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育梦想
“造一个草原,要一株苜蓿加一只蜜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一个梦。要是蜜蜂少,有梦就足够。”这是美国诗人狄金森的诗。不过,“有梦”不是她的专利,每个人都可以有,每个人也都应该有。而教育,说到底就是一种理想的事业,或者说梦想的事业——在行动和结果之间,在现实和目标之间,有长长的差距,只有梦想才能连接的差距。
专家可以说教育理想,他们有“理”在握,我没有。但我有梦。所以不妨说说我的教育梦想。
朋友李崇柏兄有个观点,我极喜欢:学校是校长圆梦的场所。所以,我想要有一所学校,作我的圆梦平台,供我安排、调度、规划——说我想当校长,是对的,但我不是想当官,我也没什么权力欲。而且实在说,就我看来,在现行体制下,校长算不上官,即使勉强算,连“品”也上不了的。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这是我对校长这一职位的基本认识。“校长负责制”入法多年,但这一“看上去很美”的说法,落到现实里,只余下“出了事情由校长负责”的冷幽默——我不过是想,像一个农民那样,有一小块地,能够播撒我想播撒的种子。
我所期望的学校,规模要小,精致而特别。不一定要像《窗边的小豆豆》里的巴学园,但是环境要优雅、宁静,能够让人感觉到从容。学生人数不必太多,最好是“学校所有师生都能彼此叫出对方的名字”——这是美国教育家欧内斯特·L·博耶说的——要让学校成为学生的乐园,首先得让学校有家园感。“所有师生都能彼此叫出对方的名字”,是不是更像一个大家庭?
当然要有教师。年长的,年轻的,都行。不必是名师,甚至不必太有名气。但最起码的,应当有对教育的爱,对学生的爱,对学校的爱——那种单纯而持久的爱。年长的,不能太糊涂,太固执,太昏朽;年轻的,要有激情,有理想,爱思考,能上进。所有的老师,应该是“明师”——明白教育的本义和规律,明白自身的责任和使命,即便暂时不明白,也要愿意与我一起努力修炼。
教学用房不能太紧张,否则没法解决大班额的问题。每班学生不要超过30人。还是那个博耶说的:当班生数超过30个人时,教师的注意中心,就会从对个体的关注转为对秩序的控制。我需要我的老师把主要精力,用在关爱每一个个体上,用在关注和呵护每颗与众不同的心灵上。只有这样,学生才能得到真正个性化的发展。
学校应当有花,有草,有树。树最好是有些年纪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可怕的,没有古树的学校,不可能有历史味。当然,古树不可能一夜之间长成。但,我可以进校后就栽种,认真浇灌,精心护侍,让它伴随着我的学校成长。如果有一棵大树与我一起,成为学校历史的经历者和见证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树的成长是慢的,花草也是。我的学校发展不会太快,因为教师和学生的成长,都是缓慢的。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我会有充足的耐心和期待。我不会对我的学生说,别输在起跑线上。我也不会对我的老师讲,一定要在某个时候,赶上或超过某个所谓的“名校”。因为我知道,速度提升效率,至少在教育上,是不太可能成立的。
学校不要有太多的“婆婆”。我要尽可能自主一些,不接受一般的检查,不理会一般的评估,不欢迎恶意的吹捧。教育是老老实实的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更容不得刻意的热闹和造作。我的学校,不必考虑太多教育之外的东西。不搞太形式主义的东西,不摆花架子,不走过场。我的学校,要朴实、自然,像一棵树那样,缓慢而优雅地从大地上生长起来。
我的学校不会在乎奖牌、奖杯,不会在乎耀眼的光环。不一定要有多大的名气,但一定要有突出的特色、自己的特色。特色就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这是朱永新先生的话。特色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这不知道是哪个人的话,但我相信。就像我相信“一招鲜,吃遍天”的说法。我也愿意相信:特色就是出色的本色——它将是我的学校的安身立命之本,也将是我的学校的卓异他人之处。出色,就是超出一般的成色和底色。
办学当然要有经费。钱不必太多,但要稍微充裕,要能保证学校的正常运转,并能保障学校的适度发展。比如必要的维修,适当的建设。除工资外,我的老师应当有较好的福利,让他们能够尽可能体面地生活,并以做教师为荣耀。如果不必考虑办学经费,我想我能更专心地思考学校的发展。
也许还有一些,但我觉得不必再说了。这样的一所学校,可能在中国,现在还不容易找出来。这样的梦想,当然也就只能是梦想,就像空中楼阁,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不大——现在,你就当我是那个说梦的痴人吧。
PS:这篇文章,不记得写于何时。只记得,把它放在博客里时,曾引起很多教师围观、评议。有人说,真有这样的学校,愿意前来应聘。还有人说,哪怕做校工,都可以。
但是,也有一个教师,只留了三个字:“想得美!”
那时,博客刚开通不久,互动热情还高,几乎所有留言,我都作回复。现在还记得,回复这个教师时,我“创造”了一个后来深受老师们喜欢的句子:想得美才得以活得美。
想想,的确如此:一个人,倘若想都想不美,又怎么可能活得美?
2016年6月26日补记
教育的道和路
参加完第二届“飞翔者——教师勇气更新公益活动”后,我选择乘火车回家:T7,卧铺,我最喜欢的方式。
此前几天,为参加这场被张文质命名为“飞翔者”的活动,我飞到北京。一来一去,不同的行动方式,不同的道路选择——这“道路”,用的是本义,也是隐喻。有意思的是,英语里的road,也有类似用法,只是在作为隐喻,表达“途径、手段”之意时,要在其后加个to。如:This is a road to success.(这是一条通往成功的路。)
在古人眼里,“路”即“露”的本字,有“暴露”之意;“路”又与“陆”同音,即是说,陆上的“路”是显露在外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而“道”字在金文里,中间是手托着“首”(脑袋),或将“首”藏在衣服中,即蒙头前行——其意有二:第一,这是必须走通的;第二,必须摸索前行。因此,古人常单用“道”字,表示道理、法则、规律之类的抽象概念。
简而言之,“路”肉眼可见;“道”则须藉由头脑分析、思考和探索。所以,“道”往往指向形而上的道理、规律、法则,“路”往往指向具体的路径、手段、方式。
教育,也有“道”“路”之分——教育的核心本质,那些需要探索、寻求的规律和原则,即“教育之道”;从事教育的方式,那些皆可以选择、运用的方法和途径,策略和技巧,即“教育之路”。
面对教育,或者说面对“教育之道”,每一个教师,基于不同的经历和个性,面对不同的学科和学段,针对不同的学生和问题,他们所选择的方式方法、策略技巧,肯定大不相同。但笼统起来,大致可以说,我们都走在教育“路”上。套用“万法归宗”“万流归源”的说法,似乎可以说“万路归道”——所有小路,最终都将归向大道:教育之道。
望文生义,“路”,其实也可理解为“各有各的脚”“各迈各的脚”。其意有二:第一,各有各的脚,自然各有各的路;第二,只要各迈其脚,皆可到达目的地。“教育之路”,说来简单,实际复杂。道不易,路也不易。套用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也可以说“路可路,非常路”。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语文、数学、外语、科学、艺体……优生、中等生、“差生”……“教育之道”虽大体相同,“教育之路”却各有所异。从其业者,即便处于同样的学段,执教同样的学科,面对同样的学生,也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现实的路,有长有短,正如人生,但每个教师的“教育之路”,都很漫长——虽然三四十年,于光阴不过一瞬,但在每个人的生命旅途中,却是极重要的一程。站上讲台,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离开讲台,两鬓斑白,垂垂老矣。对很多教师来说,教育之路,几乎就是“人生之路”,或浓或淡,或艰辛或甜蜜,大体上说,各有千秋,也别有意味。
各有各的路,既意味着路途的纷繁,也意味着风景的迥异——就像飞机舷窗上,往往只见漫漫云海和茫茫大地;而火车和汽车窗外,却有青山绿水,异草奇花;倘是悠闲的骑游者,还可任意停歇,在会心可意处,细细赏玩品鉴——大地之大,既容得下各不相同的路,也容得下各自方式的行路人,无论腿脚长短,无论速度快慢。
虽走着各自的路,却又在同样的“教育之道”上,这样的格局,既标明了各自的相对独立,也意味着可以彼此呼应,甚或拥抱交流,给对方以“精神的援救”。
“精神的援救”这一说法,来自“勇气更新”活动中,文质先生的主持词——作为活动的主题词和关键词,“勇气”这一说法,来自美国教育学者帕克·帕尔默。他的《教学勇气》一书,副标题为“漫步教师心灵”。以我的理解,他是在引导教师回到自己的心灵,提振自己的心灵。最近几年,我从禅宗出发,论及教师的“心灵建设”,探讨“教育之道”,与之似有不谋而合、殊途同归之处。所以,北京活动期间,见到《教学勇气》的中文译者,朴实如邻家大姐般的吴国珍女士,我专门送了拙著《幸福教师五项修炼——禅里的教育》给她,并写下“感谢帕尔默,感谢吴老师”的题词。
而在头一天晚上,跟朋友们交流教育,谈到勇气时,我重申了“抬头需要底气,低头需要勇气”的主张——所谓的“勇气更新”,我更愿意理解为,其实就是引导我们回到自己的心灵:“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教育是心灵的事业,需要我们的心灵觉醒和参与,而我们每个人的热情和能量,最终也只能来自自己的心灵。事实上,只有每个人真正回到内心,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勇气更新”,只有每个人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我们才会有真正的“教学勇气”——只有这样不断更新、焕发的“内心勇气”,才可能成为我们真正的“精神底气”。
行走在各自的教育路上,既需要这样的勇气,也需要这样的底气——勇气,可能来自自我的坚实认同,也可能来自同伴的精神救援;底气,却只能来自我们的自我学习和心灵修炼。或者说,勇气能够让我们行走得更加坚决,底气则可以使我们行走得更为独立。
明白这些道理,已是在我从教十多年后。好在,一旦醒悟,我便开始检视自己走过的路程,梳理和发现其间的意义,并不断写下一篇篇文字,以呈现我的思考。尽管这些文字所表达的,并非我有关教育的全部,但它们始终暗含着我所走过的“教育之路”,也始终朝向着我所理解和坚持的“教育之道”。我写下它们,并非要炫耀自己在教育方面的“成功之路”,而只是想为阅读到的人提供思考、探寻“教育之道”时的一条“可能之路”。
这篇文字写到这里,火车正在庞大的秦岭穿行。在进出隧道的间隙,抬头望向窗外时,我发现铁轨外,其实还有一条平行的水泥公路,蜿蜒着,不知通向哪里;不宽的小河对面,有乡村小路,跑着农用车和摩托车;稍远些的群山里,依稀有羊肠小路,尽管时隐时现,但我知道,肯定有人经由那里,进入山林,或登上山顶。
当然,我也知道,如此多的路,其实都通往一个地点:前方。就像火车下面,不断延伸的铁轨。甚至,沿着它们中的任何一条,都可能让我回到远在四川的家里。
换句话说,回家的路,其实不止一条——有时是高空飞翔,有时是低空穿行,有时是火车,有时是汽车,有时甚至要靠我们与生俱来的双脚,要靠我们内心不断焕发和更新的勇气、底气。
无论选择怎样的路径或方式,最重要的是,不断行走,不断前进——教育,也是如此。
2014年4月13日上午于T7次列车上
发现旧大陆
在陈村的书里,看到一则旧事,与余华有关。余华是我极喜欢的一个作家。他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给我的印象很好,也很深。
余华一直以为,鲁迅只比郁达夫稍好一点。直到后来,有人要他改编鲁迅的作品,才找来原著认真读,一读之下大吃一惊。然后索性买来《鲁迅全集》,依次阅读下去,这才认同了鲁迅“大师”的地位。最后,他谢绝了改编工作,开始认真研读鲁迅。
这是颇有意思的事情——鲁迅作为现代文学大师,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但并非每个人都知道,都认可。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说眼界和识见,比如说仁智的差异。余华由牙科医生开始,从先锋创作起步,自然可能对鲁迅那样的传统作家,并不特别在意。当他进入写作的“快车道”,可能更难顾及所有大师,更何况是他未曾认真研读过的鲁迅。
我们也是如此,甚至更是如此:一旦上路,便总是眼往前看,脚往前走,那样步履匆匆,总以为前面的风景会更美。我们太像那只掰苞谷的猴子,掰了后一包,就忘了前一包,而且掰着掰着,就忘记了曾经的那些苞谷,曾经的那些收获和果实,风景和美丽。我们很难想起,应该停下来,看看我们背后,看看那些我们曾经熟悉的,或者始终被我们忽略的,那些旧日的事物和风情——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我们就不再关注旧大陆。
1492年,世界历史记住了一件大事: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随之而来的,是新航路的开辟,世界历史的进程被疾速改变;是海外贸易中心由地中海向大西洋沿岸的转移;是西方迅速走出中世纪的黑暗,并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是全新的工业文明,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的主流——这是发现新大陆的意义所在,也是哥伦布一直被人们记住的原因所在。
现在看,发现新大陆,或者说,能够发现新大陆,当然是重要的、伟大的。但是发现旧大陆,或者说,能够发现旧大陆,引起自己或者他人重新关注,我以为也是功不可没,甚至必不可少的。
什么是发现?字典里说:经过研究、探索等,看到或找到前人没有看到的事物或规律。发现就是一种认识,新认识,或再认识。认识到事物或规律的意义,或者发掘出旧的事物与规律的新的意义,加以利用,有所创造发挥。这样的意义,其实类同于发明。有个老师让学生用发现和发明造句。一个孩子说:爸爸发现了妈妈,他们一起发明了我——虽是笑话,细想,似乎也不无道理。
写这些文字时,于丹的《论语心得》正在热销。据说,仅在北京,当天就签出了一万多本。翻这本书,想起易中天的《品三国》。实在说,于丹对《论语》,并无特别精深的研究,而只是她借以说话的“由头”,但我还是以为,于丹也好,易中天也罢,他们对经典的推广和普及,功不可没。套用“科普作家”的称谓,他们或可算是“经普学者”。高深、玄奥的经典,藉由他们的解说而走向大众,被更多的人关注、理解;更多的人因为他们而重新发现经典,阅读经典,运用经典,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在我看来,其意义,并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尽管他们所发现的,不过是早已存在的“旧大陆”。他们的行为,不啻创造。
我想说的,其实是教育。
教育到了今天,该有的研究和发现,甚至发明,都已有很多。尤其是国门大开、思想解放之后,特别是新课程改革以来,各种先锋的思想,各种前沿的理论,各种新潮的概念,把我们的视野和空间,拓展得格外开阔、辽远,这是好事。这让我们知道了未来和前景,让我们知道了世界不只是脚下这点土地。
但是,很多时候,比如说目前,我们似乎过于迷恋这些新的思想、理论,过于痴醉这些新的概念、名词。我们对过去曾经拥有的东西,或者说,对一直存在着的教育的“旧大陆”,却缺少必要的了解、起码的关注,更别说足够的重视、深入的发掘了。
课程改革之初,不少人都在把玩专家们提出的新鲜时髦名词。其实,透过那些名词术语,我们可以发现,很多东西都能从我们的“旧大陆”找到来路和渊源。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愉快教学”,不就是孔子的“寓教于乐”吗?我们孜孜讨论的“分层教学”,不正是“因材施教”吗?我们奉为圭臬的“启发式教学”,不正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吗?而所谓的形成性评价、终结性评价,与传统的阶段考试、期末考试有何本质不同?至于自主、合作、探究等学习方式,在传统的教育典籍中,都能找到源流和对应。
就我的感觉,新课改其实就是一场“文艺复兴”。课程标准所提出的“转变观念”,与其说是“更新”,不如说是“恢复”,是“回归”。所以,课改之初我就说过:教育迫切需要的,也是正在做的,就是回到原点,或者说“原典”。
回到原点,回到本质——这无异于是对旧大陆的重新发现。
比如说,传统的私塾教学,两年左右就能解决常用汉字的教学,上两年私塾就能成为半个先生——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能读、能写、能说。而现在,我们用九年乃至十二年,还不能解决识字问题!不少大学生、研究生的文章,错别字连篇,语法不通,原因何在?古代的低幼教育,基本都教韵文,从三言到四言,再到五言、七言,非常符合儿童的认知规律,而现在的教育,韵文少得只剩几首可怜的诗歌!所以,新教材增加文言尤其是诗歌的分量,个人以为,就是一种回归。
上世纪末,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是断言:
随着科技的日益进步和发展,各种新型的教学手段、教学方法、教学模式的出现,势必给未来的教育,带来全新的观念和面貌,给未来的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但我想,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样,教书育人,最根本的东西,也许永远都不会改变——教育的最终目的,依然会是培养学生聪颖的智慧,健全的人格,高尚的灵魂,培养他们独立思考、大胆创新的能力。作为教育行为的具体执行者,我们这些老师所面对的,也依然会是一批批活生生的,有血肉、有情感、有思想的学生,依然会是一张张年轻的脸,一双双稚善的眼睛,一颗颗柔嫩的心灵。作为教师,作为所谓的“灵魂工程师”,除了满怀爱心和热情地指点他们,引导他们,教育他们,以自己的人格力量去熏染、陶铸他们的灵魂外,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所以,我当时曾斗胆说:“无论时代怎样发展,形势怎样变迁,对教育和教育者来说,爱心和热情依然是最重要的。”现在看,这话并不过时,甚至可以说,永远也不会过时。
我们的确还需要不断前进,不断探索,以发现新的大陆,甚至新的宇宙。但“乱花渐欲迷人眼”,无论教育研究者,还是一般教师,我们切不可忘记随时回头,关注我们已有的“旧大陆”。那才是我们的根——枝叶伸展得再辽远,根是永远不变的。没有它,我们就会成为水上的浮萍,秋天的飘蓬,在寻觅中漂泊、游荡,永远无枝可依。而真正拥有它,我们就能雍容淡定,“不畏浮云遮望眼”,也就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即是说,开始时应当潜心,登高望远,鸟瞰路径,了解概貌,“望尽天涯路”。接下来,必须辛勤劳动,像渴望恋人那样,废寝忘食,孜孜不倦,“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最终,经过反复追寻、研究,才会豁然发现,成功就在我们身边不远,“灯火阑珊处”。
教育者也往往如此。很多时候,我们正是在重新发现旧大陆时,得到了更多的体验和收获。而那旧大陆,不在别的地方,正在我们身边,“灯火阑珊处”。
2005年10月
努力营造局部的春天
暑假时,参加教育部组织的“新课程远程培训”,听刘良华博士讲“教师成长”专题。谈到改革的艰难,改变对教师的压力时,刘博士举了北大附中张思明老师的案例。张在接受《中国教师报》采访时,曾说:“教师、学校、教育行政部门都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营造一个局部的晴天。”
张思明老师的说法,充满期望,与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颇有感触。但“晴天”一词,稍觉平淡,便略加改动,来表达我的认识:“营造局部的春天”。
改革,或者说改变一些已成习惯的做法,实施一些新的举措,确实很难。因为守旧是人的天性之一。人群中的多数,总是甘于稳定,不思变动。尽管他们也有期待,有追求,但不愿冒险,尤其是在未来不能确定时。对习惯,对成例,对旧俗,对稳定状态的固守,使他们对新的思想、举措,天生地反感甚至排斥。在这样的境地里,改革者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来自人群中占多数的种种压力:排斥、拒绝、反对、观望、犹豫。这些都会对改革形成排拒,甚至抗阻。
对教师而言,若想有些不同凡俗的改革或变动,他将面临的压力有:学生、家长、同事、学校、教育主管部门。当然也还包括自己的生活、工作、工资、职称,以及由此而来的——内心的抉择和犹豫谁占上风,成功与失败的胜算究竟如何,付出与收益会怎样体现,期待与收获之间差距多大,如果失败将会面临和承担什么样的后果,等等——谁也不可能拿自己的未来打赌。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背景下,任何人想要有所作为,想要除旧布新,都很难。就像戴着镣铐跳舞,有压力,有阻力,当然累。而人都是有惰性的,过于超前的事,风险太大的事,谁都会自觉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课改实验刚开始时,大家最大的担心是:如果主管部门的评价不改变,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后来,随着课改的推进,与教育有关的方方面面,都有了些许的调整和改变,这才让老师们稍微安心、放心。
但是,即使是在课改深入推进的今天,也仍然有许多地方不够完善,仍然有不少地方需要我们去改变,去革新,去创造。尤其是一些有识之士,他们嗅觉敏锐,往往所思甚远,对未来,对他们自己的思想,愿意有所担待。想在前头的人,痛苦,就像在黑屋子里率先醒来那样。而走在前头的人,孤独,因为他所面对的,是空茫的前方,是谁也不曾走过的荒芜之路。
这样的时候,是需要勇气、胆识和魄力的。
我敬佩这样的人。尽管相对于群体,个体是单薄的,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但是,我们并不能因为单薄就无所作为,并不能因为有限就沉默无声。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的声音是微弱的,但是众多的声音汇在一起,却可以成为时代的最强音。一个人的力量是单薄的,但是众多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却可以改变一个时代。”
是的,现在的我们,也许并不能振臂一呼,就应者云集,并不能一言九鼎,掷地有声。有时,即便我们沙哑着喉咙,一再鼓噪、呐喊,也可能不起任何作用。但无论如何,我们仍旧不能放弃。我们应当表明自己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沉默,并非无声的反抗,而是无声的赞同。在残贼公行时,每个肯对道义和良知负责的人,都应发出反对的呼声,愤怒地说“不!”,或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因为在本应呐喊的时候,你却沉默了,这无疑意味着,你也用间接的方式参与了罪恶。
“二战”后,德国牧师马丁·尼穆勒说过这样一段话,读来就令人心惊:“起初,他们抓共产党人,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所以我不出声。接着,他们抓犹太人,因为我不是犹太人,所以我不出声。然后,他们抓天主教徒,因为我是新教徒,所以我不出声。等到他们来抓我,那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替我出声。”这就是“不出声”的最终结果。
无独有偶,雅斯贝尔斯在反思“二战”教训,特别是纳粹惨绝人寰的暴行时,曾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全都有责任。对不义行为,当时我们为什么不到大街上去大声呐喊呢?”雅斯贝尔斯由此说出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对极权政府的扩展不作任何决定,就等于决定支持。”这道理,很值得我们深思。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国际法庭审判纳粹头目艾希曼时,他曾为自己辩解说:“没有外在的声音来唤醒我的良知。”
艾希曼的辩解,当然是强词夺理的“强盗逻辑”,我们大可一笑置之,不予驳斥。但细细一想,却似乎也不是毫无道理。民间故事里,那个临刑前咬掉母亲乳头的孩子,不正是因为他觉得母亲以前对她太溺爱,没有尽到作为母亲的教育之责吗?
由于这样的原因,我特别敬佩那些尽己所能,在旧的格局里有新作为的人。尽管他们可能并不能带来什么彻底的改变,他们的作为不可能带来天翻地覆的震动,但是他们毕竟做了,在承担着种种压力的时候,他们尽了自己的努力,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做出了自己的举动。
至少,他们营造出了“局部的春天”。局部,而不是全部。但是在那局部里,应该也会有春暖花开,应该也会有百草丰茂,应该也会有杂花生树,欣欣向荣。像刘博士所举的张思明等老师,至少,对他们的学生而言,他们的改革已是成功的。而他们的学生,也感受到了他们所营造出来的春天的气息。
而一个又一个,再一个,无穷多个这样的“局部的春天”不断出现,最终也许就会是“环球同此凉热”。
2006年8月25日
教育的原点与原典
回到“原点”,进行教育启蒙,“让每一个公民重新认识教育,思考教育,理解教育的使命”,是朱永新先生的观点(《新京报》2008年2月17日)。他认为,“原点”的问题,是教育的“根本的问题”,涉及教育的方向、目的和意义。这与我在课改之初的认识和理解,不谋而合。针对新世纪开始的课程改革,我曾说过:
新课改其实就是一场“文艺复兴”。课程标准所提出的“转变观念”,与其说是“更新”,不如说是“恢复”,是“回归”。所以,课改之初我就说过:教育迫切需要的,也是正在做的,就是回到原点,或者说“原典”。(参看拙作《发现旧大陆》,《杂文报》2007年2月2日)
“回到”即意味着追寻,追寻则是因为曾经拥有,但已经失去。失去才知道珍惜,就像人类在迷失乐园后,一直在寻找回去的道路。
对教育原点的追问和追寻,其实是基于教育的缺失和沦陷。很长时期以来,我们的视野里,充斥着素质教育、建构主义、多元智能、新课程理念……一个浪潮又一个浪潮,轰轰烈烈,热热闹闹。遗憾的是,我们在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概念、新理论中,一点点迷失了自我——我们忘记了教育的根本,也忘记了教育的原点,更忘记了每一次出发或变动,都应当“朝向事物本身”。
朝向事情本身,对教育而言,就是朝向教育的原点。原点就是最初的起点。要追寻教育的原点,就必须追溯教育的源头,对教育所涉及的那些“原初性问题”进行追思。比如说:什么是教育?教育因何而发生?教育的意义何在?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些命题,是教育必须首先回答的,是每个教育工作者都必须首先明确的。这些命题,古老陈旧而永恒常新,因为它们关涉到教育的本质,关涉到教育的起因和归结。时代在变,社会在变,教育的对象、内容和形式也在不断地变,但教育的本质不会变,教育的内在规律也不会变——如果说教育是一棵大树,它的根必须深扎于土里才能常青;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正是确保教育既能高瞻远瞩,又能落地生根的基础和前提。如朱永新先生所言:“如果这些根本的问题不解决,其他的枝节问题就无从谈起。”
教育因生命而发生,教育与生命的轨迹同步。因此可以说,生命就是教育的原点,而教育,不过是为了生命成长的需要。正如叶澜教授所说:“人的生命是教育的基石,生命是教育学思考的原点。在一定意义上,教育是直面人的生命,为了人的生命质量的提高而进行的社会活动,是以人为本的社会中最体现生命关怀的一种事业。”
因此可以说:教育最根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人的成长和发展,就是通过培养美好的人格,塑造美好的人性,使学生拥有美好的人生,能够幸福、愉快地生活。一句话:教育,就应当培养有幸福感的人,或者说,培养人的幸福生活能力。
教育的原点是人,出发点也必然是人。教育必须基于人,发展人,成就人。要达此目的,教育必须回到原生态,必须呈现最大的生命关怀,必须进行生命价值的传递与创建。正因如此,当我们谈论教育时,无论是说到爱和良知,还是智慧与能力,或者公平与正义,这些都应当是以“人”的名义聚集在一起的。
教育的全部过程,都应当不断关注和发掘人的天性、潜能、价值。这一过程,注定漫长而艰难。因为人的成长,人性的发展,生命的提升,本就是漫长而艰难的。教育要追求结果,但教育更应突出这一过程,让教育者和受教育者都能充分享受这一过程。对教育而言,甚至可以说,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既然教育的终极目的是发展人、成就人,而人才产生的终端在学校,影响人的发展和成就的所有要素和节点中,最直接、最关键的就是教师,一切的教育理念和思想、教学内容和方式,都是由教师来执行和完成,那么,教师就是教育的生长点,教师身上应当体现出教育的一切价值追求。因此,对教师进行引导、提高,让他们达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教书育人境界,是我们认识原点并理解原点的关键。
站在教育的原点,审视教育的诸多命题,一切便都有了当然的根基,一切便都显得清晰明了:既然教育的关节点在于教师作用的发挥,那么,教育要回到原点,就很有必要让教师回到“原典”,回到被各种纷繁芜杂的主义和理论遮蔽了的经典中,让教师主动地“读好书,教好书”。所谓“读好书”,就是读那些高于生活的经典。经典,就是人类文明的原点,即出发点。换言之,原典,就是从原点创造出来的经典,就是人类生活的经常之道;因其经常而具有超越时空的普世价值,足以让我们常读常新。所谓“教好书”,就是基于对教育原点的把握,基于对教育原典的理解,让教师以讲台为支点,站在教育的制高点上,所有的教育行为,都着眼于人的发展、人的成长。
关于教师的阅读,我严重赞同朱永新先生的观点:“你不读《论语》,不读陶行知,不读杜威,不读苏霍姆林斯基,恐怕很难成为教育家。”甚至可以说,不读这些经典、原典,便很难成为真正的教师。而让教师阅读经典,就是要引导教师回到圣人、圣哲们创造的原典中,使教师的心灵重新发育,建构起教育人应当具备的德性、理智和激情。所以,我所谓的“回到原典”,事实上,就是一种回归的、反省的、重新出发的教育。
遗憾的是,这些优秀的原典,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并且,正因为原典的缺失,我们的教育,早已迷失甚至严重偏离了原点!我们既忘记了教育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也忘记了教育所为者何,将往何处。像这样既忘却了起点又迷失了终点的行程,最终必然导致教育方向的迷失和教育工作者的迷茫。时下弥漫于教育工作者心中的种种困惑,周布于教育环境中的种种尴尬,其实正是这种迷失的体现。
因此我认为,教育只有回到原点,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出路;教育只有回到原典,才可能让我们不至于迷路——这并非要走回头路,而是要“回头看”:对我们已有的来路和背景,作重新的梳理和发现;对我们将有的去路和途径,作重新的审视和规划。
我相信:在依托原典、找准原点的前提下,教育的“再出发”,面貌必是全新的,内心必是饱满的,道路也必是敞阔的。
2008年8月
教育的姿势
1
读吴非先生的《不跪着教书》,颇有感触。“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不跪着,当然就是站着,就像那部电影:《站直啰,别趴下》——站直,是一种姿势,既是生理和心理的,也是精神和灵魂的。
所谓姿势,按词典解释,是指“身体呈现出的某种样子”。或动或静,或伸或屈,不同情形下,人的身体总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交际学中有“体态语”之说,不同体态,表明不同情绪和心态——换句话说,姿势不同,感受、情怀就不同,思想、意味也不同。
有句话说:“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从站与跪的姿势,联系到生与死的选择,说话者的态度,显豁而鲜明。鲁迅诗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横眉”,一“俯首”,是身体姿势,也是精神和思想状态,分明彰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爱憎分明。
“我们中国首先得有铁骨教师,教育的辞典中才能有‘铸造’这样的词条。”吴非先生说。
这种“铁骨”,对教师而言,我想至少意味着:第一,应该始终站着,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事业还是专业。教师不能站着,怎能期望学生站着?第二,要始终保持站着,除吴非先生说的多读书外,还应多些思想、少些欲望——多些思想意味着保持独立,不容许别人的思想轻易来自己脑袋里跑马;少些欲望则指能恪守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没有过多欲求和贪念,才能让我们始终昂起脑袋,挺直脊梁,不卑不亢。
教育和教育者,应该有这样的姿势。
2
无论生理、心理,还是精神、思想,教育也还有别样的姿势,比如说,与“站立着”相对的“蹲下去”。
在传统文化视野里,教师总是以“知识权威”自居,雄霸于讲台之上,看其体态,总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即使走下讲台,也往往“板着脸子,绷着面子,端着架子,摆着谱,捏着腔,拿着调”,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样的教师,可能让学生害怕,却很难让学生喜欢——成天面对一个让自己心惊胆颤、诚惶诚恐的老师,教育的效果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当于永正老师提出“教师要蹲下来看学生”的观点时,赢得一片喝彩——“蹲下来”,就是俯下身子,降低姿势,把自己放到与学生平等的位置,用孩子的眼光看待学生,以孩子的心跳感应学生,从孩子的角度去理解学生。
有个年轻的母亲,带5岁的女儿去参加派对。热闹的场面,丰富的美食,她兴高采烈地领着女儿走动,以为女儿会很开心。没想到,女儿却一直嗯嗯唔唔。母亲多次哄逗,女儿干脆坐到地上,鞋也甩掉了。母亲生气,一番训斥、指责后,才蹲下去给女儿穿鞋。蹲下去的刹那,她惊呆了:她眼前晃动的,全是屁股和大腿,而不是刚才看到的笑脸、美食和鲜花。她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高兴——她蹲下去的高度,正是女儿的身高。
德国儿童文学作家凯斯特纳曾说:“每个学生都是一朵小花,所以,你一定要蹲下身子,才能欣赏他们的摇曳生长。”
“蹲下”,也是教师该有的姿势;“蹲下”,也才会为学生喜欢。因为这样的姿势里,包含着对学生的尊重和爱怜,这样的姿势,才能让学生更有信任感和亲近感。
蹲下来,不只是因为师生身高的差别,还有心灵的距离。蹲下来,也不只是形式上的放低身段,而是要跟孩子站在同样的心理高度,以平等的角度和态度,去体贴他们。
尤其是在基础教育阶段。
3
我们常说,爱是教育的前提,教育是爱的艺术。按泰戈尔的说法,“爱是理解的别名”——所谓理解,就是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是“将心比己,人心同然”。正如在谈到“和谐社会建设”时,我所说的“推己及人,就是最大的和谐”。
凯斯特纳说:“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这话或许比较绝对,但由此作一翻版式的引申,应该没有问题——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优秀教师,尤其是中小学教师!
这样的意思,在苏霍姆林斯基那里,可以找到不算遥远的对应。“只有那些始终不忘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老师。”同样的“只有……才……”,同样的条件复句,同样的绝对和肯定,不容置疑,更不容商榷。
“始终不忘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时刻想想自己做孩子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时刻想想自己上学时最希望遇到怎样的老师,最喜欢老师做什么,最想从老师那里得到什么——果真如此,老师就能真正跟学生打成一片,成为学生的伙伴、朋友,与学生共欢乐、同忧愁。
正因如此,听到一位教师朋友将“童心”置于教师必有的“爱心、细心、耐心”之前的观点时,我给予了严重的赞同和欣赏——教师面对的,是一个个满怀童心的孩子,只有让自己永葆童心,才能进入孩子的心灵世界,才能真正理解孩子的言行举止,宽容对待孩子的淘气、任性、顽皮,才能真正重视孩子每一刻的喜怒哀乐,重视每一个合理与不合理的要求。
4
爱会让人骄傲,爱也会让人谦卑、低微——张爱玲遇到胡兰成后,曾说:“遇见你,我便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每次读到这个细节,总不由得想到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的李叔同先生。
夏丏尊曾经回忆:“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常是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学生犯了过失,他当时不说,过后特地叫这学生到房间里,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地开导他。态度的谦虚与郑重,使学生非感动不可。”
我们对犯错误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以为非如此不能让学生发现和改正错误。而李叔同先生的“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却能使学生自觉地严肃起来,这既是教师的人格魅力所在,也是教师可贵的教育情怀所致。这样的“低声下气”,竟胜过许多严厉的呵斥和责骂,因为学生一想到老师的“低声下气”,就会感到羞愧,不忍心再犯错误。用曹聚仁的话说:“在我们的教师中,李叔同先生最不会使我们忘记。他从来没有怒容,总是轻轻地像母亲一般吩咐我们。”
在夏丏尊的回忆里,还有一件事:一次,学生宿舍失窃,大家猜测系某同学所为,却没有证据。时任舍监的夏丏尊向李叔同请教。李问他:“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夏丏尊笑谢,“自惭不能照行”。
倘若遇到同样的事,我们能否“照行”李叔同先生的办法?
5
基于爱,基于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教育的姿势才能真正低下来,软下来。对教育者而言,“义正辞婉”“理直气和”,或许是更好的策略。我曾有感而发:一个总是显得“理直气壮”的人,在理不“直”的情况下,也容易习惯性地显得“气壮”,甚至在无理的时候,也会强词夺理,以泼蛮的气势压人——原因在于,他习惯了“气壮”的攻击性态势,而不习惯“气和”或“气弱”的谦和型格局。
以前,看到菩萨塑像,一直不明白菩萨为何总是那样慈眉善目,低眉顺眼。在对佛教有些了解后,才知道那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随顺。
在沈丽新老师的文字里,多次读到“随顺”二字。我的理解,就是“随和,顺从”。对于那些让人着急、头疼的孩子,她总是抱以“宽厚的容忍与耐心的等待”,甚至一味地“迁就”。她总是提醒自己:“在面对学生显而易见的疏忽、错误、过失之时,不要过于渲染自己的理直气壮。”她甚至不愿说“爱”,而只是说,“对孩子多一点怜惜与同情”。
见惯了老师对学生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见惯了老师对学生的令出必行、义正辞严,更见惯了老师因学生的不听话、不服从,而咬牙切齿地“恨铁不成钢”,而理直气壮地侮辱、责骂甚至体罚——沈老师却如水一般示弱,“心平气和”,甚至“低声下气”。
在这种“随顺”里,我充分感觉到她对教育本质的理解——她相信改变是会发生的,或迟或早,所以她有耐心,有悲悯。或者用她的话说:“不忍那些‘学困生’整日接受老师的冷眼与训斥,不忍他们看不到老师的微笑,总想,再忍忍,再忍忍,会感化的,应该可以感化的。”
6
在《江湖一刀教育语录》里,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觉得,教育应当是从容、优雅的。可是,如果我们老是跟着潮流和概念疲于奔命,老是被检查与评估搅扰得鸡犬不宁,我们怎么可能从容优雅?不能从容,就只能浮躁,不能优雅,就只能粗糙。不能从容优雅,我们的教师,我们的学生,就不可能真正地体验教育、享受教育,甚至不可能真正投入到教育中。什么时候,我们的校园里多了一分从容,多了一分优雅,我们或许就更加接近教育的灵魂了。
从容、优雅,也是一种姿势,一种缓慢、耐心的姿势,一种怜惜、呵护的姿势。孩子的成长,很多人说像“守候花开”,我觉得更像“守望树成”。因为孩子更像一棵树,有自己的根系和枝节。树的生长与发育,是缓慢而优雅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古话。“桃三李四杏五年”,这是俗语。我们怎么可以期望今天种下一棵树苗,明天就能收获累累硕果?
如果说,教育就是发展人,成全人,怎样才是最好的发展和成全?随顺——依随天性,顺从规律。按佛家的说法,就是“恒顺众生”,即在任何时候,都要顺从众生的意思,根据他们的需求,给予他们方便和快乐。
据说,台湾佛光山上有四个信条: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方便、给人服务。这,或许就是随顺众生的体现。
7
“不跪着”也好,“蹲下来”也罢,“理直气和”也好,“顺随众生”也罢,都只是一种体态,但毫无疑问,它们都表明一种心态,一种对教育的理解和思考,并暗含着某种行动的趋势和方向。
读《论语》“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一直在想象,孔子听着弟子们“各言其志”时,他或“哂”或“叹”,或“惜”或“与”的神情,也一直在想象,他由衷颌首、“喟然叹曰”的样子。一直觉得,那时候的他,一定不是高高在上地站着,而是随意地盘腿,席地而坐——那样的姿势,或许更能催生思想和生命的成长。
为此,我愿意相信,体态就是心态,姿势就是情怀。教育姿势的改变,其实就是教育思想的改变,是教育状态的改变,最终,也必将是教育面目的改变。
2010年4月
教育,需要的不只是批判
讥议教育,批判教师,在时下的中国,或许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教育牵涉千家万户,关系千秋万代,被怎么关注都不为过。中国教师有千万之众,庞大的队伍,参差的水平,被怎么置喙也都不为过。同时,教育门槛很低,低到几乎没有门槛的程度,就像无论怎样一对男女,都觉得可以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一样,似乎阿猫阿狗都能随意指点和比划教育,所以,今天的教育人,时常陷入尴尬之境。
今天的教育,的确有很多为人诟病之处。大端、细枝、末节,宏观、中观、微观,可说道的,很多,该批判的,不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今天的教师群体,也的确存在性侵、虐童之类不堪的状况,甚至为人不齿的极端恶行。
但是,客观地说,第一,一个群体的构成,大抵是橄榄球形状的:极好的,是少数,极坏的,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在中间状态——上,可以向好,下,可能变糟。倘若揪住某些个别现象,便放大到整个群体,扩展到绝大多数,感觉还是太主观、偏执、片面。第二,教育处于整个社会系统之中,教育的问题,往往不单是教育的问题。教师也是如此。教师有病,教育有问题;教育有病,社会有问题——这并非要推脱责任,而是说,仅仅以现象论现象,就问题说问题,不看到现象和问题背后更深层的东西,很难说是客观和深刻。
更重要的是,任何一个群体,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教师身上的问题,也绝非“胎里带”的。比如说,他们的满足现状、不思进取,是否与教育体制有关?他们的不读书、不思考、不研究,是否与政策导向有关?他们身上的种种毛病,处于“上游”的师范院校,是否也该承担相应的责任?——从教育历程看,一个人所受的中小学教育,毕竟只是基础,高等教育对其职业态度的熏陶、职业方法的传授、职业能力的培养,应该有更重要的影响和作用。
然而,很多人在挥动“批判的武器”时,似乎只看到表象,只属意以“武器的批判”,大肆挞伐、尽情羞辱。更有一些学院派批判者,仿佛置身世外的高人,对中小学教育的真正困境、对中小学教师的现实处境,缺乏感同身受的理解和体谅,总爱拿自己的“教科书原则”和“实验室标准”,去要求一线教师,苛责一线教师,既失偏颇,又显刻薄。甚至,很多所谓的批判,不过就是哗众取宠、谩骂发泄,很多质疑和责难,不过就是无理取闹、落井下石。
所以我曾感叹:当家庭主妇都能对教师肆意指点,当居委会老太太都能进入学校随意比划,当教育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时,教师,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地位和尊严了。
原因或许非常简单——在今天,言说政治,有禁忌,言说政府,有危险,言说公安、武警、公务员之类,极容易惹麻烦,哪怕在异地,在网上,也可能“被跨省”“被和谐”。风险系数太高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或许只有傻子才会干。而这世界上,没几个人是傻子,那些批判者,都知道“半夜偷桃子”的道理,都愿意“拣粑的捏”。所以,批教育、评教师,就成了既没有难度系数和风险指数,又能体现自己的所谓批判精神的最好选择。
问题的另一面是,批判,是否是解决教育和教师问题的唯一方式?
人吃五谷,生百病,自然也生万象。针对“万象”的普遍批判是容易的,针对具体症状的解决,却往往艰难。就像有关教育的道理,谁都可以讲出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但是,要真正解决教育现场中的具体问题,恐怕并非每个人都能轻松完成——我曾说过,对教育和教师,严肃的批判,不只是需要,而且很必要。但是我更要说,对教育和教师,仅有批判是不够的,无论那批判是怎样的严肃、深刻、诚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和局限,教育人也是如此。就像再高明的医生,也不敢夸口包治百病,再神奇的药方,也不可能屡试不爽,放之四海而皆准。现代医学已足够发达,但对很多疑难杂症,依然束手无策。这既是说医学的局限,也是指从医的艰难——面对人类所处的复杂困境,必须承认,总有些病是没法治的,总有些人是没法救的。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只能无所事事,听之任之。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尽管不能力挽狂澜,但至少可以不推波助澜;哪怕我们不能雪中送炭,也至少可以不落井下石。所以,我特别赞同据说是纽约医生特鲁多的说法:“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不是所有病都能治,但总有能够治愈的时候;对于病患,医生所能提供的,更多是适时的帮助;倘使连帮助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至少可以去安慰,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同情——同情尽管可能没有疗效,但至少可以作为“安慰剂”,让病患不至于感觉到冰冷的绝望。
更重要的是,人的需求,只能建立在他自己感觉到有需求的基础上,就像人的改变,必然建基于他自己觉得应当改变、愿意改变的前提下。美国心理学家威廉·格拉瑟说:“不论事情多么简单或复杂,除非自己想做,没有人会只因有人要他这么做,就去做任何事(没有人会去做任何人要他做的事情),所有的生物——我们人类也不例外——只会去做那些他们相信最能满足他们的事情。”“牛不饮水强摁头”的道理,世人皆知。牛没有渴意,你使再大的劲,也不会有效果。
对教育来说,批判也好,帮助也罢,要真正发生效用,离不开教师的意愿和需求。道理很简单,没有需求和意愿,他压根儿就不会关注你的批判和说教,甚至不会接受你的帮助和安慰。所以,近年来,随着对教育问题的理解,随着对教师生活的关注,我越来越看重教师的心灵世界建设:唤醒他们沉睡的心灵,让他们尽可能拥有健康、持续的精神追求。我深信教育的力量在于教师,而教师的力量,首先在于他们深度的内心觉醒,来自他们内心觉醒后,所迸发出的“无法抑制的教育欲望”(斋藤孝语)和丰富、持续的创造激情——如果说教育是一艘置身险境的危船,一个教师在自救不能的情况下,何谈拯救和帮助别人?
我始终觉得,优秀的教师,不是培训出来的,就像优秀的作家,不是学校教育出来的。美好的教育,不是批评出来的,就像美好的生活,不是靠抱怨就能得到的。基于对自身边界和局限的认识,我更愿意把教育理解为,教师与学生的“互相陪伴,彼此成全”——教师工作的最大意义和价值,也许并不在他所传授给学生的知识,或让学生习得的能力,而在于他曾经以自己的热情、智慧、尊重和宽容,陪伴学生所走过的岁月,所经历的旅程,所获得的感受和体验。
就像此刻,你阅读这些文字后,无论你生发的是“同感”,还是“异见”,都是对我写作过程的一种陪伴,也是对我文字价值的一种成全。
2014年2月20日
教育依然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
2007年3月30日,我发起和组织的教师民间团队知行社开展首次活动。成立仪式和讨论交流后,十多个人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当然是有关教育的。原本准备了好几部,有《放牛班的春天》《死亡诗社》,还有不算教育电影,但也挺有教育意义的《肖申克的救赎》。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我选择了《死亡诗社》。
这电影我事先看过,而且一连看了两次,很振奋。随后写了一篇长长的随想式“观后感”,叫《就像春风唤醒冬眠的蛇》。由电影出发,我想到不少东西。关于教育,关于诗歌,关于生命,基廷的离开,尼尔的死去,教师的职责,启蒙者的悲壮,等等。我甚至还准备再说说职业激情的。驳杂,纷繁,有长度,也还有些深度。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看完那文章的,估计不多。
电影看完了,知行社的成员们也算得上激动。情绪和思考,都很活跃。晚上回来,就看到社员“糊一刀”的首帖。对基廷的教学方式,他是既赞同,又觉得无奈。他感叹道:“为了理想,我们得站在讲桌上,使自己的视野更高也更与众不同;为了生活,我们得从讲桌上下来,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地‘量化’!”
这样的无奈,我也有过,甚至现在也有。相信很多同仁都不同程度地有。所以我能理解和体谅这种矛盾、痛苦。但这话引发了我的另一番感触,关于生命和成长的感触。
古人有种计时的设置,叫沙漏,颇堪把玩。沙粒当然是多的,所以有人用“恒河沙数”来指代人生。但装在沙漏中的沙粒再多,也是有限的,一粒粒流逝,再慢,也总有完结的一天。如果对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用一只沙漏来计时,那会是什么感觉?或大或小的一漏斗沙,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但那漏斗有孔穴,属于我们的人生,正一点一点流逝。流逝的速度,有快有慢,到最终流完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无论如何,最终,它都会流完逝尽,这无可逆转,也无可更改。
人生的过程,正是如此。我们谁都不是孙悟空,能到地府里修改自己的“生死簿”。所以在回复“糊一刀”时,我曾说:“人的成长,就是梦渐渐醒来的过程,是理想越来越小的过程,是自由逐渐失去的过程,是身体渐渐衰败的过程,是灵魂越发萎缩的过程。”这也是无可更改的。悲观?是有一点,但悲观正是生命的本质。只是我并不绝望。我说过,我是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对人生世事,我信奉这样的理念:乐观而不盲目,悲观而不绝望。不绝望,因此还有理想。或者说,因为有理想,所以我悲观,但不绝望。
对教育,尤其是中国目前的教育,我也这样看。身为教育中人,对教育的许多沉疴痼疾,种种弊端陋习,我有着深刻的认识和体验,甚至切肤的痛憾和感叹。但对教育的未来,我仍有着坚实而温暖的期望,或者说理想。教育本身就是理想色彩很浓的事业,我甚至说过,教育是人类最后的乌托邦。因为是“最后”,所以更为必要、珍贵,更值得我们虔心坚持,虔诚守望。
正因如此,在教育的过程中,我们不断鼓励孩子前进,鼓励他们有理想,有目标。尽管我们明白,这样的理想,不一定能坚持到底,不一定能适应于现实的生存环境;这样的目标,不一定能够最终实现,很多时候,目标可能随着孩子的长大而越发萎缩、变小。我知道,理想与现实间,有很大差距。我也知道,理想在现实面前往往会无能为力,理想主义者,往往会在现实面前碰壁,直到头破血流,甚至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我更知道,尽管如此,教育依然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在教育的路途上,始终飘扬着一面叫“理想”的旗帜。理想和追求在,动力就在,希望就在,充实就在,收获就在。
就像我一向认为的那样:个体的声音是渺小的,但它毕竟存在过,个体的思想是单薄的,但它毕竟是自己的。甚至我还用这样的话语自勉,也与同道者共勉——“我们还不先进,但能做到先行;我们不是哲人,但有自己的思考;我们不能扭转季节,但可以营造局部的春天;我们不能改变环境,但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态;我们也许还不优秀,但正走在通往优秀的路上。”筹建知行社时,我拿这几句话作了“口号”。我确信,即使是在作为教师的成年人心底,理想,也依然是一支标杆,是激发我们前进的动力之源。
当然我也知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是永远的存在。这其实很正常。如果理想和现实一样,那就不叫理想了。如果现实就是理想,也就没必要再追求什么了。我曾经说,在现行体制下,最痛苦的教师,是那些真正有教育梦想,对教育有自己的理解和主张的教师,尤其是那些面对现实、始终不肯妥协的教师,他们所要行走的,绝不可能是康庄大道,他们只能在崎岖的小道上前行,甚至不可能得到任何来自官方的掌声和鲜花——当然,他们也并不会真正在意这些,除了内心的思想和信仰。
其实,不只是教师,也不只是教育。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知道,最终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但是,我们会因为最终的失去,就一刻也不愿意拥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在关于《死亡诗社》的随想中,我肯定甚至赞扬了基廷,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启蒙者;我甚至也肯定和赞扬(当然也有同情和惋惜)了尼尔的自杀,认为他是一个勇敢的反抗者。尽管影片所表现的,是一个悲剧,但我认为这悲剧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甚至是“必要的”。启蒙者的命运,从来就鲜有功德圆满的;反抗者的结局,也大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既然这是“必要的”,就必定要有人去承担,也必定会有人去承担,不是基廷,就可能是马修(《放牛班的春天》中的那位老师),或者艾琳(《自由作家》中的女老师);不是尼尔,就可能是查理(在《死亡诗社》里,他被开除了),或者托德·安德森(在《死亡诗社》里,他曾经胆小、懦弱、沉默少语,影片结尾时却率先站上课桌,反抗颟顸的校长)。温和的改良难以奏效时,势必会有激烈的斗争和革命,而斗争和革命,自然就不免流血和牺牲。
所以,对于基廷和尼尔,我没有悲哀,尽管我也痛心;我没有流泪,尽管那是真正的悲剧。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激情和梦想,一种坚韧和执着。甚至我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责任和担待,一种应当承负的使命和艰难。
在回复“糊一刀”时,我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不能给孩子们太多保证,对他们的人生,不可能给予太充分的肯定。但是,人既然面对着这样的命运,或者说,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人会有不同的经历,尽管知道最终会丧失,但我们还不能因此就在刚开始时放弃。好比说,生命,最终是会归还给上帝的,但我们并不愿意也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归还给他。”
所以我仍然确信:基廷是一个英雄,虽然是失败的英雄,但我敬重他的激情。尼尔是一个斗士,虽然是已经牺牲的斗士,但我尊重他的毅然决绝。同时,我仍然坚守自己所认定的:我的一切,最终都会归还给上帝,但即使在归还前的最后一刻,我也不会轻言放弃。
就像即便理想的旗帜被现实击打得千疮百孔,它也依然会选择临风飘舞。
2007年4月3日
抬头就能看见远方和天空
正月初二,跟朋友去泸沽湖,随手(机)拍了些照片。其中一张,“抓”自游完草海、从“走婚桥”返程时——长长的青石路上,有秃枝的暗影,返程的人影;路边,还有摩梭妇女、孩子摆的小摊。但这一切,浴浸在夕照余晖里,有着奇怪而美好的安静。
而在更安静的远处,镜头所及,是空寂的山,比山更空寂的天,那么蓝,那么远,那么辽阔——放在QQ空间里时,我把它命名为“走向高远”:虽是静止的画面,但在那景深里,“走”的意味十足。
走向高远,应该是人生的核心价值所在——作为时间之子,一个人活得再长久,也总会有over的一天,活得再辉煌,相对于漫长的光阴之流,也只是匆匆过客。但是,我们依然渴望并努力让自己活得更长、更久,以便更多地亲历和见证这世间的爱与哀愁,笑与泪眸……“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所以,我们总是一次次出发,总是始终保持向前的姿势、行走的姿势,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和感觉,搬运到更辽远的地方,让自己的眼睛和心灵,触抚到更敞阔的风景。
世界虽然庞大,我们栖息的空间,却很渺小。再阔绰的房间,夜里睡觉,也只在一张床上;再繁华的都市,经常去的,也只是有限的几个地方。有时甚至觉得,空间之于我们,更像牢室,束缚和拘囿着我们的生命,倘若我们不能努力往高处行走的话。人成长的过程,总是慢慢长高、变强,慢慢拓展自己的空间和世界——这种拓展,既是向远的,也是向高的。
向着高远,即使身体不行,至少心灵可以。就像我曾经说过的:“身体在红尘里行走,灵魂在高空中飞翔。”或者,像我们所熟悉的:既要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行走的时候,我们眼里,除了脚下的路,身边的景,还应当有高处的高,远方的远。人生长路,应当始终有一种“高远感”:既仰望高天,也眺望辽远。
教育,也是如此。
我一直喜欢这样的说法:教育,就是“为一个尚未存在的社会培养新人”——任何一个世界(包括我们拥有的这个世界),都是人的创造,也都会因为“人”而改变。在我们的前方,一定存在着这样的世界,现在“尚未存在”的世界,就在我们前方,在我们脚尖指示的方位。也许,以我们的脚力很难抵达,但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学生,他们将会沿着我们走过的道路,继续向前,他们将会带着我们所授予的知识与能力、思想与智慧、情怀与品行,不断前行,不断抵达,不断创造,不断改变。
跟家长交流,谈到教育进步的艰难和缓慢,我总是说:你与其期望国家教育的改革,不如期望学校教育的改善;你与其期望学校教育的改善,不如期望教师个体的改变。这既与我骨子里的“悲观”有关,也建基于我对教育变革的体认和理解:自上而下的大变革,往往流于形式,难有实效;自下而上的微革命,往往更容易发挥作用,甚至立竿见影。这也是我一直强调“努力营造局部的春天”的原因所在:只要愿意,我们每个教师,都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营造出局部的春天,局部的温暖和美好。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只是低头拉车、埋头赶路,小车不倒只管推。无论被动应付,还是主动承担,方向都非常重要。方向错误的时候,跑得越快,离目标就会越远,所谓“方向不对,努力白费”。所以,我特别赞同钱理群先生的“八字方针”:想大问题,做小事情——大问题就是方向,就是“高远”;小事情就是现实,就是“当下”。只有这样的“想”与“做”结合,或者说,只有这样的“高远”和“当下”结合,才能保证我们方向正确,目标明确,路径准确,行动精确。
对教师个体来说,这种“高远感”,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教育的繁难、艰辛,几乎每个教师都有切肤体验。备课、上课、听课、开会、迎检、改作业、管学生、搞家访、做课题……学校里的所有事情,对每个教师几乎都是一样的。但是,同样的繁难、艰辛,有的人默默忍受、度日如年,有的人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有的人却甘之如饴、津津有味——这固然与每个人对工作的认同感、接受度和喜爱值有关,更重要的是,每个人对职业意义和工作价值的理解有差异。我始终认为,人最大的痛苦并非忙碌,而是品尝不到忙碌的成果,体验不到忙碌的意义,感受不到忙碌的价值。
那些在薄弱学校工作的教师,尤其如此。他们的工作量,与教学质量好的学校相比,并没有天上地下那么大,但是无论教师,还是学生,无论心理感受,还是精神风貌,都相去甚远:教学质量好的,师生都有奔头,目标明确,行动坚定,意气风发,因为他们的每一点努力,都会获得报偿;教学质量差的,师生都没什么指望,神情涣散,毫无斗志,因为他们的所有努力,几乎都不会有什么效果,更别说回报——他们中的很多人,尽管成天忙碌,像旋转的陀螺,却总是原地踏步,就像掉在茫茫大海中,无论怎样努力挣扎,都只见满眼波涛,而不见星点希望;又仿佛置身浩瀚沙漠里,无论怎样努力行走,都只有荒凉的黄沙,而不见希望的绿洲——据说,有很多人,最终就死于这种长久失望后的绝望。
所以,谈到教师的职业倦怠,除了“单调”“重复”外,我觉得更要命的原因是,很多人沦陷在琐碎的事务中,浸淫于灰暗的意绪里,围绕着他们的,除了消极,就是悲观,除了失意,就是绝望。如梭罗所说,很多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
而要冲出这种重围,当务之急是,努力寻找工作的意义,尽量发现自身的价值——即使寻找不到,发现不了,也要“赋予”自己的工作以意义和价值,哪怕这种“赋予”是虚妄的,也要让这虚妄的赋予,变得充实而结实,至少在我们的感觉和心念里,它应当成为一种真实和坚实。
一个教师,如果不能在日常工作里,发现“超越”工作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就很难有快乐和幸福的体验——“超越”,就是为庸常的生活赋予神性,“超越”,就是让黯淡的日子焕发光芒。这既可以说是我们的宿命,也可以说是我们的使命。
把“教育”看作宿命,你就会有劳役感;把“教育”看成使命,你就会有创造感、成就感,进而,也就会有归属感和高远感——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空和远方。
2014年3月10日
美好教育的可能
“知识就是力量”,是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的名言。这貌似一个肯定判断,但我更愿意理解为,它是一个形象的比喻。因为就实质而言,知识本身并不就是力量,甚至,有知识,也不一定就有“能量”——任何一本百科全书,都“装载”着很多知识,但百科全书本身,除了因其厚重而可用于打人外,是没有什么力量或“能量”的。
“知识(knowledge)”这个英语单词,第一个音节“know”,是“知道”之意,词尾的“edge”,是“领先”之意——这或许意味着,除了“知道”一些东西外,还要让这些东西处于甚至始终处于“领先”地位,才会有力量(power)。从汉语看,“知识”一词的组合也意味着,只有“知”(知道)与“识”(识见)相结合,才能成为真正的“power”。就此而言,我们熟悉的“用知识武装头脑”这个比喻,或许更接近问题的实质和真相,而其关键点显然是“武装”。
因此,与其说“知识就是力量”,不如说“教育才是力量”,因为教育的本质,就是要解决如何用知识去“武装”头脑的问题。这就意味着,教育不仅要授人以“知”,还要让人学会转“知”为“识”,由“知”而“智”——知识若不能转化成智慧,不能形成个人识见,不能运用于具体实际,它就算是“活体”,也必然患上“肌无力”的毛病。
我们都知道“知识改变命运”,先不论知识是否真能“改变命运”,就算能够改变,这种改变,是往好的方向,还是朝坏的态势,还在“两可”之间。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因为“知识”而改变了既定的命运,变得更加美好;但的确也有一些人,因为“知识”而变得更加糟糕、不堪——这正如“武装”本身,它可能维护和平,也可能造成战争,可能伸张正义,也可能助推邪恶;它所带给我们的,可能是幸福,也可能是灾难。
《五灯会元》里,有一则关于文殊菩萨的公案,简单却颇有意思——
一日令善财采药,曰:“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遍观大地,无不是药。却来白曰:“无有不是药者。”殊曰:“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遂于地上拈一茎草,度与文殊。文殊接得,呈起示众曰:“此药亦能杀人,亦能活人。”
在善财眼里,大地上没有不是药的,这与乡下老家人所谓“百毛百草都是药”一个道理。文殊所谓“此药亦能杀人,亦能活人”,问题只在你拿它来怎么用。譬若砒霜、鸦片,少用都可做药救人,多用则会成毒杀人,但它们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
“杀人”和“活人”所意味的,其实是一种“可能”。
对教育而言,或许很合用那句经典广告词: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最好也好,更好也罢,“美好”或“趋于美好”,应该是教育的题中之义。我愿意相信,教育的本质就是,让人通过“教育”变得美好,变得更加美好。显然,这不仅指单个的人,也包括整个人类。因此,让人(人类)变得美好、更加美好,既是教育的分内之事,也是教育的必然追求。
与此同时,教育本身,无论是教育者,还是教育行为、教育内容、教育方法,或者教育事业,都既有变好的“可能”,也应有变好的“动能”。人类的教育史,其实就是一部教育的变革史。自古及今,教育领域内所有的变革冲动,莫不是建基于人类对于美好教育的向往,对于更加美好教育的追求——它所意味着的,也是一种可能。
既然是“可能”,也就意味着“不可能”。就像今天,教育既给我们带来幸福,也会让我们感到痛苦,既有人因教育而致富,也有人因教育而致贫。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说:“生命是一棵长满各种可能的树。”教育,也是如此——教育是关乎生命的事业,生命的无限丰富,意味着教育的无限可能。从大的方面说,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的文化背景,其教育的生态和形态,都因其不同而丰富多元。从小的方面讲,每所学校都有自己的教育主张,每个教师都有自己的教育理解,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发展方向,都有无限的发展可能。因此,所有的教育之道,所有的教育变革冲动,不过就是通过“教育”,让潜在的“可能”,变成现实的“能够”,从而让人变得更美好,让我们的生活和生命变得更美好——这样的教育,才是美好的,才是值得我们去做的。
用“美好”来表达我对教育的理解和主张,似乎有些含混、模糊,缺乏科学应有的清晰和明确。但我固执地以为,教育虽然是科学,但也应该是艺术;因此,在“教育”前面加上任何明晰的界定,都可能是对教育丰富的“可能性”的限制和伤害——任何明晰的界定,都难免挂一漏万,甚至弃大求小,远不如“美好教育”更具有包容性和张力感。
所以,对于教育,我始终愿意用一些“灵性”的词语来呈现和描述:善良的,人性的,生活的,生命的,温润的,柔软的,悲悯的,良善的,敞亮的,辽阔的……所有这些词语,它们的全部或部分,都是我所理解和期望的“美好教育”——如果可以,我愿意在每一个词语前面,再增加一个“更”字,以让它“更美好”。
显然,当我为“教育”加上“美好”这一修饰语时,既意味着教育现实的不美好,或不够美好,也意味着对可能美好的教育的祈望和追寻。这是否定,也是肯定,是批判,也是建设,是质疑,也是追寻,是区分,也是抉择。事实上,我所说的“美好教育”,其实就是建立在“不美好”现实教育之上的一种“可能”的美好。
我时常痛感,今天的教育,是只有知识而没有智慧的教育,是缺乏生活甚至没有生活的教育,是丧失了人性和灵性的教育,是机械、枯燥、冰冷、死板、麻木、逼仄、僵化的教育,是让人痛苦、倦怠、厌弃,甚至“热爱到恨”的教育——“爱”源于内心,“恨”生于现实——尽管如此,对于糟糕不堪的现实,我们又不能一“恨”了之,因为“恨”不可能改变现实,抱怨、指责、批判、讽刺也不可能。无论是砸碎或改良旧世界,还是创造或建设新世界,都只能依靠我们每一个人的行动,不断地行动——只有从改变自己开始,从能够努力的地方开始,我们所期望的“美好教育”,才有成为现实的“可能”。
萧伯纳说:“我希望世界在我去世的时候,要比我出生的时候更美好。”我也有这样的“希望”,无论对庞大的世界,还是效力的教育。这些年来,我对教育所作的种种努力,些微的影响或改变,正是为了这种“可能”的美好,至少,在我思考时、在我言说时、在我行动时,我心里常存着这样的“美好之念”,就像《圣经》里说的,“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我甚至觉得,心怀美好才能发现美好、创造美好。而不断发现和创造美好,最终也就“可能”使自己变得美好,使教育变得美好,使世界变得美好。
我也愿意相信,所有热爱或喜欢教育的人,所有愿意为教育努力的人,所有对可能美好的教育未来抱有信心的人,也都会有萧伯纳那样的“希望”——有希望,就有“可能”;有美好教育的“希望”,就有教育美好的“可能”,就有美好生活的“可能”。
2012年12月6日于成都师范学院