开大门,开得彻彻的。赵贵芳装作去拿筐里的馒头,手臂挡住碾子的视线朝黄二楞子挤眼。黄二楞子有他的打算,厉声问她去还是不去。碾子看不下去了,说:“爹,你甭为难我娘。我长大了,我的事我自个儿想办法解决。你放我走吧爹,我给你磕头。”黄二楞子说:“你嫑叫我爹,我叫你爹。爹,我给你磕头。”没等碾子朝他下跪,一脚踢开板凳,扑嗵一声冲碾子跪倒,脑瓜门子把地磕得嘣嘣响,磕一个头,叫一声爹。碾子心中不忍,又不甘,起身走了,他爹的声音一直追到院里:“爹,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替我收尸的事就不劳你操心啦。”
碾子回睡觉的屋,爬在炕上吼吼地泣哭。过了一会儿,赵贵芳过来劝碾子体谅当爹的,又保证帮他张罗一个比枣花俊俏,比枣花能干,比枣花脾气好的媳妇,让枣花后悔一辈子,让他在小王庄有面子。碾子说金块子黄澄澄的比土坷垃好看,比土坷垃值钱,可金块子能擦屁股?能擦干净屁股?赵贵芳说噢,你看自个儿就是个屁股,贱!碾子知道说话不是娘的对手,就不说,继续泣哭。赵贵芳拉下被子替碾子盖好,又把烧炕洞的火灭了,劝碾子好好在家待着,他真要跑了他爹上吊也好跳河也好碰死也好她当娘的也不活了。出了门又返回来,骑着门槛说枣花个×妮子,就你闻着她拉的巴巴是香的。
碾子在炕上烙大饼,想到枣花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还是决定跑,跑不了就死,死也算对枣花有一个交待。从炕上坐起来继续收拾行李,转念又想从此没有了爹没有了娘,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兄弟,尾巴骨冒一股凉气,手脚都软了。
高音喇叭响了,先放了一段《铡美案》,接着是黄钢旦讲话,批评在麦地里放牲口的人,又说村里成立了巡逻队,以后捉住了谁在麦地里放牲口一律移交公社派出所,拘留、罚款。碾子想起来求助黄钢旦。家务子事和集体的事不沾边,可他是一村之长,总该管吧。第二天,一觉睡醒,碾子先去爹娘睡觉的屋洗过脸,拿了煤火上烧的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往外走。出了大门,就听赵贵芳说:“去干嘛?”赵贵芳坐在大门外墙跟日头地里做鞋面。碾子说:“去吃香巴巴。”赵贵芳说:“巴巴香,还吃我的白面馒头?放下。”碾子说:“忒香,用白面馒头中和一下。”赵贵芳说:“你过来。”手里捏着针对准碾子。碾子说:“我傻,比傻三妮子还傻。”故意气他娘,唱着歌去黄钢旦家。
黄钢旦不在家。槐花坐在门口的日头地里绣鞋垫,绣的是鸳鸯戏水。碾子说:“槐花姑,谁是我槐花姑夫?”钱金枝端着脸盆从屋里出来,笑着说:“槐花姑夫?还榆钱姑夫哩。你是不知道,俺们家上辈子欠着姑子庵一个人,你姑结了婚,我拿嘛还账?”一扬手把水泼在院里。碾子说:“奶奶,你看看我姑绣的鞋垫就知道了。那么大脚,肯定是男人的鞋垫。”槐花说:“不愿意搭理你。”起身进了屋又喊碾子,让他进屋,有事要问。
槐花的绣房占着一间。水粉红的褥单铺严了炕面,印着莲花、莲叶和游鱼。被子是粉色的绸子面,折枝梅图案,叠得四棱四角,端端正正。槐花说:“炕还温乎,天气冷,坐炕上。”碾子说:“嫑,坐上去万一把我屁股坐干净了,不好。”最后坐在槐花备课和批改作业的一把椅子上。条桌上摞着学生的作业本和教科书,占了更大地方的却是小说,有《简爱》、《复活》,也有《红旗谱》、《暴风骤雨》、《小二黑结婚》,还有金庸、梁羽生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有一本书打开了,凑近了看,《红楼梦》,正看到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槐花说:“瞎看着玩的。”碾子说:“有何指教?”槐花说:“指教不敢当。”在炕沿儿上坐下拿着扫炕的笤帚扫褥单,一边说,“枣花走了,你也不去找?”碾子说:“好像你也是大队长。”槐花说:“我问你话哩。”碾子说:“这才像老师说的话,可惜我不是你的学生。”槐花说:“我惹着你啦,怎么句句带刺儿?”碾子说:“对不起。我刺猬投胎,没办法。”槐花说:“面具。只有内心脆弱的人……”碾子说:“等一下。脆弱是嘛意思?”槐花说:“跟我调蛋是呀不?”碾子说:“调蛋是嘛意思?”看到槐花伸手去够扫炕的笤帚,捂着后脑勺跑了。碾子都跑走好半天了,槐花骂一句“混蛋”,扬手把扫炕的笤帚砸向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